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长风





    
    “其余人等?”    
    “对,包括你母亲、细姐、适元,以及左思程。”    
    谢适文以眼神相问,谢书琛以眼神相答。    
    老父已经洞悉乾坤,世界上真正没有可收藏的秘密。    
    “可是,逝者已矣。”谢适文据理力争。    
    “不必搜索枯肠,去想出什么大道理来,企图改变我的主意。适文,事情其实并不严重到你想象的地步,只要你们稍稍妥协。没有了谢家大少奶的名位,那位姓赛的女子一样可以拥有你,你一样可以拥有她,精神上无变。至于物质方面,可能比她当正谢家人,更享受得轻松自在。”    
    “不!”谢适文抗议,非常直接、非常不留余地的抗议:    
    “我缺乏不娶她为妻的理由,那是一个女人获得最彻底尊重的表示。”    
    “你细姐呢,谁不知她的说话在我跟前有千斤分量。”    
    “她依然有法定地位,她依然可以在人前以谢家人的姿态出现,她老早已冠以谢姓,还有她比母亲迟出现。”    
    谢书琛没有答,他坐回那张跟书案是配套的酸枝高背椅上,又呷了一口茶。    
    然后望住儿子,并不作声。    
    适文冲上前,问他父亲:    
    “爸,你听到没有?”    
    “我决定下来的事,谁也不能更改。”    
    “如果我坚持?”    
    谢书琛微微一愣,然后答:    
    “你有足够的独立条件与能力,纵使谢氏企业沦为外姓人之手,请你母别再噜嗦,是她慈母多败儿之故。”    
    如此的决绝,如此的无情,如此的坚持。    
    谢适文一时间呆住了,脑海里迷糊一片,完全不懂思考。    
    当他步出谢书琛的书房时,他希望能及时阻止赛明军来谢家赴家宴。在这个原来已经剑拔弩张的情势下,根本完全粉碎了谢适文的渗透计划。    
    他原意希望,只须给他一些时间,家人在认识了赛明军之后,会发觉她的种种好处,因而会像他妹妹适意一般接受明军母子。    
    显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已经先入为主,有了成见,定了方案,要推翻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了。    
    赛明军在今晚出现,怕她会遇上很多的狼狈与尴尬。    
    可惜,他的顾虑与行动并不能配合,明军与嘉晖已经抵达,并且被招呼到偏厅参加一群女宾的聚会。    
    大小两位谢太太已然在坐,明军坐下来后。适文母就拉起了嘉晖的手,说:    
    “来,来,来,嘉晖吗?让我看看你。赛小姐,适文老说你有位宝贝儿子,非常的逗人喜爱。今天看到了他的模样儿,就更明白原因了。”她转过头去向小谢太说:“老二,你看这漂亮的孩子像谁?”    
    赛明军的脸色比小谢太更加苍白,话出自适文的母亲之口,更使人难堪。    
    适文母并没有得些好处须回手,她继续说:    
    “嘉晖,来,告诉我们,你姓什么?”    
    她甚至把嘉晖拥在怀里,用脸抵着孩子的小脸,亲昵地说。    
    嘉晖有一丁点的害羞,可是仍谨记了母亲及玉圆的嘱咐,人家向自己讲话,必须回答。于是嘉晖说:    
    “我姓左!”    
    “什么?嘉晖,你大声点,这儿有几位的年纪已跟谢婆婆一般老了,耳聋眼蒙得很。你且大声一点说,人人都听得到。”    
    “我姓左。”嘉晖大声地答。    
    赛明军像被人捣了重重的一拳,就会在下一秒钟吐血似。    
    “啊,姓左。”谢老太重复:“很罕有的一个姓,本城姓左的人少之又少吧。嘉晖,我倒替你寻到个宗亲,我们家姑爷也姓左。”    
    适文母亲的得意跟小谢太铁青着脸的表情,相映成趣,却大大的增加了紧张气氛。    
    赛明军如坐针毡,进退两难。那时,甚至还没有看到谢适文出现。    
    “老二,适元已婚多年,应该嘱他俩早早生下娇儿才对。看,这小弟弟左嘉晖这么惹人喜爱,你赶紧跟适元商量着办,才是正经。”    
    小谢太怕是忍无可忍,答:    
    “这年头,后生仔女的事,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怎么管得了。说得难听一点,仔大仔世界,他要生养不要生养,固然是他拿主意,就算把人家的亲骨肉带在自己身边无条件养,认为这叫伟大,不叫吃亏,又有什么办法。依我看呢,这也有好处,我倒是不介意当便宜祖父母的一个人,大姐,你呢?”    
    如果谢适文不是在这个时候刚出现,怕两位谢太太更针锋相对得不能自己,有极大的可能在亲戚跟前闹出事来。    
    谢适文借口把他的母亲扯开一角,愁苦地求他母亲说:    
    “妈,这又是何必呢?”    
    “我正想给你说这句话。原来生病闷气,全是为了左思程抛弃过的一个女人,这种事,连讲出口来都觉得肮脏猥琐。我们谢家祖上有没有积德,全看你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妈,如果你疼爱我……”    
    “慢着,完全是两回事,在我,不会爱屋及乌,疼爱你不等于疼爱你疼爱的人。”    
    “妈,你应该明白,离开明军,我会非常痛苦。”    
    “我明白。可是,儿子,我告诉你,你不离开明军,我也会非常痛苦。与其是其中一个人痛苦,你当牺牲者也是天公地道,谁养你育你?谁的年纪比你大?请让没有多少日子在世的年老人增加特权福利,你们后生一代,有大把时间机会去攫取赏心乐事。”    
    谢适文痛苦得差点想冲回自己的房间去透一透满肚子的龌龊气。    
    只是想到了明军现今的处境怕更是为难,于是快步走回偏厅去,想把明军带走。    
    然,偏厅内不见明军,也不见嘉晖。    
    走到大厅上亦然。    
    谢家这半山大宅足有十多间房间,要寻人,也得费上好几分钟。    
    适文想,明军会不会不辞而别?    
    明军没有。她只是被谢适元请到花园里坐。    
    明军如言走出来。忽然间,她觉醒了,今天这豪门家宴正正是最后—幕,不是一个开始,而是一个终结。    
    


第四部分昨夜长风(35)

    既然已经是完场在即,各人都努力串演,加一把劲,下多点功夫,自是难免。自己又何必退缩?何必不参与其盛?    
    这么些年了,只独自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自舐伤口,未曾试过理直气壮的以自己的遭遇示人。    
    为什么呢?    
    活得像逃犯逃兵似!    
    她赛明军从前做过的一种事,并非可耻。她不应逃避。    
    纵使在这位谢家小姐的跟前,她应该比她更可对天地,可昭日月。    
    当谢适文把他的母亲拉到一角去说话时,谢适元出现了。她加入了谈话圈子,自动自觉地跟赛明军握手,郑重介绍自己,她说:    
    “通谢家的人都在这一两天内奔走相告,说你会出现今天晚上的家宴,赛小姐果然赏面。你跟外子和兄长都是同事,是赏哪一个的面子多一点?”    
    赛明军笑笑,很大方的说:    
    “是适文把我请来吃饭,及见见谢先生、谢太太的。”    
    没有半点近乎过分的尖刻气氛,完全平和;然,无惧。    
    谢适元如果认为明军在大庭广众之内会跟她唇枪舌剑,甚至撩动到初而口角,继而动武,那她就错了。    
    赛明军不会。    
    在她的意念上,只有心虚情怯的人才会以尖酸刻薄的方式去巩固自己的情绪,正如自卑的人为了掩饰这份心理缺陷而往往变得自大一样。    
    她一直保持着心平气和。    
    “赛小姐来过我爸爸的这间住所没有?”    
    “来过一次,勿勿来的,只不过是路过。”    
    “没有看清楚我们的后花园吧,可以鸟瞰水塘,美丽得难以形容。你若是晓得写画,这儿会给你极多的灵感。我大哥就常常爱在假日,架起画架,在园子内消磨半天,你有否这份雅趣?”    
    “没有。我不懂写画。”    
    “现实迫人,为口奔驰之余,被迫放弃很多生活情趣,甚是可惜吧!”    
    赛明军只轻轻地答:    
    “是的。”    
    谢适元显然觉得没趣,在人前固然不便发作,于是建议:    
    “我带你到园子去走走,好不好?”    
    “好。”明军拖起了嘉晖,向座中各人打了招呼,就随着谢适元走出去。    
    小谢太还在谢适元背后多加一句:    
    “适元,你好好的小心招呼赛小姐,身分不同,人家是娇客。”    
    走在绿葱葱的园子上,嘉晖开心得情不自禁,他一看到放置在两棵大树中间的秋千架,就嚷:    
    “妈妈,我可不可以去玩?”    
    “去吧!我跟你妈妈在此乘凉,等你玩够了才回房子里去。”谢适元这样说。    
    嘉晖还是不敢动,他仍以眼神请示其母。    
    直至赛明军点了头,他才欢呼一声,飞奔过去耍乐。    
    “看真你的儿子几眼,他真有起码六七分长得像左思程。”谢适元这样说。    
    明军没有答。    
    她只在心内骇异于消息泄漏得如此神速,除非当事人自行张扬真相,否则谁会知晓。    
    这么多个知道实情的人当中,包括谢适文和谢适意,会忙于告诉谢家人的,是谢适文多于其妹。但若拿适文跟左思程比较,又似乎适文不会如此轻举妄动,最低限度他会让自己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那么说,泄露秘密的竟是当事人左思程。    
    他此举是实行一拍两散的险着了,正如他曾说过,到了非败露不可的一天,他左思程有办法挽救颓局,挽回谢适元的心;可是,赛明军就注定要全军尽没。    
    他正在逐步实践自己的计划了吧?    
    谢适元继续说:    
    “我跟吾母的做人方针,甚至说话都有很大的不同之处。她比较意气用事。或者是年纪辈分的关系,我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像她们,到皮不到肉的单单打打,只有更坏自己的名声,对方痛痒无关,根本不把你看在眼内。”    
    赛明军静听着。    
    “所以,赛小姐,我是实话实说。你如果有雄心壮志要成为这片草坪的主人,我告诉你,你要有足够能力应付谢家的各人才好。    
    “谢家的各人究竟对你的观感、所持的态度如何,你也应该搜集一下资料;了解对方虚实,才可以知道自己顽抗的力量会起到什么作用?    
    “我给你逐一分析下来。    
    “我父亲的一关,你是无论如何过不了的。他的门第之见比任何人都重,他那族长的权威是命根子,不容任何人,包括独子在内,向他挑战。    
    “表面上呢,谢书琛是个仁厚长者;背面呢,他完全是曹操性格,只许我负天下人,不容天下人负我。    
    “故而,在你和左思程的关系上,其实在父亲心目中,则两个都是罪人。然,我如果容忍左思程,会获得父亲支持,并不是他偏袒我多于兄长;刚相反,是他重视适文多于我。”    
    赛明军骇异于谢适元的这个分析。    
    在她心目中,以为谢适元是个蛮横无理,没有智慧,只有财富的金枝玉叶。    
    听她的这番话,似要改观了。    
    “我大妈扮演的角色,是专门向你和大哥施加压力,这差不多是肯定的。    
    “她在我母入门后,就失宠至今。父亲从不跑进适文母亲的房间去凡二十多年了。对于可以有本事吸引着谢家下一代的两个男丁的女人,她已有下意识的厌恶感。    
    “当谢家媳妇必是辛苦难堪至极的一回事。你的这种背景,使处境更复杂。更家无宁日。    
    “至于我母亲呢?很简单,她绝对不会喜欢谢家有一个像左嘉晖的孩子,在她跟前出现,下下提醒她,自己的女婿曾经有过一个私生子。    
    “何其不幸,母亲毕生的遗憾就是未能养下男丁,继承父业。她辛苦地从谢氏企业一班才俊内,挑选栽培一个适合于她的佳婿,寄予厚望,不容她这个营造提拔多年的台前虎将,有瑕疵握在别人的手里。她曾深深不忿,她会蹂躏你种种应得的幸福,以发泄心中的戾气。”    
    谢适元连她的母亲都如此分析,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至于左思程,反而是你最容易应付的一个人。他的目的很简单,他要平步青云、他要飞黄腾达,只要你的存在不碍他的事,他根本不屑一顾。    
    “原本他以为可以用自己构思的种种方式,迫令你销声匿迹;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步步都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功败垂成。他的用心敌不过谢适文的诚意,完全没有办法!    
    “于是他只有将整件事放到我们跟前去,行这以退为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