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说话间,家丁们已上齐肴馔。小儒亲自执壶,众人把盏,又说道:“此次甘露未知可曾取中,想旦暮又盘都有信来。外面亦该有《题名录》了,明日先买一本来,一阅即知有无。”从龙道:“我想礼闱取士的总栽,颇有眼力。宝徵秉性拘谨,直合个内官词翰。宝焜生来风力,又善于言语机变,为一方之牧令绰然有余。就是甘露那孩子,品学端方,大有乃祖之风,此科我可期其必中。但是他也是个州县材料,纵然列在部曹,业经过格,恐翰苑清华,无他位置。我今日预先说下,停几日即要发晓的,那时你们才服我有先见之明。”众人都点首称是。
王兰道:“闲话少说,而今宝微点了词林,至迟秋间都要请假回籍的。正好顺至杭州招赘,一举两便。小儒也该早些发信到朱家,使蓬耕好预先准备。因蓬耕家计不十分富足,免得临时措置不及。二则亦当送个喜信去,叫他听着喜欢。伯青、楚卿既作大宾,也要联名寄封信去,通知蓬耕;”小儒道:“者香不言,我几忘了。明日即烦伯青、楚卿作起一札,我专人到杭州去。大约完姻吉期,都要择在冬令,方展转得来。”伯青,二郎皆答应了。
小儒又道:“就是甘家那边,得了甘露春闱的实在消息,我也要打点彼此下聘择吉,同时婚嫁。早早将儿女婚姻完全,我即可交代首尾,从此了却一桩心事了。”二郎笑道:“儿人当婚,女火当嫁,自然要料理的。况且焜郎指日是一方父母了,没的县官到任,不惜着太太去,倒也新奇。只听得翰林馆里,有告假完姻的故事;没有听得县官有告假娶亲的。小儒若说交代首尾,只恐言之过余。前月你家沈姨娘,新添了一位阿郎,取名宝森的,难道不算你的儿子,将来你是不代他聘亲的么?”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小儒笑道:“我说的是眼前,若到宝森娶妇,至早也得十数年,安知那时我辈又是何光景?楚卿这思虑,窃恐太远了些。”
伯青插口道:“楚卿提及小儒得子,我却记起者香月内双得子女。这么一件大喜庆事,反瞒着我们,连杯水酒都不肯请人,者香不免太为吝啬。”王兰笑道:“若这么说起,要扳出一堆的人来呢!日前楚卿夫人生了千金,二月内在田的大夫人生了公子,都未请人。不如大家约齐了,公请你们,庶几不至偏向。”二郎道:“倒也使得,我本要请人的,因为生了个女孩子,什么出奇,所以没有惊动渚位。惟有者香双得子女,亦当出个双分才是。莫若者香单请我们,我与在田公请你们,这才真不偏向呢。”众人齐说:“楚卿言之甚是。”重又换上大杯,雄谈畅饮,直至月上花梢,更鼓方散。又坐了一会,从龙辞去,伯青、汉槎也因在园中住久,亦要回去。
次日,小儒即具了一信,又加上伯青、二郎的两函,遣人专仆杭州,并叙明冬间着徵儿前来入赘等语。家丁领命而去,见双福早送进一本春闹《题名录》来。状元出在苏州,榜眼河南,探花杭州,因皆不认识,不过一看而已,没甚关心。看到三甲中间,分部的各主事,方见甘瞄名字,签分礼部学习。小儒见了,亦觉喜悦道:“真个在田有知人之明,竟被他料定了。”忙回后与方夫人商议,着人往扬州甘家贺喜,并约彼此下聘日期。小儒的信才去,恰好甘老也着人至南京,来书贺宝徵兄弟同捷之喜,亦提及行聘的事。两边皆约定七月中旬下聘,冬间完娶。此是后话不表。
隔了一日,王兰果然备帖来请众人赴宴。原来洪静仪生了一女,取名蕙贞,洛珠生了一子,取名政清。同月生产,只差了两日,女先男后。王兰既邀请众人,从龙、二郎也不免同请了一天客。因从龙在工未回时,婉容已生了一子。二郎家前数日,小黛亦产下一女。小儒见他们彼此邀请,都有自己的陪客,也另备了几席酒,做了一天戏,请从龙等人重开汤饼大会,闹热闹热。
早至端阳午节,繁文不须细赘。无非你来我往,馈送角黍时鲜果品等类。众位夫人亦因都有了儿女,大家互相送些茧虎艾人,寄名符、长命缕诸物,聊应时景。
光阴易过,瞥眼早交暑日。小儒接到宝徵、宝煜的禀启,知已请了假,回籍祭祖。定于新秋,同甘露一齐出京。又附着甘露寄呈他祖父的禀启,与小儒昔日在京一班同年世好的通候书札。小儒一一看毕,当将甘露的家书发出,差人送往扬州。便起身袖了宝徵兄弟的来禀,至后堂交给方夫人看了。
方夫人道:“我正要请你来商量一件事。后日是冯太太的生日,前几回他的生日,都因我们相离太远,没有送着礼物,他也不能怪我们。今番既住在一处,虽然是个小生日,正好借此替他做一做,以补从前。不知你意见若何?如果可行,你可叫人定下班子,以备本日伺候唱戏。”小儒听说,连称应该道:“我们自从各家合住,楚卿家大小很酬应了我们几次,我实在过意不去。难得后日是冯太太生日,我们既晓得,定要大大热闹几天,才是道理。我就叫人传班子去,切不可早露风声,楚卿知道了,必然拦阻,等到当日,再告诉他。却要暗暗知照王太太们一声,恐他们也要附分子的。”说罢,小儒出外吩咐了双福,又叫厨房是日预备上等酒席。
果然到了十二日,小贷方才知道,欲要推辞,已来不及了。两边都挂了灯彩,东宅是男客,园子里是女客,两处皆有戏酒,颇为热闹。接着王祝江云四处,也补送戏酒。小黛又作主人,复请大众。虽然是个小生日,整忙了半月有余方止。
此时正届大暑,小儒等人通不出门,只在园内避暑纳凉。伯青、汉槎也不回去,同着梅仙、五官都住在园里。这日早间,落了一阵雨,觉得凉爽。小儒起身,向园子里来,不着衣衫,科头跣足,上身穿件熟罗小衫,下着小白绸裤,脚下趿了双棕底凉鞋,手执雁翎羽扇,缓缓的由留春馆,绕至迎羲亭,去看雨后荷花。
到了亭前,早见王兰、梅仙二人倚着阑干,指手划脚的谈论。梅仙又折了一朵白荷花,在手内摆弄。小儒近前,笑道:“原来你二人先偏我在此玩赏荷花,也不约我一声,我亦会寻了来。”王兰笑道:“人皆知雨后荷花分外鲜艳,不可不赏。我们纵不约你,你也该知道来的。”小儒笑道:“你此时见我来了,乐得说句人情话。”
正说着,只见伯青、汉槎、二郎由河那边,弯弯曲曲,分花拂柳的过桥而来。大家问了好,同倚着石栏。见池内红白荷花相间而开,一朵朵夺艳争妍,清芬扑鼻。如四面镜、重台佛座、金蝶种类不一,真乃翠扇凝烟,红衣泛水,高高下下,如一座花城相似。甚至河岸上,都钻出几枝早莲花来。又见那荷叫‘上的雨珠,微风摆动,跳走不已。
早有家丁们送茶来,王兰道:“五官何以不来,难不成还睡着么?平日在里面贪睡,势所必然。现在一人住在丛桂山庄,也该早起了。”梅仙道:“何曾是贪睡,我来的时候,他已起身半晌,在那里静静的用功呢。我去约他同来,他口内只答应着,却不起身。我因此不耐烦,才独自走来,恰好路上碰见者香。我看老五终日在诗画上讲究得废寝忘餐,还要入魔气呢!”
小儒道:“五官事事专心一志,而且始终不怠,何患无成。他的诗不必说已是好的了。前日联句中,颇为出色。字亦写得秀劲匀润。火有锤主体格。惟有画没有见他出过子,不知如何?若论诗字有这般长进,他又精益求精,料想画也不得十分离奇。他既不肯出来,我们大家闹他去。”
梅仙道:“他前日画了一轴十个美人,现在装潢好了,挂在屋内。我就很爱他那轴画儿,和他要过几次。他说改日再画一轴送我,原本舍不得送与别人。其实他也不曾学得多时,即如此精妙,可见他的天分聪明高人一头。若说诗字,我还可以将就得过,独有画我是不恤的。”小儒点首道:“不意五官犹有这般手段。你的天分本来也好,诗字两层,亦不弱似他。所欠的不过是学,只要你用心去画,暇时就跟着他调调颜色,临临底稿,包管你不上一年半载,不愁不会画的。俗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说话时,众人已出了亭子。梅仙又在池边近处,折了几朵荷花带与五官插瓶。大众即从河畔绕至半村亭,穿出红香院,来至丛桂山庄。进了园门,见服侍五官的小童,坐在石磴上打盹。众人听屋内寂静无声,便悄悄走到窗外,隔着碧纱向里一望,见五官坐在案前,吮笔作画。案上铺着一张一丈长的纸,已画成半幅,纸上远涂近抹,是作的一幅山水。五官却笔不停挥的,或点或染,或皴或钩,疾如风雨,势若云烟。不必计画之工拙,见他这般下笔,即知其技已精,不同俗手。
五官一心专注在画上,竞不知窗外有人窥看。众人望了一会,见他画已将成,一齐笑着,走进道:“好画呀!我们特地过来瞻仰的。”五官正在得意作画之际,心无旁注,猛不防的被众人吓了一跳,忙搁笔起身让坐。众人都围拢来,争看他的画本。
毕竟五官所画的山水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丛桂庄披图评十美红香院添颊仿三毫
话说柳五官正一人独坐在丛桂山庄窗下作画,因偶见外间壁上空着一方,没有张挂字画,想自己画幅山水,悬于壁上,闲时赏玩。欲画工笔,嫌太费笔墨,又落小家气派,莫若画幅大米,全用墨笔写作“风雨归舟”,倒还雅致有趣。再烦者香书一付大草对联,配搭起来,却也不俗。况今早雨后,天气凉爽,正好作画。想定主见,便寻出一张书画贡笺,用大笔蘸着墨水,浓涂淡抹,顷刻大局已成。真乃远山凝翠,近树笼烟,使人睹之,顿觉遍体生凉。恍闻风飕飕,雨淅沥之音,出于纸上。五官画毕,自己亦觉得意。正要构思数言峭动的题句写上,猛见小儒等人笑着进来,称赞好画,不曾提防,倒吓了一跳,忙笑嘻嘻的搁下笔,起身让坐。又欲收过,不令众人观看。
二郎抢一步上前,双手捺住画纸道:“我们已偷看半会了,你还要藏什么呢,;”说着,大众都走了拢来,齐声赞好。五官料也收藏不及,只徘笑着走开来道:“什么出奇,不过落你们一阵·笑话,天大事也没有了。好在我脸皮子铁厚似的,也不怕你们笑。”小儒一面衬画,一面抬头,再看五官:上穿一件藕合色对襟蝉哭纱小衫,内衬紫竹穿成蝴蝶冰片梅花纹隔汗比甲,下穿粉白杭绸罗裤,系着淡桃红回文卐字空心须带,脚下穿着棕夹线密网凉鞋。不愧人似亭亭玉立,神如弈弈风清。小儒不禁叹道:“天生其人,又赋具才;真不敢虚生此世矣。”
五官听小儒忽然说此两句,又见眼不转睛的望着他,好生过意不去,脸一红,扭转身子对王兰道:“者香,看我这轴画可用得么?”王兰等人亦痛赞不绝道,:“此幅逼近米元章,宛如当年二手所出。兼之笔意生动,大非初学。待明日秋凉时候,我们都要请你画一二件。”
五官笑道:“不嫌我坏,还不叫我赔纸,我都可画,乐得将你们的纸拿来试笔。实告诉你们罢,我这幅画是补这外间板壁的。”说着,即指其处道:“此间画已有了,仍少一付对联,意在烦者香为我一书。改日容我静静的画两轴美人,用《红楼》,《西厢》上的故事,送者香家人太太,姨奶奶房里挂挂,可好么?”
王兰道:“多谢,多谢,就算工换工罢。对联我明儿即写好送来,也不用你买纸,我那里有现成的金笺,是京中琉璃厂的货物,外面是买不出那样好笺纸来。我送你一付罢,合你这轴画儿,挂在你这屋里,也还配得上。”五官笑道:“我也多谢,多谢。我这‘谢’字,比你那‘谢’字,却用的确切些。既说工换工,你也不必谢我送的画,我也不必谢你送的字。我这多谢,是谢你送我这样好笺纸的,.可不比你那‘多谢’二字安详点儿。”
王兰亦笑道:“罢,罢,罢,算我不通。你连这么一句口头语,都要扳驳出字面轻重来。你说送我美人,倒提起一件事来。
适才小癯说你前日画了一轴十个美人甚好,你挂在何处呢?可能给我们瞧瞧。”五官笑道:“你别听小癯的话,那画又算得什么!不是挂在里间房内,你们看去就是.了。看出败笔来,却别耍笑我,那可是不依的。”
王兰等人听说,都一齐走进内间,见东边用八宝攒花竹架,隔作小小一间卧室,里面铺排陈设,无不精美。悬了一顶淡青官花纱帐,大红实地纱盘金钩带,上罩白绫帐沿,用玉色官纱掐三牙宽镶滚边,当中是五官亲手自画的《玉堂春富贵图》;榻上铺着龙须草斜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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