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我们是八个西班牙人,七个沙哈拉威人,还有我。

  上校马上发了临时执照给通过全部例试的人,正式的执照要西班牙那边再发过
来。

  上星期我一直对自己说,在摩洛哥国王哈珊来“西属撒哈拉”喝茶以前,我得
把这个天梯爬到顶,现在我爬到了,“摩王”还没有来。

  上校发了七张执照,我分到了一张。

  有了执照之后,开车无论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较之下才见春秋


  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车,正要走开,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两个警察先生,大
喝一声∶“哈,这一次给我们捉到了。”

  我从容不迫的拿出执照来,举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也不看,照开罚单。

  “罚两百五十块。”

  “怎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车在公共汽车站前,要罚!”

  “这个镇上没有公共汽车,从来没有。”我大叫。

  “将来会有,牌子已经挂好了。”

  “你们不能用这种方法来罚我,不收,我拒付。”

  “有站牌就不能停车,管有没有公车。”

  我一生气,脑筋就特别有条理,交通规则在我脑海里飞快的一页一页翻过。

  我推开警察,跳上丰,将车冲出站牌几公尺,再停住,下车,将罚单塞回给他
们。“交通规则上说,在某地停车两分钟之内就开走,不算停车。我停了不到两分
钟又开走了,所以不算违规。”

  “官兵捉强盗”,这两个人又输了,罚单丢给山羊吃吧。我哈哈大笑,提著菜
篮往“沙漠军团”的福利社走去,看看今天有没有好运气,买到一些新鲜的水果菜
蔬。

  日复一日,我这只原本不是生长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声有色的
打发著漫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


              天凉好个秋啊


                白手成家

  其实,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

  后来长期留了下来,又是为了荷西,不是为了我。

  我的半生,飘流过很多国家。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我
的感动不是没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但是我始终没有在
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也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我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
里,它正好在介绍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
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的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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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来定居时,因为撒哈拉沙漠还有一片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地
方,是西国的属地,我怀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著我了。

  这种情怀,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几乎被他们视为一个笑话。

  我常常说,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却没有人当我是在说真的。

  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
,一去不返也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

  好在,别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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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给自己排好时间,预备去沙漠住一年时,除了我的父亲鼓励我之外,另外
只有一个朋友,他不笑话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的收拾了行李,
先去沙漠的磷矿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等我单独去非洲时好照顾我。

  他知道我是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女子,我不会改变计划的。

  在这个人为了爱情吩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
浪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荷西。

  这都是两年以前的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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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西去沙漠之后,我结束了一切的琐事,谁也没有告别。

  上机前,给同租房子的三个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关上了门出来,也这
样关上了我一度熟悉的生活方式,向未知的大漠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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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停在活动房子的阿雍机场时,我见到了分别三个月的荷西。

  他那天穿著卡其布土色如军装式的衬衫,很长的牛仔裤,拥抱我的手臂很有力
,双手却粗糙不堪,头发胡子上盖满了黄黄的尘土,风将他的脸吹得焦红,嘴唇是
干裂的,眼光却好似有受了创伤的隐痛。

  我看见他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居然在外形和面部表情上有了如此剧烈的转变
,令我心里震惊的抽痛了一下。

  我这才联想到,我马上要面对的生活,在我,已成了一个重大考验的事实,而
不再是我理想中甚而含著浪漫情调的幼稚想法了。

  从机场出来,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很难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半生的乡愁,一
旦回归这片土地,感触不能自己。

  撒哈拉沙漠,在我内心的深处,多年来是我梦里的情人啊!

  我举目望去,无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的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
雄壮而安静的。

  正是黄昏,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本
期待著炎热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转为一片诗意的苍凉。

  荷西静静的等著我,我看了他一眼。

  他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

  我点点头,喉咙被梗住了。

  “异乡人,走吧!”

  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不是因为当时卡缪的小说尿在流行,那是因
为“异乡人”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确切的称呼。

  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
人生活著的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来。

  机场空荡荡的,少数下机的人,早已走光了。

  荷西肩起了我的大箱子,我背著背包,一手提了一个枕头套,跟著他迈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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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机场到荷西租下已经半个月的房子,有一段距离,一路上,因为我的箱子和
书刊都很重,我们走得很慢,沿途偶尔开过几辆车,我们伸手要搭车,没有人停下
来。

  走了快四十分种,我们转进一个斜坡,到了一条硬路上,这才看见了炊烟和人
家。

  荷西在风里对我说∶“你看,这就是阿雍城的外围,我们的家就在下面。”

  远离我们走过的路旁,搭著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
地里有少数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见了这些总爱穿深蓝色布料的民族,对于我而言,这是走进另外一
个世界的幻境里去了。

  风里带过来小女孩们游戏时发出的笑声。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说不出的生气和趣味。

  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的滋长著,它,并不是挣
扎著在生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
。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

  终于,我们走进了一条长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砖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阳下。
我特别看到连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的拱门,直觉告诉我,那一
定就是我的。

  荷西果然向那间小屋走去,他汗流浃背的将大箱子丢在门口,说∶“到了,这
就是我们的家。”

  这个家的正对面,是一大片垃圾场,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远就是广
大的天空。

  家后面是一个高坡,没有沙,有大块的硬石头和硬土。邻居们的屋子里看不到
一个人,只有不断的风剧烈的吹拂著我的头发和长裙。

  荷西开门时,我将肩上沉重的背包脱下来。

  暗淡的一条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将我从背后拎起来,他说∶“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
是我的太太了。”

  这是一种很平淡深远的结合,我从来没有热烈的爱过他,但是我一样觉得十分
幸福而舒适。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我抬眼便看见房子中间那一块四方形的大洞
,洞外是鸽灰色的天空。

  我挣扎著下地来,丢下手里的枕头套,赶快去看房间。

  这个房子其实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一间较大的面向著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横四大步,直五大步。

  另外一间,小得放下一个大床之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
条横的空间。

  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砌
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马桶,没有水箱,有洗脸池,还有一个令人看了大吃一惊的白浴缸
,它完全是达达派的艺术产品不实际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我这时才想上厨房浴室外的石阶去,看看通到哪里。

  荷西说∶“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买了一只
母羊,正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我们可以有鲜奶喝。”

  听见我们居然有一只羊,我意外的惊喜了一大阵。

  荷西急著问我对家的第一印象。

  我听见自己近似做作的声音很紧张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欢,真的,我们
慢慢来布置。”

  说这话时,我还在拼命打量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墙是空心砖
原来的深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挂在那儿。
抬头看看,光秃秃吊著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角上面有
个缺口,风不断的灌进来。

  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

  我望著好似要垮下来的屋顶,问荷西∶“这儿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

  “一万,水电不在内。”(约七千台币)“水贵吗?”

  “一汽油桶装满是九十块,明天就要去申请市政府送水。”

  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语。

  “好,现在我们马上去镇上买个冰箱,买些菜,民生问题要快快解决。”

  我连忙提了枕头套跟他又出门去。

  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坟场,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来了,镇上的
灯光才看到了。

  “这是银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边,邮局在法院楼下,商店有好几家,我
们公司的总办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绿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黄土色的是电影院
。”

  “那排公寓这么整齐,是谁住的?你看,那个大白房子里有树,有游泳池
我听见音乐从白纱窗帘里飘出来的那个大厦也是酒家吗?”

  “公寓是高级职员的宿舍,白房子是总督的家,当然有花园,你听见的音乐是
军官俱乐部。”

  “啊呀,有一个回教皇宫城堡哪,荷西,你看。”

  “那是国家旅馆,四颗星的,给政府要人来住的,不是皇宫。”

  “沙哈拉威人住哪里?我看见好多。”

  “他们住在镇上,镇外,都有,我们住的一带叫坟场区,以后你如果叫计程车
,就这么说。”

  “有计程车?”

  “有,还都是朋驰牌的,等一下买好了东西我们就找一辆坐回去。”

  在同样的杂货店里,我们买下了一个极小的冰箱,买了一只冷冻鸡,一个煤气
炉,一条毯子。

  “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买了,你不中意,现在给你自己来挑。”
荷西低声下气的在解释。

  我能挑什么?小冰箱这家店只有一个,煤气炉都是一样的,再一想到刚刚租下
的灰暗的家,我什么兴趣都没有了。

  付钱的时候,我打开枕头套来,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付一点。”

  这是过去跟荷西做朋友时的旧习惯,搭伙用钱。

  荷西不知道我手里老是拎著的东西是什么,他伸头过来一看,吓了天大的一跳
,一把将枕头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钱。

  等我们到了外面时,他才轻声问我∶“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怎么放在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