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一日,已抵南京。鲁鹍将在案人证,送交江宁府衙门,自己即来禀见制台。从龙看了手本,掷下道:“叫他回去,静候审明情节,听参就是了。他这官儿很做得好,很有声名,此时却不便见他。”里头传出话来,鲁鸥无奈,只得回转寓所。到底心内不服,留意访问,是何人在制台面前搬的是非。
访了两日,方知是甘誓书致陈小儒转交与云大人的。鲁鸥咬牙痛恨,大骂甘誓、小儒等人。“我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章家又不是你们的至亲密友,何苦替他家出头,揭我短处。就是他等送殡,亦与你们无涉,坏的是他们声名,败的是他们品行。日后云大人访问出来,究办他们,即死而无怨。偏偏在这时候挑拨他们,固然不利;我又添上一层处分,可不是倒灶么!姓鲁的从未得罪过你们,可是硬要与我结冤作对。唉,罢咧!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拚着丢官回家,天大的事也没有了。你们就要耀武扬威一世,还要将我鲁云程制度的永不翻身;不然此怨此恨,何时方休。”’遂赌气喝令从人们收拾回扬,听其参力,。又情知此事不得讨好,何必自惹没趣。回至衙门,即通禀告病请假医治。
云从龙自回却鲁鸥不见,料定他仍要寻找门路,前来说情。即严饬江宁府赶紧讯明,毋得隐混。又一面将贾子诚、朱丕、许春肪等人职衔,暂行斥革,归案并讯。江宁府奉命,即升坐大堂,先将章三保带上讯问。章三保明知这事胡混不去,徒然自取羞辱,便一一直供不讳。江宁府命落了供,带过一边。又传唤贾、朱等人上堂。贸子诚见章三保业已直供,料难狡赖。况衣顶已革,又没了护身符,怕的被申饬下来,也只得从头细说。朱、许两人亦各自招认,连私贿鲁鹍,及买嘱章三保息案等事,都一齐说出,也落了供。这件公案,毫不费力尽得实情。江宁府好生欢喜,将众人仍然管押。退了堂,即申详制台。
从龙见了详文.便拟各按罪名出奏。适值臼鹏告病请假的情由,禀了上来。从龙原不容取巧规避,因幕友等再三劝说,又想到鲁道同尚在阁办事,须留一二分人情,遂先准了鲁鹍告病,代他奏请卸篆,回籍医治。连扬州三府,一并开缺,另行拣员补署。然后方出奏章三保等一案。又将送殡的一班官绅,悉行奏请斥革。两淮运司,扬州知府均有失察,谪记人过一次,不准抵销。暂且勿提。
单说鲁鹏见准了他告病,便将任内一切交代,算得清清楚楚,专待新官接手。过了一日,新任甘泉已至,鲁鹍交卸事毕,即雇了几号官船,带着眷属,向清江去见他丈人。原来洪鼎材于前月奉到恩命,调授山东巡抚。漕河总督放了户部侍郎曹人生来接代。鲁鹇本与刘蕴襟婿相称,亦是曹大生的东床。此番回京,正可便道至丈人任上一行,诉说他一番冤屈。兼知卫守备王起荣,原名王喜,是陈小儒的家丁,本籍江苏人氏,冒入宛平县籍,报捐今职。鲁鹍因痛恨小儒,难得有这般情节,被他访闻的确,欲请他丈人参奏王起荣,以家丁改名易籍朦捐职官,又可牵制到小儒身上,可以一击两伤,再则他夫人也要归宁。
到了清江,即着家人们押着行装箱栊先行。鲁鹍同曹氏坐了人轿,随后进漕台衙署。留人生夫妇见女婿女儿齐至,甚是欢喜,忙命人打扫出一进屋子,让他们居住,又摆酒代他夫妻接风。席间,鲁鹍即将告病原由细说,又说到王起荣系陈小儒的家丁,朦捐职官,请他丈人参劾。曹大生口内虽答应鲁鹏,心下暗忖道:“若论王起荣做过陈小儒家丁,今日朦捐卫官,非独工起荣有罪,陈小儒亦难置身无过。但是陈,云等人结为——党,现在陈小儒虽然退仕在家,圣恩时有赏赉;加以云从龙圣眷甚隆,他又与小儒至好,我若参劾王起荣,岂不得罪云陈二人。况前次大婿刘蕴,又蒙小儒盛情体恤。虽然女婿如此托我,不便推却,我想得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则在此,既允了女婿所请,又不恼他们。目下扬州卫屈的漕米军租,尚未缴齐,莫若即借此因由,说他公事迟延,参劾去任。纵陈、云等人知道我因女婿的事参他,我是借的公罪,他们也不能奈何于我。”想定主见,便笑向鲁鹏道:“贤婿放心,一个卫守备能有多人,况在我竹下;只要一举手他即休矣。惟有朦捐职官一节,须要拿住他的实据方好揭参。不则他亦可狡赖,何以见得是充当过家丁的?遥想陈小儒亦要代他遮饰。我意先借款公罪,参他去任,然后再慢慢访确他朦捐,得了实据,即不难参劾。凡事都要三思而行,未曾出手,先防还手才是。”
鲁鹍闻说也只得罢了,好在先将王起荣捉参去仟,亦算抹了陈小儒的面孔,稍出我胸中气闷,待访得确据,那时再为发手。
翁婿谈谈说说,直至三更,各回寝所。里面曹老夫人也与女儿说不尽的别后情形,便留住他夫妻过了年,俟春日融和进京,路上好行走些。鲁鹍又具禀启入京,告诉他父亲鲁道同。
不提鲁鹍夫妻暂住清江。再说云从龙的奏折入都,隔了一日,奉到上渝:
据该督参奏各款,悉如所清。惟章三保所得银两,姑念其女如金死于非命,着迫出一半存库,以备公用。并着原籍地方官,严行管押,不准在滋事地方逗留。原审甘泉令鲁朗,既告病解任在先,着加恩免议。其余往送妓女出殡之该官绅等,殊属藐视法纪,着照单一并惩办。该管官等,亦着加恩,各降三级,记大过一次,不准抵销。云从龙见了上谕,即照例办理。
朱丕、许春舫两人即去了官职,难在扬州居住,便各回本籍去了。贾子诚亦因革去衣顶,无颜见人,又因历年结得仇怨太多,恐再被人告发,所幸腰缠甚饱,到处皆可为家,遂跟了朱丕至浙江暂避。所有众官绅,只因一时高兴,都获了咎戾,此时返晦不及,也是自取其辱,难以怨人。便回籍的回籍;躲避的躲避。无须赘说。
惟有章三保夫妇分外晦气,赔掉了一个活摇钱树的女儿,又喊禀告状的大闹,始得了几千银子,可以从此温饱,另作生计;日后还想在如玉身上,落这么一款,是以有所恃而不恐,在如金丧中,很用去若干。出殡的这日,虽说是众官绅代办,他家亦贴了几百银子在内,又酬谢了毕世丰一千银子,所余的也只得一半了。此时要追出充公,真乃空喜欢了一场。
妈妈只急得要寻死拚命,反是章三保劝慰道:“我们这件事还算运气,若要全数追出来,恐怕卖人赔补都不够呢。只当如金暴病死了,又向谁讨银子去?犹落了一场风光。凡事不能前思,都宜退想,好在我们近年余下的私财,未曾动用分文,在南京尚可买几亩薄田,将就度日。待如玉拣个好好人家嫁去,我们也交代过首尾了。”
如玉亦从旁再三劝说,妈妈方无话说。即收拾回扬州,将住的房屋,变卖了两百银子。重又来至南京,不敢在城中居住,到乡间寻下——所屋了·。又买下几亩田,自耕自种,他夫妇倒电无忧无虑的过活。隔了一年,有位过路官长,因无后嗣,看中了如玉,要买去育子。章三保又得了一宗身价添补,又承继了一个族中侄儿为后,接续香烟。此乃他夫妇终身交代,后文不提。
单说云从龙自发落过人众之后,甚为惬意,便坐轿来见小儒,细说此事。小儒笑道:“你只图办得导风峻,须知这班人恨死我与又盘了。”从龙笑道:“小儒而今真成了妇人之仁了。若各直省督抚大员,都似你这般博宽仁慈爱之名,那一班贪婪牧令,更外要张牙舞爪,虐害百姓。岂非纵使殃民么?你如身处其境,亦不能置身事外。现在你在局外,袖手旁观,乐得替人说句好话。岂不闻丈夫处世,一要人喜,二要人骂。自古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况我辈身受朝廷厚恩,又生当太平之世,无从答报,惟有严束群僚,洁己爱民,庶可报涓埃于万一。若一味唯唯否否,只顾保自己禄位,几席之外,不相过问,非独深负君恩,亦忝辱了平日父师的训诲。”
王兰在旁,忙掩耳摇头道:“罢,罢,罢!这些迂腐的谈论,我最厌闻。在田现在是任重干城,将来定名垂竹帛,千古不朽,理当如此。不知我们目下乃世外闲人,与世无闻,在田这一番绝大议论,可惜对我们空说了。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只晓得风花雪月,诗酒琴棋,此数事外,矢口不言。我劝你对那当时当道的人讲去,方有裨益。”说罢,满座皆笑了起来。
从龙亦笑道:“谨领尊教。即如我是绝俗的俗子,此论甚污尊耳;者香既是个清尚不群的流品,怎么前次又出山的呢?若不经心国政,切己民情,那宫保恩衔,又从何处得来的?只怕我这一问,要问穷你那矫情巧辩了。”二郎拍手道:“在田此问,真要问倒者香。试问者香犹有何说?”王兰仰面大笑道:“此间亦不足难,我说你们是俗子,到底其俗入骨。岂不知出为禹稷,退即巢由,方无愧顶天立地的男子行为。‘彼一时此一时’六字,即可包括无遗。我并非说在田所议非是,无如对我辈而言,可谓言之失当。”
众人正在谈笑争论,忽见双福拿着衔本上来,回道:“王喜在外求见,说有要话面禀。”小儒闻说,诧异道:“他好好在扬州卫任上,不应到这里来,其中必有原故。快叫他进来罢!”双福退下,少顷领着王喜上堂,见众人请安,站立一旁。小儒命他坐下,问道:“你在扬州卫任上甚好,怎么有闲暇到南京来的?”王喜即将被参情由细禀,又打听出是鲁鸥挟仇,撺掇他丈人揭参的。小儒道:“鲁鹍你毫无芥蒂,怎生叫他丈人参你?我真不解。”
王喜道:“因为参的勘语是:‘缴纳迟延,有意玩公。”我见各省漕粮,均未缴纳过半,惟扬州卫属已缴了八九,何以反说迟延受参?故着人前往清江,细细访问。后来郑林又有信通知我,方知是鲁鹍的谗言。他为甘老先生有信到南京,又是主人送去的,即迁怒到我身上。据说还叫他丈人参指以家丁朦混捐职官,欲借此牵制主人。倒是曹人人恐得罪了这边与云大人,不肯照直奏参,说什么投鼠忌器,又回不过鲁鸥,才借着这公罪名目撤任。不怕别的,只怕我到标候补,漕帅又寻别故。又有鲁鸥现住在清江署内,分外不能容我,岂非白白送了去,以颈就刃。所以请一个月的假,过来求主人设法解释。”
小儒听说,当未答言,早恼了云从龙,向王喜道:“曹大生囚信了他女婿搀言,参你去任,可见小人的心是不能问的。我倒推情,准鲁鹍行告病,规避承审不实,及受赃的处分。他不知感恩,反归怨于小儒等人,又波及于你。你只管放心去回标候补,只要你处处小心,不可人意,谅曹火生也奈何你不得。你耐心守这么一年半载,我都仍叫你回扬州卫官的任就是了。曹人生别倚着一朝权在握,便把令来行,他若犯到我手内,寻着他的过失,我亦可参劾仙。”王喜听了,忙立起请安道:“蒙人人恩典,粉身难报。只求曹大人不寻事,只算万幸。”
小儒笑对从龙道:“在田何如?我说他们都要归怨我与甘老的,竟不出我所料。又奈何不到我们,却迁怒至王喜身上。王喜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是半天里塌下来的飞灾。”从龙笑道:“我已允下,代他谋覆扬州卫任,还对不过你么?犹要挖苫我,小儒真乃斗筲之器了。”小儒又问王喜,家眷可否同来?王喜道:“来了,到上房叩见太太去了。”小儒点点头,命他暂行退出,好在你尚有几日耽搁,此事可从长计较。从龙道:“没有什么计较,依我这般去做,包你不得误事。曹大生若将你守备参掉了,我保你个提镇。”王喜又谢了,才告退下来。
王兰闭目摇头道:“在田只顾说得畅快,以朝廷的名器,赌你们的胜负,与适才一丝不苟,侃侃立论,何相背若是之远?”从龙笑道:“你这促狭鬼,专会踹人家的空儿。我不过这么说罢咧!我也无暇同你斗口,避你何如?”便起身作辞。王兰道:“古君子立身不苟,当知立言亦要不苟。你既理屈词穷,焉得不遁!”小儒与众人送了从龙回来,见桌上有封书信,是扬州甘誓寄来的,忙展开看毕,知所说的两头亲事,甘誓已应允了。并写明俟实徵、甘露春闱后,再行纳聘;又约徵,鹍等入京,便道扬州,与甘露同行。小儒递与王兰道:“你的媒人做妥了,预备肚皮吃谢媒酒罢!”
王兰道:“这两门姻亲,我期其必成,若逆料不成,我前日也不肯轻易作札。难得是现成的事,何妨撮合。闲话休提,我想起一件事来。昨日我走到绢雪斋里,见梅花开得甚好,连岭上红梅,都放了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