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
是说她有了父亲这样的男人她的监护人。然而,父亲总是在演出,总是不断地外出。在父亲的外出之中,她培养了独立生活的习惯,所以,考上大学以后,虽然她跟父亲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然而,她却开始住学生宿舍,似乎这样她能够看见父亲的机会就更少了。当然,一旦父亲呼唤她回家时,总是父亲为她准备好礼物的时候,父亲外出演出时总是会给她带来一件又一件的礼物。那些礼物中有新编的汉语词典,它们散发出油墨的香味;有装在精美盒子中的一块意外的手表,它支配着她行为中的时间;有蓝格子衬衣,那件衬衣曾经在她的生活中显示出了星空似的蔚蓝。她知道,父亲用他独有的方式爱着她,当然她也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去爱父亲,自从与母亲离异以后,父亲就没有再婚,尽管父亲身边总是有女人的影子。当她偶尔回家时,总是能够感觉到并嗅到从父亲卧室中弥散出来的一种味道:它是肉体的,是那种从褪下的长丝袜中,从褪下的乳罩之中,从剥离开的内衣之中散发出来的充满了花粉似的肉欲之味。她并不喜欢嗅到这味道,每当这味道扑面而来时,她就回避着,并力图去理解这种异味,她是女人,她了解这味道是从女性器官中散发出来的。
《嫌疑人》第四章(1)
她是女人,她了解自己的器官,在未曾接触男人之前,她的整个器官,所有器官都是密封的,就像密封在罐子中的蜂蜜一样。只有遇上了男人,那个男人靠近她的时候,器官便不知不觉地像花蕊一样张开了。所以,当她嗅到从父亲卧室中散发出来的作为男人的异类,作为她同类的女人们的味道时,她感觉到了父亲身边潜藏着女人,她一次又一次地嗅到了这味道,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说:作为音乐家的父亲,缺少女人是不正常的,而且父亲是单身,自从离婚以后,他有权利去接触女性。当然也有权利把女人带回到他卧室之中去。后来尤其是她接触了男性之后,她便理解了父亲。她的嗅觉游移开去,不再纠缠从父亲卧室中扑面而来的味道了。而此刻,父亲的个人历史突然跟一个曾经做过三陪的女人联系在一起,这可能吗?这真实吗?她仿佛微微地伸出指尖,她仿佛是站在舞台上的拉幕人,她站在一个角落,演员们已经站在幕后了,演员们已经上好了符合角色的妆,那些演员用其他们的角色之谜已经作好了准备,而她的手微微地靠近了这块幕布,她此刻多么喜欢将整个身心附在幕布上,因为幕布就要被她的手亲自拉开了。
她屏住了呼吸,因为她已经作好了准备。为了父亲的死亡之谜,她作好了一切准备。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她要揪开幕帷了,她不是演员,然而她有可能像演员一样去演戏,所以,她在敲门时,屏住了呼吸,她已经用了力,终于寻到了张岚的住所。盯着这个女人影子,真不容易,自从那天离开发廊以后,准确地说自从在发廊中她已经被张岚认出以后,她就知道要面对面地盯着张岚已经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了。因此,她转换了目标,转尔盯住了前来纠缠张岚的那个男人。在张岚的发廊关闭的第二天,男人来了,站在发廊外巡游了一遍,便驱车而去,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她知道这个男人了解张岚的历史,那历史是纵深而去的一堆乱麻,在她的眼里,做过三陪小姐的张岚浑身缠满了乱麻。在一家批发市场门口,男人的轿车停下来了。
这是一个35岁左右的男人,他竟然是批发市场的老板,他来自浙江省的某一座小镇,他带着妻儿来到这座城市,并租下了这座已经废弃的工厂。很快她就了解了上述东西,而且她很快就掌握了男人的生活特征:白天坚守在批发市场内,这时候的男人显得像一头精明、苏醒的野兽,他总是盯着进入批发市场内一辆又一辆的货车、三轮车、自行车;他总是盯着他批发市场内的货物被源源不断地拖走的情景,这让他感到满足。因为货物消失得越多,收回的钞票就越来越多。而且男人总是亲自数那些钞票,他的手在数钞票时似乎比验钞机都还要快速。
夜晚来临了,男人和女人的夜晚来临了。男人出门了,他带着妻儿就住在批发市场,他不放心,总是守在那儿。夜晚降临,男人就开始出门,他带着他的钱包,隔得很远,范晓琼看见了藏在西装服中的那团鼓鼓的钱币,这似乎是历史书中一种显而易知的迹像:人都是要带上钱包出门的,就像人带上原罪、指南针、性别出门一样。钱包可以控制一个人的一切,因为人被钱包所控制着,在钱包的笼罩下,人才可以尽一切力量,选择自己住什么样的旅馆,消耗什么类别的航票。他作为男人带着钱包走近的女人是张岚。而且他知道张岚的住所,然而,他被张岚拒绝了,首先是被发廊拒绝了,然后是被张岚的临时住所拒绝着。那是一套看起来不太大的小屋,当他出现在出租屋外时,范晓琼站在外面,不到15分钟,男人出来了,带着一副被遗弃的模样。
范晓琼知道这个男人暂被抛弃了,她恰好可以利用这个时机走近这个男人。当男人站在车旁扣动一只打火机的时候,男人怎么也打不出火来。很显然,打火机已经陈旧了,男人将打火机随便地扔在了地下。一刹那间,男人突然发疯似地钻进了车厢,车子再一次驶进了张岚住的小区。范晓琼的速度当然也很快,打一辆出租车,这速度是为了追上男人,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可不想轻易地放弃:张岚已经充满了疑点,她的出现以及她被这个男人在无意识之中揭露出的身份像墙壁上的斑点一样越来越清晰起来,因而,她不放弃这个时机。她绝不放弃这个男人在她眼前的重叠的现影。因为这个男人了解张岚的一部份历史,以及跟一个音乐家的特殊关系。
而此刻,这个男人正发疯地驱着车,在他被张岚所抛弃之后,他没能用那只陈旧的打火机点燃香烟。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所以,他不甘心。男人的疯狂或者是人的疯狂是被情绪所点燃的,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任何事种情绪,比如嫉妒和爱都可以让一个男人变得格外地疯狂起来。他越来越快地加快了速度,并把速度变成了现实。现在,他上楼了,他起初是敲门,门没有打开,他就用手臂、头颈、然后是集中了身体的全部力量——门开了。而此刻,范晓琼就站在她身后,在他们的世界里注视着他们。那个男人发疯似地冲进了浴房,不错,女人正呆在浴房。热的蒸汽弥漫着空间,犹如浓雾弥漫着这个世界。
张岚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被男人拎了出来,男人拎着张岚的头颈,仿佛像拎着一只小鸡。张岚欲喊叫,然而却发不出声音来,就在这一刻,范晓琼走上前去阻止了男人。男人回过头来审视着她说:“你是谁,难道你也是三陪女,你也是张岚的同伙,我认识张岚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在夜总会,在夜总会,张岚坐在幽暗之中,半敞着胸,那时你在哪里?”男人松开了手臂,半讥讽地自嘲道:“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差一点就掐死了你,难道我疯了吗?”男人垂下了手臂,他的疯狂突然熄灭了,就像那只活生生的打火机熄灭一样。男人离开了。范晓琼本来也想离开,然而,张岚却叫唤住了她说道:“谢谢你的降临,如果你今天不闯进来,我也许会被他掐死的。”
《嫌疑人》第四章(2)
“他怎么会掐死你呢?”
“因为他恨我,因为他嫉妒我,在这两种情绪之中,他很容易就会掐死我。”
她在敲门,范晓琼叩动着门,她要敲开父亲的死亡之门。所以,她留了下来,她想趁机寻找根源,因为在此刻,面前站着一个湿漉漉的女人,她被一个男人强行地从浴房中拎了出来,所以,她的发丝、肌肤上溶满了泡沫,那件披在身上的浴衣并不可能完全地掩饰住她的颤栗。这是一个被身体的颤栗和泡沫所笼罩的世界,它是女性的,它敞露着,那身体中发出的阵阵语词交缀在水平线上,这个女人再一次申明她差一点就会被男人掐死,因为没有另一个人在场,她被一个男人所掐死的可能性就更大。所以,她的疑点加剧了,那面墙壁上的斑点越来越大,宛如透过放大镜进入了她的瞳孔。
她的疑点之一:她总是在申明男人要把她掐死,这个疑点可以放在父亲的那一边,在父亲的死亡里出现的疑点是迷惘的,所以,哪怕是警察来了,也是徒劳的;疑点之二:她是三陪女,虽然这是她从前的历史,然而,历史就是历史,历史之所以庄严是因为历史是无法被篡改的。对于一个曾做过三陪女的女人来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因为她们不知道廉耻是什么;疑点之三:那个男人曾提示过,而她自己也在发廊中坦言过,她纠缠过音乐家,哪怕在墓地上,她也要去纠缠他的存在或已经不存在的肉体的灵魂。
这三种疑点使范晓琼留了下来。而此刻,女人肩上的浴衣已经滑落下来,她似乎已经暂时,短暂地结束了男人给她带来的精神的、肉体的震颤和恐惧。她赤裸着身体走到卧室,而范晓琼在屏住呼吸待她出来。半小时后,她出来了,她不再是裸体,而她刚才的裸体对范晓琼来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她的裸体仿佛被油彩所涂过。它被点缀的地方呈现出来的是波纹,这是一个用身体历尽过女性遭遇的女人。这正是她值得怀疑的地方,更为重要的是,她跟父亲有联系。每当这个时候,范晓琼的人性就会发出这样的追问:父亲啊父亲,你是那样的高贵,你的音乐曾经迷倒了那么多的人,你是我的偶象,然而,你怎么可能与这样一个女人产生了纠缠。
《嫌疑人》第五章(1)
女人从卧室出门时披上了一根披肩,手里里拎着一只箱子。女人说:“我要离开这座城市,我要回到我从前出发的一座小镇去,我要摆脱这个差一点掐死了我的男人,我厌倦了这一切。”女人突然发现了范晓琼在睡着她便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研究我,盯着我,我跟你父亲的一切已经成为已经死的秘密,已被你父亲带到墓地上去,那块墓地潮湿极了,你父亲躺在里面。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错,已经结束了,女人要出门去,她感觉到那个男人是她生命中的一种威胁。所以,她要即刻出发。范晓琼质疑了一下,在张岚打出租车离开的一刹那,她站在后面,她问自己:难道我范晓琼要跟踪这个女人到她从前生活过的小镇去吗?难道我跟踪而去就能揭露父亲的死亡之谜吗?
出租车消失的一刹那,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被巨大的迷惘所笼罩: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害怕。她突然害怕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被蜘蛛编织的旋律所震撼的小世界;她突然害怕那些舞动的蜘蛛丝会被挣断,在那时候,她就无法触摸到在这个世界与她的灵魂相联系,并为之捆绑一体的那种证据。所以,她招来了另一辆出租车,循着前面的出租车追去。
火车站出现在眼前,火车站出现在奔赴者的面前:这是一座已经开始斑剥的火车站,它的外形看上去就像一张华丽的蜕下的蛇皮,听不到的一种疼痛而隐秘之中的蜕皮声传至耳朵,却可以看见那些剥离的斑点无处不在。这是一个充满斑点的世界,到处都是人为的墙壁,到处都布满了墙壁上移动的斑点。为此,范晓琼正是为了这些为孔不入的斑点来到了火车站。现在,她不想让张岚看见她,她想陷蔽,因为在一条贯穿你我之间的历史长河之中,前者在穿行,后者在隐蔽中穿行,惟其如此,才可以寻找到那种解谜的方式。
她太需要解出谜底了:那是父亲的死,那是一种深渊似的植被,突然从她的身体中长出来,她喘着气,然后又屏住了呼吸。父亲正值人生的美好阶段,他才50多岁,他怎么可能猝死。然而,在父亲的血液中却布满了毒液,这是从何处涌来的液体,为什么突然间让父亲离世?在混乱的火车厢中,她隔着车厢与车厢的距离,她有意制造的距离可以疏离开那个女人的眉宇,她已经看见了那个女人的美丽脸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皱褶,像布匹上,裙裾中出现的纹露,需要一只燃烧中的熨斗才能平息下来。隔着车厢的近距离,她看见了张岚,她缓慢地穿行过来,然后到餐厅中去,到卫生间去,到一节一节的车厢的尽头去,然后又回到她座位上去。这当中,由于范晓琼采取了机智的防范措施,两个女人始终没有面对面地相遇。
范晓琼有意识地避开了这种相遇:因为时机未到。因为她是一个懂得距离的女人,因为只有制造距离,那些悬疑才会移动着。毋庸质疑,张岚已经变成了她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