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





  范晓琼有意识地避开了这种相遇:因为时机未到。因为她是一个懂得距离的女人,因为只有制造距离,那些悬疑才会移动着。毋庸质疑,张岚已经变成了她世界中的嫌疑人。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嫌疑人,她却是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嫌疑人。为此,世界是多么地寂寞啊,它需要人屏住呼吸,寻找到灵感。许多灿烂的历史的变幻都是在距离中发生的,所以,她需要掩饰、回避、躲藏;它需要借助于这个世界上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错位,人与物之间的亲切和隔阂。然而,另一张面孔突然晃动了一下,她以为是错觉,因为许多错觉就发生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在一刹那间。那张脸又朝前晃动了一下。终于,她猛烈地感觉到,这是一张看见过的脸,这是一张并不陌生也不熟悉的脸。脸很重要,许多记忆起初都是从脸开始的,因为脸总是永恒不变地镶嵌了我们的眼睛、鼻孔、嘴巴。这就是特征,眼睛是用来交流、观察的,鼻孔是用来呼吸的,嘴巴是用来说话的,这三种器官,通往我们的身体,最终到达我们的灵魂之乡。现在,那张脸在不远处晃动了一下,她肯定了这个男人就是浙江商人,肯定了这个男人也上了这列火车,是为了追击目标。她更加疑惑了,难道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人会产生追踪、隐蔽的手段吗? 
  很显然,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追踪,前者是女人,是一个年仅23岁的女性,为了父亲的死亡,那不明不白的中毒剧死,那惨案被警察们搁下来。而通过一个女人看到父亲的情人,她的追踪很显然是为了让父亲的死亡变清澈起来;后来,即浙江商人,他看上去当然比父亲更年轻,父亲是音乐家,而他是商人,这是两种毫不雷同的身份,不会被混淆的身份。他追踪一个女人,是为了情欲的燃烧和愤怒,是为了毫不妥协地去占有一个也许他曾经得到过,现在已经开始离弃他的女人。 
  两种身份,两种性别,男人和女人都同时到达了这车厢之中,并且潜伏在陌生人群之中,而那个叫张岚的女人并没有感觉到潜伏在车厢中以及她生命中的危机。她置身在车厢,仿佛已经摆脱了那墓地上的忏悔词。那时候,那些隐隐约约从风中弥漫到范晓琼耳朵中的声音揭示了她和父亲情人的关系,而此刻,她回到了她的小镇去了。火车冒着烟,穿越着雾霭,很容易地进入了午夜。范晓琼直起腰颈,她已经犯困了,然而,她依然坚守着,她已经察询到了火车到达那座小镇的时间表,再过20分钟,火车就会在那座小镇上停留三分钟的时间。 
  短暂的三天时间降临了,张岚下了火车,她毫不回头地朝着月台深处走去。接下来是范晓琼,然后是那个浙江商人,从另一节车厢中走下来。张岚毫不设防地往前走去,就在这一刻,男人却加快了脚步,一阵阵脚步声仿佛铁一样掷在地上,掷在燃烧的火炉中,男人猛烈地冲上前去抓住了张岚的手臂说:“你不可能跑出我的视线之外,我已经盯死了你,有我的存在,你就无法逃走。”张岚回过头来目视着男人,就在这时,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另一张面孔在不远处晃动。   
  《嫌疑人》第五章(2)   
  此刻,三张面孔似乎在同一时间晃动,他们在这座小小月台上凝固着扑面奔涌而来的时间;他们带着不同的质疑、忧伤、愤懑和个人的情绪;他们带着毫不相同的目的,在这个陌生的月台上彼此在追问着,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在这同一时刻牵制在火车吧的轰鸣而去之中。张岚笑了笑说:“这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总是跟着我,难道我已经失去自由了吗?”男人回过头看了看范晓琼说:“你是谁?你为什么总是跟随着张岚不松手?为什么我总是看见你,在不该看见的时候总会看见你?”张岚自嘲似地笑了笑说道:“我告诉你她是谁她就是音乐家的女儿,我情人的女儿。” 
  男人终于松开了紧拽住张岚手臂的双手,男人垂下两臂,面对着两个女人,他突然变得平静起来了,他走近了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跟踪张岚,因为你嫉恨你父亲的任何一个女人,因为即使是你父亲死了,你的嫉妒依然没有平息,所以,你是对的,我告诉你,张岚就是你父亲活着时的情人,你想象不到你父亲那样的音乐家也会出现在那个庸俗致极的夜总会上,你想象不出你父亲有多下流,我第一次看见你父亲时,你父亲跟张岚在夜总会的包箱内……现在,你终于看到了这个女人,她就是你父亲在世时的情人,她就是三陪女张岚……对了,她不再是三陪女了,是你父亲改变了她的命运,是你父亲帮助她开了那家发廊,然而,一旦你父亲离世,她就变了,她是像蛇一样善变的女人,所以,我不放过她,我像你父亲一样为这个女人付出了许多代价,你并不知道,没有我,这个女人根本进入不了一座大城市……我第一次看见张岚时,她在做什么,你无法想象她在做什么:她就生活在这座小镇上,她跟着孀居了许多年的母亲在这座火车站做清洁工人,那时候她刚18岁,她举着一只巨大的扫帚,于是,我走上前去,我把她带到了火车上,就这样,我将他带到了火车的轰鸣声中,带到了陌生的人流中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我只是让她摆脱举扫帚的命运,我只是为了让她摆脱陷入困境的那个小世界,就像我当年离开浙江的一座小镇一样,然而,当我们到达终点时,由于人群拥挤,她却在火车站消失了。”   
  《嫌疑人》第六章(1)   
  男人忙于语词的纠缠之中时,另一辆火车进站了。男人却不得不终止他的语词,就在这一刹那间,张岚在火车开动前最后几秒钟上了火车。在月台上,只剩下浙江商人和范晓琼,在他们回过神来时,火车已经呼啸而去了。这是一种荒谬的场景,男人终于收敛住了语词。他解释说,张岚是一个十分诡秘的女人,也是一个富有心计的女人,对付她总是让感到很疲惫,他难以想象当年在这座月台上,举起巨大的扫帚做清洁工的18岁的女人会蜕变到这样一个小妖精似的女人。然而,他不罢休,他就是要把她的影子抓到手上。男人说只有等下趟火车进站了,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们可以等候,可以到月台外面的烧烤店坐一坐。似乎只有这样,这个建议使他们走出了月台,这是她父亲情人曾经生活过的月台,她难以想象当年那个举起扫帚的18岁的女孩子,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 
  他们只好在外面的烧烤店等下一列火车进站。而此刻,烧烤店浓烈的味道使男人的声音再一次飘荡起来,只要有可能,人总会利用一切时机回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只要有可能,人总是会利用地名、时空、间隔、情绪来再一次捕捉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男人说他叫丁华,数年前他因为铁轨被泥石流坍塌而停留在这座小镇上的月台上,当然停留在这月台上的还有满火车的乘客们,因为铁轨有待于蔬通,乘客们便纷纷下了车厢。丁华走得远一些,这样便有机会看见这样的风景线:在月台上,一个梳着油黑色辫子的女孩子,正潜入到那个闷热午后的月台上去,她每扬起一阵扫帚,就可以看见她的面庞。她的脸类似还没长熟的青苹果,那种青很让丁华生起一种怜悯和爱意。他突然走上前去,她依然扬起扫帚,她大概已经习惯了在这座孤寂的月台上生活,她似乎看不到别的事物的存在,她看到的只有扬起又落下的扫帚。 
  在丁华点燃一根香烟到香烟快烧到手指的这小段时间里,他突然作出一个决定:他要把女孩子带到城市去,首先,带到火车上去,然后再带到他的批发商铺中去,他的诱惑很容易让她动心,他把她引到烧烤店坐下来,他跟她谈心。首先谈到的是她目前的工作及她的扫帚,他问她是否愿意就这样举起扫帚,来回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循环地走着,直到她的青春彻底地耗尽?她睁大了眼睛,她的双眼虽然明澈纯净,他却看到了她内心的欲望冉冉升起。这显然是一个并不满足于现状的女孩子,他很轻易地就让她决定离开了。甚至她连父母也不想告诉,因为时间有限,而且她概念中的母亲是一位十分保守的妇女,如果一旦跟母亲商量,她就会被母亲纠缠住,难以脱身,她也许是对的,因为铁轨很快就已经蔬通。 
  铁轨畅通无阻以后,就是她跟他离开的时候了,她给母亲在匆忙之中写了一封短信,让火车站的另外一名清洁工人转交给母亲。于是,她只质疑了几分钟,当她质疑时,丁华曾担忧她会不会否定自己的选择,在那张年轻的、青春洋溢的脸上突然被一团乌云挟裹住,这是她18岁的乌云,是局限于她生活背景的一小块乌云,然而,那块乌云只在几秒钟内就顿然消失了。她坚定地上了火车,跟在他身后,于是,火车摇晃着,尽管她举起了扫帚在月台上做清洁工,然而,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乘火车,因为火车在朝前晃动之中,她猛然间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惊悸,她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在寻找依附物,她在颤抖。 
  而他在承担着她的惊悸、喘气、颤抖时,同时滋生出了一种又一种的怜悯如玉的情怀,他把她带到座位上,给她买来了一只烤鸡,他撕下一条鸡腿和一只翅膀,她接过翅膀,他和她面对面地开始陌生而缓慢地咀嚼着那些肉类食物时,火车用惯常的速度朝前滑动而去。火车朝着张岚并不熟悉的生活轨道滑行出去时,已经到了一个她伸手可以触及的远方,在她的意识中,远方就是大城市,是她从前连梦中都不敢触摸到的城市。所以,当他们走出火车站时,她在人群中突然失踪了。叙述在一阵轰鸣的声音中突然中断了,丁华站了起来,范晓琼也站了起来,他们都知道火车快进站了。 
  火车已经进站,他们进了月台上的火车站。范晓琼仰起了脖颈,她的兴趣仿佛中了魔法;她对那个女人的兴趣越来越浓郁的时候,恰好是身边的男人陷入困惑而无边无际的回忆之时。他需要倾诉,而她需要倾听并研究这个女人,他们同时需要对方。于是,故事回到了那个女人身边,回到了女人失踪之后的火车站,他寻找遍了整座火车站也没有找到张岚。当然,他看到了在混乱不堪的火车站走着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不时地会走上前来问你需不需要找工作或住旅馆。丁华有一种预感,18岁的张岚一定陷入了某种骗局之中去,因为她来自边僻小镇,而且是第一次乘火车到大城市,她很容易受到某种诱惑就会上当受骗。然而,他放弃了寻找,因为他知道在茫无边际的人海之中寻找到一个人确实是艰难的。虽然他带她出来,然而,他并不肩负着对她的现实责任感,他要把这件事忘记,而且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一年半以后的一个晚上,他陪同客商到了一家夜总会,他没有想到,竟然在里面见到了张岚。而此刻的张岚已经不可能是一年半以前拎着包跟着他从月台跳到火车厢中的那个年仅18岁的女孩子了。当他看见张岚的时候,是在幽暗的走道上,张岚穿着露得不能再露的衣裙,正倚依在一个男人肩膀上朝前走着。起初,他只是觉得那个女子太像张岚了,他之所以对这个女子保持着记忆,是因为一阵又一阵回旋在他记忆中的火车的轰鸣声,每当乘火车时,他总是会往月台上看去,他总想看到一个年仅18岁的女孩举起扫帚的场景,尽管这种念头会随同时间地点而被改变。   
  《嫌疑人》第六章(2)   
  当张岚的脸扬起在粉脂林立的幽暗过道上时,他似乎透过了浓烈的化妆术看到了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仰起头来的那张脸,当时的那张脸充满了青春的跳跃和企图,并期待他的存在把这种跳跃和企图带到遥远的大城市中心去。他叫了声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看了幽暗的过道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模糊地摇了摇头。看得出来,她似乎已经记不起他是谁来了。然而,他不甘心,他重又叫了她的名字,她现在放弃了让她倚依的左臂和男人的身体,停止了朝前行走的脚步。她凝视着他,她回忆着。在那一刻,一年半错乱的忘记也许在她的脑海中正纷乱地互相撞击着,并纠缠不休。然而,她还是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他不得不提醒她说:“当你在小镇的火车站月台上举起扫帚的时我看见了你。”“哦,我想起来了,是你把我带到了火车上,我当然想起你是谁来了。”他凝视着她的脸,才一年半的时间,她的脸变幻得如此之快,那张青苔似的脸消失了,粉脂堆集在她脸上,欲望不再冉冉升起,而是被夜总会的灯光和男人女人戏谑声扭曲着。他约她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