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女子






爸爸找来大的卡车装我们的东西,我坐在后车厢,敞开着,可以看见蓝天。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这个我生活过十年的郊区,那些青草,那些花朵,那些田埂,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面消失,可能以后再不会见到。    

我的生活,在一个繁华的都市,重新开始。    

学校在长江的另外一边,我每天坐着公汽穿过海底隧道,去上学。路程很远,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早上五点半起床,然后上车,在轰鸣声中度过早上最美丽的时间。我坐靠窗的位子,贪婪的看着这个城市的每一点风景。    

妈妈总是很担心我这样小的年纪一个人独自坐车。每天早上妈妈送我出门,我在他的眼睛里面看到些许的担忧。我告诉妈妈,没有必要为我担心,我已经在恍惚之间就长大了,有一天我会坚强如磐石,守护着我的妈妈,我的爸爸。    

在一个城市生活太久,如果最终不是成为一种习惯就是成为一种抵触。我一直在抵触着这个叫上海的城市,即使生活安定。    

习惯一个人走路坐车,习惯每天回家看到妈妈的笑脸。    

爸爸仍然每天晚上回来吃饭,即使工作再忙碌的时候。爸爸那个男子成为我心里面伟岸的形象,一直鼎立。    

十五岁的时候,上海的冬天陷入整个阴冷。爸爸在这个冬天开始剧烈的咳嗽。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听到爸爸房间里面传来的剧烈声音,那些声音声声刻骨,传到我的心里面。爸爸不再经常出去工作,整天在家里,躺在宽大的椅上。我总是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时候的爸爸。爸爸看着我,面容安详。    

整个冬天,我看不见妈妈的笑容,妈妈的笑容在这个冬天,突然的冻结起来。我如此怀念母亲安宁的微笑。    

爸爸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冬天已经过去,我看见,淮海路上的法国梧桐有了新鲜的叶子,我的心情在看到这些叶子的时候莫名的好了起来。    

从学校回家的时候,看到空荡的家,心突然沉坠下去。    

我看到妈妈留的字条,然后赶去医院。    

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我见到爸爸的时候爸爸的鼻孔上插了氧气,闭着眼睛。    

我听见妈妈和医生的对话。    

“替他准备一下吧,已经是肺癌晚期了。”    

我听见妈妈的哭泣声,原来一个女人的哭泣是可以这样撕心裂肺的。    

“医生,我的丈夫,大概还可以活多久。”    

“如果情况好的话,最多还可以活半年,如果癌细胞恶化,就只有一个月左右的生命。”    

十五岁,这样的年龄,我突然清醒的看到了自己的成长,这个巨大如磐石的男子即将离开我和妈妈的生活,把我和妈妈留在这个世界。我的臂膀,如此稚嫩,要如何支撑起一片荫翳,给我的妈妈。    

爸爸在病情稳定以后被带回家。在家里静养。    

妈妈每天做很多爸爸喜欢的菜,每天可以三个人一起吃晚餐,生活仿若从前。    

饭后,妈妈和爸爸到小区里面散步,看那些花草虫鱼。妈妈的脸上一直有很深的笑容,即使这样,我仍然眼见着妈妈的难受。    

爸爸弥留是在一个月之后。    

弥留之前,爸爸和我有一个很长的交谈。    

“嘉南,我还记得你刚出生时候的样子,倔强的涨红了脸,没有哭泣,小小的身体,红的让人可怕,没有头发,疏落着几根毛。没有温度。我和你妈妈都差点以为你养不活了。但是没有想到,你居然顽强的活了下来,十五年,就长了那么高。那个时候我手心的宝宝现在已经这样高大了。”    

爸爸用手抚摩我的头发,我体会到来自爸爸手心里的温暖。孰知,也温暖竟然是最后。    

“你的妈妈,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知道这辈子我会跟他在一起。嘉南,我的孩子,以后你要和你的妈妈相依为命,你看你坚实的臂膀已经足够支持你妈妈生活的整个天空。”    

爸爸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我,安详,宁静。    

有时候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个在我童年时候每天捉鱼给我吃,少年时候安详看我的男子就这样离开。一个如同老鹰似的男子就这样放下了坚实的翅膀,留下他的孩子,他的妻子。    

父亲走了以后,我看到父亲留下的遗嘱。父亲的公司,转给了别人,母亲手上持有大部分的股份。    

原来很久之前,父亲就知道自己得了肺癌,为了能挣更多的钱,一直忍着,一直到晚期。    

父亲这个纯正的上海男人,用上海男人特有的细心爱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直到离开。    

父亲离开的那一年我升入高中,母亲在社区里面找到一份工作,打发空闲的时间。    

我和母亲的生活一直安定,母亲面前我仍然是那个喜欢吃鱼,善良和可爱的嘉南。    

我开始看一些书,大量和芜杂的书,看的最多的是佛经。原来那些所谓的生死,爱恨都只是一段因果。而我,还没有遇见过自己的爱情。


那两个女子八

     

父亲开始寄更多的钱给我,以补偿对我长久以来的亏欠。    

我看着那些钱,从取款机里面流出来,我对着这些钱微笑,然后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们。拿着这些钱,买很多的东西,放在身边,即使多余。    

我一直以来还是怨恨我的父亲,那个男子,曾经将我举过头顶给我巨大的幸福,那些幸福,让我在被举过头顶的时候看的见蓝天,看的见青草,而一旦被放下来就什么也都没有剩下。    

即使现在给我再多的物质,我也还是恨他。但是知道,内心清楚,恨即是爱,一样浓烈。    

仍然做广播,每个星期,介绍自己喜欢的书,写自己喜欢的文字,放自己喜欢的音乐,那些音乐长久在飘荡在校园里面。    

十一月,武汉开始变冷,我和缄言拿出了去年买的帽子,我的黑色和他的红色,我们带着帽子在学校里面行走,牵着手的时候如此自然,面对外人的时候如此疏陌。    

“迟暮,武汉下雪了,很大的雪。”缄言在外面带了饭回来。    

我已经习惯很长时间不去上课,整天在家里面抽烟,上网,放很多暴烈的音乐。有时候嘉南在线,我会和他聊天,听他讲一些关于上海的事情,那些事情,断续的构成了我对上海的整个印象。    

缄言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红色帽子上面残留的雪花,那些雪,一点一点的附着在上面。闪着光。缄言摘下帽子,把头发散落下来,我走上去,抚摩那些头发,缄言对我微笑。    

真好,我在心里面这样对自己说。    

我推开通往阳台上的门,雪仍然狂妄的从天空落下来,我伸出手,如此冰冷。    

我一直以来,都是喜欢雪的女子,很多人问我,你喜欢雪是因为他的纯洁么?    

我说不是,我喜欢雪是因为他的惨烈,白色的惨烈,如此完整的曝露在青天底下。以前在C城,我经常会穿白色的大衣,一个人走在C城的路上。    

那个叫过我宝贝的男子,在我长时间雪地行走以后将我抱在怀里,叫我宝贝,然后用嘴里的热度呵暖我的手。    

那些生活,如此陌生,再看过去,只是一些经过。    

缄言从屋里面走出来,递给我烟,我们站在一起,看外面的雪花。    

“真好,迟暮,如果可以一直和你这样看雪,真好。”缄言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如同是独自呓语。    

我听到这些独自的呓语,然后在心里轻慢的和。    

“好了,饭快凉了,我们吃饭去吧。”我丢掉烟头。走进屋里去。屋子里面放了取暖器,一直燃烧着。    

缄言带回来我喜欢吃的红烧武昌鱼和茄子,我把鱼最精华的部分夹给缄言,对着她的笑脸。    

这个有猫一样眼睛的女子和我一样如此喜欢吃鱼。    

下午,我回广播台,查一些资料,找一些音乐,准备晚上的稿子。    

“今天上午的时候下了一些雪,亲爱的广播前的你,看到了那些雪花吗,下雪的时候你正在做着一些什么呢,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我在这个下雪的上午突然觉得温暖,回想起很多年以前的样子,穿着白色大衣的样子。想到那些样子的时候我突然就笑了,牵起嘴角,有一个美丽的轮廓。    

我突然怀念起一个男子的容貌,那个男子,在下雪的时候将我的手靠进他的嘴唇,用热起呵暖他们,后来这个男子离开,不再叫我宝贝,如今看到这些雪,我深刻的怀念起他,怀念起那些被恩宠的日子。    

或许我一直是一个淡漠的女子,很多的时候淡漠成为一种符号,时刻在脸上显露出来,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一个不容易接受外界事物的女子,身边有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幸福,那个人,现在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我感谢那个人,那个在特定时候出现并且温暖了我的人,亲爱的广播前的你,你现在是不是有了一个时刻想念着的人,如果他在身边,就拥抱他,如果他不在身边,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武汉在下雪,告诉他你现在想念他了。    

我们都幻想会被一个人深刻的想起,即使那样的人并不在身边,只是远远的,我们也会高兴和快乐起来。    

给大家送上《雪人》,希望会喜欢”    

广播台在学校第一教学楼二楼的东边,我做完节目,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两边的教室里面亮着灯,一些人,在里面学习。走到中间楼梯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生,站在那里。我从他旁边走过去,男生叫住我,说“同学,你好,你是迟暮么?”    

我转过头,看着这个叫我的男生。    

我没有说话,男子继续说“我每个星期都会听你的广播,你的文字很温情,那些故事,会很深刻的触碰到我心里面最柔软的部分,我喜欢你的文字,你的声音。我一直想象,你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女子,所以今天我来找你,想来看看你。”    

我一直微笑,一直看着这个对我说觉得我很温情的男生。    

“你是要往下面走么,我们或许可以一起走。”男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见这个男生有很漂亮的眼睛。单眼皮,是我喜欢的干净样子。穿白色的羽绒服,理干净的平头,脸上很光洁,看的出来刚挂过胡须。突然想起来,这个男子面貌熟悉,是刚进学校时候接待我的那个男生。    

男生一直在说着话,走在我的身边,我如此沉静,或许只是在告诉他其实迟暮是一个很淡漠的人。    

第一教学楼外面是广场,中间有雕塑。下过雪以后的地面变的很湿,广场上面的树上覆盖了白色,我喜欢看这些最简单的颜色。    

走到女生楼下的时候那个男生对我说“迟暮,我们可以尝试着交往么?”    

男生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见脸微微的发红,这个单眼皮的男生并不让我觉得讨厌。    

我微笑着,然后对他说“对不起,我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了。”    

“是那个叫缄言的女生么,学校里面会经常看到你们,可是他只是你的好朋友啊,我可以给你好朋友给不了你的东西。迟暮,相信我。”    

“既然你知道有个叫缄言的女生在我身边,还用对我说这些么?”    

我微笑着,然后看见站在远处的缄言。我对他挥手,然后对那个男生说再见。始终我没有告诉那个男生其实我是对他有印象的,做新生的时候见过他,看过他好看的微笑。    

“那个男生是谁啊?”缄言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头发不经意的从我脸上掠过去。    

“你的情敌”我微笑的对他说。    

“哦,原来又来了一个”缄言微笑着,眯着猫一样的眼睛。    

不再有多余的话,只是这样,牵了手,走回我们的家。路上看见很多的积雪,然后快乐起来。    

我仍然维持半夜起来抽烟的习惯,然后看这个睡在我身边的女子,对自己说,不断的确定,对于这个女子,并不是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伴,而是真的爱上这个女子,告诉自己,这不是友情,而是爱情。    

开始给杂志社写一些故事,大多是关于别离和生死的故事,广播里面的我,是一个有脉脉温情的女子,因为我知道缄言会一直听那些声音。而写杂志故事的我,是一个看客,有时候很理智把别人的故事描述起来,用最直白的语言,告诉我的读者们,这个世界上幸福那么少,不幸那么多,你遇见了幸福是你的幸运。    

几日以后,上网碰到嘉南,嘉南对我说,他在杂志上看到我写故事,一个关于天使的小说。    

“迟暮,每一个女子在遇见一个他爱的人之后都会变成天使的是么,现在的迟暮不就是一个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