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
那家茶馆所吸引我的,不是茶,而是他们丢在店外面的民俗品。石磨、石臼、
老坛子、陶器、古桌,那么漫不经心的给放在外面街上大大方方,不怕人偷的
那种大器。
看著看著,玩心浮了出来,想把那只石磨给买下来,眼睛朝左一瞄,又见木架
上另一只老石磨,那么全都买下吧。一只小的给自己,一只大的送朋友。
那天回去时并没有把石磨给掮回去,倒是提回了一口袋小月饼。茶艺馆内的人
很放心别人打量他们的东西,并不出来审问。没有人来审问,我就也不去审人
没问价格。
在家中晚餐的时候,跟父母讲起我的新发现,说∶社区内又多了一个去处。当
然讲起那只石磨啦。母亲说∶你用它来做什么,那么重的?我说∶我就把它给摆著
,不做什么。
吃过晚饭,不大放心,又去看了一次。还好,都在。
这一回,店里跑出来一个下巴尖尖的瘦子,脸上笑笑的,眼光锐、口也甜,见
了我,立刻叫陈姐姐。是个精明人,反应好快。
他是年轻,轻得人都是没长满的样子,很一副来日方长的架势。一双手,修长
修长的。
我们买卖东西,双方都爽快,没几句话一讲,就成交了。约好第二天用小货车
去搬。说著说著,老毛病又发了,什么民俗啦、什么老东西啦、什么刺绣啦、什么
木雕啦……全都站在店门口谈了个够。一面讲一面踢踢石磨,那旁观者看来,必定
认为我们在讲“大家乐”,不然两个人的表情怎么那么乐呢。
就这样,我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方才看见一串红灯笼在晚风里摇晃,
上面写著“茅庐”。
那是我初次见到茅庐的主人陈信学。第二天,去搬石磨的时候,信学的太
太跑了出来,大家叫她小琪。这一对痴心民俗艺品的疯子,跑到我们这个社区
来开茶艺馆,兼卖古董。那个茶馆里呀,连曾祖母的老木床都给放进去了。喝茶的
人可以上床去喝,只是小琪不许客人拉上帘子,也不许人躺,只许人盘腿坐著。
以上的故事还没有照片出来。只因我还算初去。
小琪对我的喝茶方法十分惊讶,当她把第一只小杯子冲上茶时,我举起来便要
喝。小琪用手把我的杯子搁下来,把茶水往陶器里一倒,说∶“这第一次不是给你
喝的,这叫闻香杯。”
我中规中矩的坐在她身旁,很听话的闻了一次茶香。小琪才说∶“现在用另一
个杯子,可以品了。我今天给你喝的茶,叫做恨天高。”
也不敢说什么话,她是茶博士,真正学过茶道的,举手投足之间,一股茶味,
闲闲的。我一直在想茶的名字,问小琪∶谁给取的?小琪笑说是她自己。那家茶艺
馆内许多古怪又好听的茶名,贴在大茶罐上,喜气洋洋的一片升平世界。
再赴茅庐的意思,就是一再的去,而不只是再去一次。明知茅庐这种地方是个
陷阱,去多了人会变,可是动不动又跑过去了。一来它近,二来它静,三来它总是
叫人心惊。
那些古玩、民俗品,散放在茅庐里,自成一幅幅风景。宁静闲散的灯光下,对
著这些经过岁月而来的老东西,那份心,总有一丝惊讶这些东西以前放在谁家
呢?这两个年轻人开的茶馆,又哪里弄来这么多宝贝呢?
“宝贝吗?”小琪笑著叹口气,又说∶“压著的全是东西,想靠卖茶给赚回来
,还有得等呢。”说著说著,一只手闲闲的又给泡了一壶茶。
那种几万块一个的茶壶,就给用来喝平常心的平常茶。小琪心软,茶价订得低
,对于茶叶的品质偏偏要求高,她的心,在这种情形下,才叫平常。
有时,黄昏里走过去,看见小琪一个人在听音乐,不然在看书,总是问一声∶
“生意好吗?”小琪从不愁眉苦脸,她像极了茶叶,祥和又平淡的笑著。一声∶“
还可以。”就是一切了。
信学比起他的太太来,就显得锐气重,茶道好似也不管,他只管店里的民艺。
对于一些老东西,爱得紧,也有品味。这种喜好,就如同他那双修长的手生来
的。
我们一见面,就不品茶了。我是说信学和我,两个人吱吱喳喳的光谈梦想。
“我说,这家店还可以给更多的人知道。你们光等著人来,是不行的。”我讲
,信学讲∶“对呀!”我讲∶“那就得想办法呀!”
信学讲∶“这么小一家店,总没有人来给做报道吧!”我说∶“我们自己报道
呀!”信学说∶“那支笔好重的。”我说∶“什么笔都是重的,你学著写写看呀!
”信学听我讲得快速,每一个句子后面都跟了呀呀呀的,显然很愉快。他
追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主意?”我这才喊起来∶“好啦!回去替你们写一封信,
介绍茅庐给我们的邻居,请他们来这里坐坐,也算提供一个高雅的场地。”
信学和小琪还没会过意来,我已经推开门跑掉了。笔重、笔重,写稿子笔当然
重死人。可是,给我的芳邻们一封信,下笔愉快,轻轻松松。再说,我总是跟邻居
点头又微笑,从来没有理由写信给他们。这么一想,很快乐去吓邻居。
跑著、跑著,信学追上来喊∶“陈姐姐,不急写的。今晚云门舞集订了一桌茶
。”我倒退著跑,喊回去∶“好马上就去写。云门的人有眼光,而且都是好人
。再见。”
跑回家才二十分钟,这样一封信就写好了亲爱的芳邻∶很高兴能够与您住
在同一个地区,成为和睦亲密的邻居。
这份关系,在中国人来说,就叫缘分。也许您早就知道,在我们的社区里,“
云门舞集”这个杰出的舞团也设在我们中间,这是我们的光荣。可是也许您还不知
道,就在我们彼此住家的附近,一对年轻的夫妇,基于对茶道、民俗艺品以及中国
文化的热爱,为我们开设了一家小小的茶艺坊。在这家取名为“茅庐”的地方,您
不但可以享受亲切的招待,也同时能在消费不多的情形下,拥有一个安静又典雅的
环境。
当您在家中休息时,可能因为孩子太可爱而没有法子放松疲倦的身心,也可能
因为朋友来访,家中只有一间客厅,而您的家人坚持要在同一个房间观看《庭院深
深》的连续剧,使得您不能和朋友谈天。基于种种台北市民缺少安静空间的理由,
请您不要忘了,在您散步就可抵达的距离,这间能够提升您精神及视觉享受的茶坊
,正在静静的等待您的光临。
我本身是这家茶坊的常客,它带给我的,是内心的平和,身心的全然休息,更
何况,茶坊的茶,以及陈列的民俗艺品,深值细品。
能够介绍给您这家高尚又朴实的小茶坊,心中十分欢喜。
希望把这份快乐与您分享,使我们彼此之间,居住得更加和气与安详。
谢谢您看完这封长信。
您的邻居 三毛敬上
罗哩罗嗦写好了信,自己举起来看了一下,文句中最常出现的字,就是我
们、我们又我们。这绝对不是一封广告单,这是我们同胞之间的亲爱精诚。这么一
感动,自己就越来越觉得住在自己的土地上,有多好。那么一大群人挤著住,
有多好都不打架的。一次能够跟那么多人写信,又有多好。
我得赶紧去影印。
当天晚上,影印了三十份拿去给小琪看,小琪念著念著笑起来了,说写得很亲
切。我抓过来再看,才发觉忘了附上茅庐的地址和电话,很脱线的一封信。
信学看了,又在信下面画上一张地图,说∶“印它个三千张!”
我以为,三十张纸,信箱里去丢一下就好了,没想到信学雄心比我大了整整一
百倍,他一上来就是几千的,并不怕累。
就这么有空就往茅庐跑,跑成了一种没有负担的想念。几天不去,一进门,如
果没有客人在,小琪就会大叫一声∶“呀陈姐”信都发出去了。邻居
在街上碰见我,搁下人,说∶“收到你的信啦!”我准回一句∶“那就请去捧场嘛
!大家好邻居。”
信学和小琪这对夫妇有个不良习惯,初去的客人,当然收茶资,等到去了两、
三次,谈著话,变成了朋友,就开始不好意思收钱。于是茅庐里常常高朋满座,大
家玩接龙游戏似的,一个朋友接一个朋友,反正都是朋友,付钱的人就不存在了,
而茶叶一直少下去。店就这样撑著。
“你这个样子不行。”我对小琪说。她一直点头,说∶“行的!行的!”
起初几次我坚持要付茶资,被信学和小琪挡掉了,后来不好意思再去,心中又
想念。有时偷偷站在店外看老坛子,小琪发觉了就冲出来捉人。
其实光是站在茅庐外面看看已经很够了。茶坊窗坍,丢著的民艺品一大堆,任
何一样东西如果搬回我家去,都是衬的,而我并不敢存有这份野心。
收集民俗品这件事情,就如打麻将,必然上瘾。对待这种无底洞,只能用平常
心去打发,不然一旦沉迷下去,那份乐而忘返,会使人发狂的。
虽然这么说,当我抱住一只照片上的古老木饭桶时,心里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信学告诉我,这种饭桶只装捞饭的,所以底部没有细缝,如果是蒸饭桶,就有空洞
好给蒸气穿过。我没有想到功用的问题,只是喜孜孜的把它往家里搬。
说实在的,茅庐里古老的家具不是个人经济能力所可以浪掷的地方,可是一些
零碎的小件物品并不是买不起,再说信学开出来给我的全是底价,他不赚我的。
得了饭桶我情愿用台语叫它“锅仔饭桶”之后,眼光缠住了一幅麒麟刺绣
,久久舍不得离开它。同时,又看中了墙上两、三块老窗上拆下来的泥金木雕。看
了好久好久,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你已经有一大堆老坛子了,还要增加做什么?”妈妈不明白的问。我数著稿
费,向母亲说∶“一个人,不吃、不穿、不睡、不结婚、不唱歌、没有汽车、没有
时间、更不出国去玩,而且连口哨都不会吹。请问你,这种人一旦买下几样民俗艺
品,快乐几天,算不算过分?”
母亲听了分析,擦擦眼睛,说∶“如果这件事能给你快乐,就去买下吧。”
当我捧著这些宝贝坐在小琪身边又在喝茶时,小琪问我∶“你好像从来都是快
乐的,也不计较任何事。你得教教我。”
“我吗?”我笑著抚摸著一片木雕,轻轻的说∶“其实这很简单,情,可以动
,例如对待日常生活或说这种艺术品。那个心嘛,永远给它安安静静的放在一个角
落,轻易不去搬动它。就这样寂寞的心,人会平静多了。”
说著说著,外面开始下起微雨来,我抱起买下的一堆东西,住家的方向跑去。
那个晚上,家中墙上又多了几件好东西,它们就是照片上的麒麟和两幅泥金水雕。
茅庐得来的东西,连上面那个锅仔饭桶以及没有照片的石磨,一共五样。
就这样,在我繁忙的生活中,偶尔空闲个一两个小时左右时,我就走路到茅庐
去坐坐。
那一封写好的信,慢慢的发出去了。
有一天我经过茅庐,小琪笑得咯咯的弯了腰,说∶“前天晚上来了一大群老先
生,来喝茶,说是看了你的信,一来就找你,没找到,好失望的。”
“是不是可爱的一群老先生?”我笑著扬扬眉。小琪猛点头,又说∶“好在我
们那天演奏古筝,他们找不到你,听听音乐也很高兴。”
“就这一桌呀?”我问。小琪说∶“两桌。又一次来了一对夫妇,也是看你信
来的。”
“才两桌?我们发了三千封信叀酰浚 蔽宜怠?
小琪笑著笑著,突然说∶“我快撑不下去了。”我叮住她看,一只手替她拂了
一下头发,对她轻轻的说∶“撑下去呀,生意不是一下子就来的,再试试看,一年
后还没有变好,再做打算吧!”
小琪和信学都没有超过三十岁,今天这份成绩已经算很好了。那批茶具、古董
,就是一笔财产,而生意不够好,是我们做朋友的一半拖累了他们。
在这种情形下,又从茅庐搬回来一只绿色彩陶的小麒麟,加上一只照片中也有
的大土坛早年腌菜用的。土坛上宽下窄,四个耳朵放在肩上作为装饰,那线条
优美又丰满。
我当当心心的管理好自己,不敢在收集这些民艺品上放进野心,只把这份兴趣
当成生活中的平常部材。也就是说,不贪心。
对于收来的一些民俗品,想来想去,看不厌的就是 。每一个 ,看?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