零的焦点





  祯子思忖,鹈原为什么如此讨厌北陆。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因为谁愿去平时工作的地方作新婚旅行。鹈原在那里已滞留了两年。一个月中有二十天在金泽,其余十天回东京。简直是落脚在金泽了。鹈原宪一选择别的地方去新婚旅行的理由是不难理解的。即使箱根、热海或关西过于平凡,没有意思,但比起荒凉、冷清的北陆来还是强多了。
  然而,鹈原宪一考虑到妻子的愿望,想去看一看丈夫工作的地方,这也无可非议。但自己为什么非坚持不可,感到在思想上和祯子拉开了距离。
  “你在都市里成长,憧憬着北陆这阴郁的幻象,是不是?”也许他已意识到祯子不高兴,笑容可掬地注视着她问道。“谈到诗情,这信取浓和木曾峰会更多些。至于北陆,随时都可以去,下一回去怎么样?”
  鹈原安慰妻子道。祯子想起孩提时代向母亲撒娇,要买这买那的情景。
  当车窗左侧出现宽广的访湖时,鹤原站起来从网架上卸下两个人的行李,祯子伸手去接,鹈原一手提一个行李,说道:
  “不用了。”
  “对不起。”祯子说。她对自己刚才的任性表示歉意,但鹈原是不是领会则不得而知了。其实,感到自己任性,说明双方还有隔阂。但自己不能不这样想。
  到达取访车站,旅馆的领班前来迎接。
  “坐车吗?步行去只有七八分钟的路程,怎么样?”领班接过行李问道。
  “是啊,走过去也不远,不过有行李,还是坐车吧。”鹈原答道。看他的口气,以前好像来过。
  旅馆离湖岸稍远,打开窗户也看不见湖水。狭小的庭园就在鼻子底下。庭园用围墙隔开,隔壁是另一家旅馆。祯子原以为能看到湖水,不由地有些失望。
  “客人们都这么说,这儿要是能看见湖水就好了。”女招待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房间倒是蛮不错的。
  “好吧!回头我们到湖边去走走。”鹈原说。
  女招待一走出房门。鹈原便走到坐着的祯子跟前,跪下来接吻。鹈原嘴唇又厚又硬,吸起来特别使劲。这和昨夜经历过的一样。祯子的身体快倒了下来,用一只手支在榻榻米上。但鹈原仍旧楼住她不放。
  迄今为止,祯子也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但这样被男人压在底下,还是第一次。鹈原在公开的场合,表现得比较文静,但在封闭的世界里,他的行为叫祯子狼狈不堪,她不能不想到丈夫毕竟是三十六岁的男人。即使如此,难道身体的爱就应该如此激烈。她弄不懂,但也没有感到不愉快。
  黄昏来临,湖面的水色阴沉。起风了,湖面掀起了波浪,岸边的杨柳在摇曳。
  游览船还在游戈,传来扩声器播送的声音,像断层般的云朵向一边伸展。在低落的云层隙间,阳光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发出光亮,但也渐渐地失去了白色。
  在云层下,山脉的枝线是青黑色,连成一片。
  鹈原宪一指着正面的棱线的接缝处,对祯子说;
  “那边是天龙川的河口,这边的高山是盐夙峰。中间是穗高峰和枪峰,今天有云,看不见。”
  在盐夙峰顶上笼罩着低矮的云彩。子凝目远眺那重叠的云彩慢慢向四局扩展。云层的面积比取访湖大得多,灰蒙蒙地压在湖面上。
  云层伸展的尽头便是北陆,失去光泽的云色象征着阴郁的北国。十里,也许是二十里外,那边有低矮房屋的小镇,有平原,也有波涛汹涌的大海。核子想到形形色色的景致,又想象着一个月里有二十天生活在那里的丈夫的形象。
  “你在看什么?”丈夫问道。他的眼神似乎在窥视祯子的心。
  “老站在这样的地方会感冒的。回旅馆吧,回去洗个澡。”
  鹈原自己先转过身迈开了步子。这时,祯子什么话也没说。
  狭窄的浴室灯火通明。透过浴池中清澈的水,能够见到底部的瓷砖。祯子泡在浴池里,那过分明亮的灯光似乎在戏弄她,使她编起了身子。
  鹈原用水冲头,湿润润的头发垂在额前。在头发的缝隙中,那对颇有生气的眼睛,注视着妻子的身子。
  “你的身子多年轻,多美。”丈夫心满意足地说。
  “不嘛,别这样看我。”祯子说着,退到角落里。
  “真的,你真美。”丈夫又补充了一句。
  祯子捂住脸,心中思忖,丈夫是不是拿自己的身体和她作比较?三十六岁和二十六岁自然会有差别。可是从丈夫的眼神和口气中丝毫没有羡慕的意思。祯子这才意识到,丈夫是不是拿过去的女人和地作比较?的确是那样的口吻。丈夫的过去,对祯子来说是无知的,今后的生活中丈夫未知的事将会渐渐知晓,只有这一部分会一直残留到最后。
  吃罢饭,喝完茶,祯子说:
  “方才在观赏湖面时,我想到了北陆。”
  她想到当时丈夫注视着自己。
  “是啊!你老是朝那个方向看。”丈夫轻声说,“你真想去看看那地方的话,在我没有工作的时候带你去。’”
  接着,架着的膝盖换了个位置,他又说:不瞒你说,我已经调到东京总公司了,往后不去金泽了。”
  “这事儿我听佐伯先生说过,办得这么快吗?”祯子抬起眼来。
  “是的,这次旅行结束后回到东京,也许调令就下来了。再去金泽的话,就是交接工作了。”
  “你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是不?”
  “整整两年,时间过得真快。”
  丈夫衔着香烟,吐了一口烟,烟呛得他眯起了眼睛。他的表情和在火车里一样,似乎在考虑别的事,神情恍恍惚惚。
  从厢房里传来三弦声和小调声。
  丈夫站了起来说:
  “累了。”说着,俯视祯子,忽然走到她跟前,一把抱起她来。
  “我喜欢你。”一连说了好几次。“你的嘴唇真软,像marshmallow”。
  丈夫欣赏地说。祯子想,他又在和过去的哪个女人作比较。
  回到东京一星期后,祯子去上野车站,给赴金泽的丈夫送行。
  夜晚的车站,拥挤杂沓。
  正如他说的那样,调令下来,他被调回总公司。带着继任同赴金泽。继任比他年轻。
  “我叫本多良雄。祝贺您。”
  他向祯子寒暄。祯子以为他指的是结婚,后来才想到是对丈夫的晋升表示祝贺。本多是位浓眉大眼的青年。
  丈夫昨夜说,交接完工作,一星期就可回来。
  快检票了,丈夫在车站的小卖部买了些土特产,紫菜啦、蛋糕啦,一共买了五包,抱在手里。
  “这是最后一次了,得向朋友们告别。”丈夫对祯子说。
  祯子微笑着点点头。心想何必在车站小卖部买,早说一声,昨天可以去百货店买嘛。
  发车前,三人在站台上说话,本多很机灵,拿着小瓶的威士忌先上了车。车厢内灯火通明,华丽安祥,就像外出前化妆过的女人一样。
  “天色晚了,要小心些,下了电车,叫辆出租汽车回去。”丈夫细心地关怀她。
  “嗯,等你早些回来。”祯子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下一次我也乘这趟车去?”
  “嗯。”丈夫嘴角露出微笑,却皱着头眉。
  “明年夏天休假的时候。”
  发车铃响了,丈夫转过身上了车。
  丈夫和本多良雄从车窗口探出头来。两人都向祯子微笑、挥手。不一会儿,火车带着这两张笑脸远去了。
  祯子伫立在那里,眺望着远去的列车,直到周围的人全部走完。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在暗处一亮一灭的闪烁。祯子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她才意识到,难道这就是夫妇之间的感情吗?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丈夫的身影。
  
  失踪
  祯子每天百无聊赖地在公寓里等待丈夫鹈原宪一出差回来。
  丈夫说一星期就回来。一星期并不短,倒也不是眼巴巴地盼他回来。她之所以感到无聊,因为家里没有人。她仍像丈夫早晨出去上班,傍晚回来那样等待着他。
  在狭窄的房间里,丈夫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随意地堆放着,还没有变成浑然一体;丈夫的行李和自己的用品还是各归各的。她意识到夫妇之间的关系还不密切。
  事实上鹈原宪一还不完全归自己所有。所谓所有,应该对丈夫无所不知,这样说来,她连一半的资格也没有。夫妇之间的感情已经建立了,但丈夫的未知数还占着大部分。
  她暗自思忖,等丈夫回来会渐渐融洽的。每天生活在一起,未知的部分会得到了解。同时她也要让对方了解自己。双方经过互相了解,就会像共同生活了十年、二十年的夫妇一样。
  一天,祯子去大伯子家串门。他家在青山南叶的下坡处。房子四周有低矮的围墙。
  “您来了。”
  今天是星期天,大仙子在家。他那孩子气的脸盘挂着微笑,在他妻子旁边盘腿而坐。
  “怎么样?安顿好了吗?”
  他把五岁的孩子放在膝盖上,问道。
  “还没有。行李放着没动,还没有整理哩。”祯子看了看大伯子,又看了看嫂子说。孩子夹在他俩中间。祯子心想这才像一对夫妇,互相之间全是公开的。
  “是啊!等宪一回来,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新婚旅行回来后,他马上就走了,只剩下你自己。”嫂子盯着祯子的脸说。
  “宪一什么时候从金泽回来?”大伯子问。
  “说是一星期。还有三天。”
  “这下好了,他调到东京来工作。以前也几次让他回东京,可他却拒绝了。”嫂子拿着女佣端来的茶送到祯子面前说。
  大伯子接过去说:‘他也许觉得在东京无聊。其实,像宪一那样,在金泽果二十天,回东京住十天,也不错嘛。”
  “你还羡慕他。那是打光棍,没办法。”嫂子瞅了丈夫一眼。
  “那是呵。结了婚,还是在一个地方落脚为好。”大伯子简单地肯定说。
  “到现在,你还羡慕宪一那样的生活吗?”
  嫂子咬住不放继续说道:“那样,你通宵打麻将也不用找借口了。”
  “‘在铺子面前,别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大伯子尴尬地说。
  祯子笑了。
  “男人有应酬嘛。此话另当别论。”大伯子继续说道。“作为一个男人,家庭生活过长了,总想呼吸一下外边的空气。有一个刚上了年纪的男人,财产也攒下了,孩子也长大了,身边没有挂心事,抛弃家庭出走了,去寻求另一种生活。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是外国小说里的故事。”
  “外国小说那就不管它了。否则留下来的妻子可太惨了。”
  “那是男人的一种愿望,即使想干,也没有勇气。”
  “男人心中有恶魔存在。”嫂子将目光移向祯子。“不过宪一没这事儿,老实巴交的。”
  “喔,他多少有点与众不同。”大伯子夸张地说:“打着光棍,从来也没有和女入发生什么纠葛,现在真是太罕见了。”
  “祯子,你尽管可以放心。”嫂子对祯子笑着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和我的那口子完全相反,一定会疼妻子的。”
  祯子离开了大伯子家,顺便回了娘家。
  “还有三天回来,等以后再拾掇吧。有信来吗?”母亲说。
  “没有。”
  母亲沉吟了一会,凑过来低声说:
  “宪一这个人,怎么样?”
  母亲对宪一三十六岁还打光棍,总有些不安。
  “看来是个好人。”祯子说,反正不了解的部分还很多,只能就现在的感觉说。
  “那倒好。生活在一起就好了。他回来前你要当心。”
  母亲的意思是,两人一起生活,得好好观察观察宪一才是。
  回到公寓,宪一寄来了一张彩色明信片。
  “与本多君交接工作,并带着他到各处转转,比预计要晚些回来,十二日回去。行李等物品放着就行。行李乱一点,给你添麻烦了。等我回来。”
  祯子还是第一次看到鹈原宪一写的字,钢笔字写得工工整整。一看邮戳,是从金泽发的。
  “行李乱一点,给你添麻烦了,等我回来。”那意思是不要收拾,一个女人家会累坏的。等他回来一起收拾。这意思虽很明白,但祯子不知怎的又想到另外的意义。也许是自己的多想,但自己对这位丈夫还不十分了解。
  祯子倚窗而立。远处,街道像大海一样展现在眼前。宽广的天空,那街道的空间像是压在它的底下。
  这时她产生一个愿望,盼着丈夫早些回来。只要和丈夫在一起,换句话说,只要他实实在在呆在家里,自己心里就不会七上八下了。
  新婚旅行中所感到的对丈夫的记忆已经渐渐淡薄,丈夫的话,以及随之而来的爱似乎已模糊了。这是因为丈夫不在身旁,留给她一片空白。她和丈夫在一起的一切感觉,好似在真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