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方夫人又不时打发丫头出来,催他画《集艳图》。众夫人公送了他几色精巧针线,以为润笔。闲话休提。
此时已是七月中旬,方夫人早接了婉容,小凤过来,商议到甘家下聘。甘老在扬州,亦遣人到南京陈府来纳采。陈甘二家现在都是堂堂望族,一切聘礼,自然格外丰厚。小儒又备了数席洒,开场演戏,延宾酬客,忙乱了好几日才罢。
当陈甘两家纳聘之时,众人忙忙碌碌,五官也不能不废两日工夫,出来张罗,所以《集艳图》直至八月初旬,方算完成。园景补的是夺艳楼,留春馆,两翻轩等处。将方夫人画在夺艳楼下,倚栏兀坐,身后立着红雯丫头。栏外是沈兰姑;怀内抱着宝森。赛珍小姐立在一旁,背持着纨扇,微微含笑,似作欲言之状。方夫人手中执了一支大红牡丹花,逗着宝森玩耍。宝森隔着栏干,笑嘻嘻的探身,双手来接这支牡丹花。此是五官颂扬方夫人的意思,暗寓方夫人为花中之王,又代三公子宝森发了吉兆。其余众位夫人,或三个一丛,或五个一堆,有带着侍儿穿花拂柳闲行的,有聚在一处猜花斗草的,有独坐观书,有临流垂钓,各各不一。皆是淡妆素服家常装束,愈显得天然体态顾盼风流,庭院生辉花柳减色。上面亦用小八分写着《春园集艳图》五个隶书,只注了年月,不用下款。
小儒等人见了,称谢不尽。五官笑道:“何谢之有,只恐画得不好,不合大太太的意,却要请老爷包荒,说得好听些须。说他本是学手初画,不能画大件的。众位太太,姨太太,小姐们,亦望众位老爷解说。”小儒笑道:“你们听听,我们不过说了一个:谢’字,就引出他这些唠唠叨叨的话来。”即回头吩咐跟来的家丁,即去裱糊装潢,送与大太太收了。众人又说了半晌闲话,方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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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中秋,一切俗景常情,不须细赘。是日小儒备了两席酒,并邀了从龙过来与人众赏月。里面方夫人也请了婉容、小凤来,与众位夫人庆赏团圆佳节。次日,从龙亦遣人邀请小儒等人,到衙署内吃酒赏桂。无非你招我请,往来宴会行乐而已。就是这秋节,直闹到下旬方止。
一日,小儒早起闲步,至丛桂山庄去看五官。走过留春馆,即由半村亭后一路走去。一则此路稍近,二则虽系深秋,天气尚热,走这条路去桑槐夹道,榆柳成行,没有日色蒸透下来,似觉凉爽。正走到半村亭东边一带假山石后,忽听得山石那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小儒止住脚步,倚着山石,侧耳细听。是两个人口气,因说得太低,听不出是谁人声音。随后几句话说得高些,听说是自己房内大丫头红雯口气;那一个只唯唯应答,分别不出。
只听得红雯“嗐”了声道:“我们这一千姊妹们,都是修来的。到他们家伺候,主人的脾气又好,又没得过重的差使。我到这门里将近七八年,太太连大气都没有呵着一声:“还要怎么呢!就是你众位姊妹们,也算好的。我看各家太太、小姐都是和声悦色的待下人,从没有使着主人性子,比待自家儿女也差不多。你们没有见过难说话的主人,轻则骂重则打,呼来喝去,还算是平常。待雇工们略略好些,因他们来去自便,待他狠了,他会走的。惟有我们买来的丫头,是卖断在人家的,就是打死了,也只好白丢了命,那个同他去理论呢!我虽没有见过,耳朵里听得不少。你们不见人家动不动丫头逃走了,那是为着什么呢?不过是主人待他太狠了,他实在盼不到出头日子。朝朝姬打,暮暮挺骂,也还罢了;不知主人既待他狠,即不能体贴他们了。纵然挨到二十多岁,发出来配人,亦是将高就低,随便老的少的胡乱配上一个,不管人家一世的终身。俗说,女子配人如重投娘胎一般。所以他前思后虑,只有逃走为是。有父母的仍归父母,无父母兄弟的倒好,说一句不顾廉耻的话,意中拣一个中意的人,跟他逃走。足见这些事,并不是我辈丫头们好意做的,都是主人逼迫至此。我看世间最苦命的,莫过是我们做丫头的了。若说我们现在这一干姊妹,真是前世修来的,比那小户人家姑娘,还要快活些呢!还是那一等绫罗,没有穿过;那一种珍馐美味,没有尝过?”
小儒听罢,暗暗点头道:“可见人家待下人是最难的,一经暴虐即生异心,仍落得他们背后讥诽。他们说主人待他狠了,只好拣个人跟他逃走。这些事,就是主人家待他宽厚,过了縹梅之午,他们亦要生心。《孟子》云: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这一句书,专指这班怨女旷夫而言。改日我倒要与夫人商议,将一干大丫头们,发出去配人,另挑小丫头服役才是。他们纵不生心想逃,也恐做出别的不尬不尴的事来,那时悔之晚矣。”
又听得那个丫头答道:“红姐姐的话,真一丝不错。我们家姨奶奶待人,也与众位夫人一样宽厚,是没有说的。在我看,众人中惟我们家人太太苛刻一点,专喜人家奉承,他又欢喜省个把小钱儿,若说打骂使性子也是没得的。这么说起来,我们姊妹中单有春梅妹妹,遇着这位主人,可不比我们略略差误些。”
小儒听了,方知是洛珠房里的玉鸾丫头,又点点头道:“人待人好,人也知道的,背后人亦不肯埋没。众人中果然者香的大夫人’,是比我们家的觉得苛刻些。可见他们眼力不错,颇能识人。”再要往下细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红雯道:“哎哟!我们只顾说话,太太还待我送桂花去插瓶呢!我们去折去罢。现在丛桂山庄偏生柳五爷与众人住在里面,叫我们不顺便,不然我们园子里,一日还要多来几遍。”说着,两人嘻嘻哈哈奔丛桂山庄去了。小儒怕他们看见,知道背地里听他们说话,不人雅相,反退了一步,侧身闪在山石后,让他们走远,转过弯去,方一步步走出,亦向丛桂山庄走来。
将至圆门前,抬头见红雯折了四五尺长一枝丹桂,玉鸾亦折了儿枝小枝儿,笑盈盈的出来。见了小儒,站在一旁侍立。小儒道:“折这些桂花,可是太太要插瓶么?”红雯应了声。小儒即跨步进门,红雯,玉鸾一同去了。小儒走进圆门,只觉阵阵幽香扑鼻沁心,抬头见数十株桂花,开得如灿金一般,停住脚步,细细赏玩。服侍五官的小童,早看见小儒,忙入内通报。
五官掀帘迎了出来,彼此问了早。五官即邀小儒到里间入座,小儒见桌上放着几柄折扇,拿起来看,都是一色真捶金便面,皆画的是花卉翎毛,有的尚未设色。小儒看了,赞不住口道:“五官愈画愈精,再过两年,真正要求不到了。”五官笑了笑,正欲答言,只听院外一阵笑声,王兰等人都掀帘进来。小儒,五官忙起身邀众人入座。众人争着看五官画的扇子,你夸我赞。王兰一时高兴,磨浓了墨,将五官画成的几柄扇子取过,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真个书画双佳,分外出色。众人传玩了一会,方各自散去。
小儒晚间回上房内,即将日间在园子里听得红雯的话,细说一遍。方夫人道:“我久想将红雯配人,又不能草草的胡乱了事。难得这丫头在我跟前七八年,各事伶俐,讨人喜欢。意在拣选一个好好人家,将他嫁去,庶几才对得过这丫头。明日待我与各家太太们商议,大家留心访拣,一得了好人家,即将这一班大丫头发出配人。还要吩咐牙子家挑那头脸平正,手脚伶俐的小女孩子,多挑几个来选择,以便补他们的缺分。不早早的预备着,待他们走了,再挑小的,一时换易生手,摸不清头脑的。必得他们领带两个月方好。我想先挑选小的,然后再开发大的,可是不是呢?”小儒点首连连称善。
次日,方夫人果然与众夫人说了,众夫人亦甚以为然。隔了一日,即吩咐牙子家挑上几十名小丫头来,众夫人各拣了几名,兑了身价,又都起了名字,其余的发回。叫这一干大丫头领着他们,各习执事;闲话休提。
一日,小儒坐在上房内和方夫人、兰姑说笑,忽见双福进来回道:“大少爷,二少爷都回来了,并与扬州甘少爷一同来的。”小儒闻说甘露来了,忙叫双福请甘少爷在前厅相见。自己换了衣冠,也迎了出来。未知甘露到此何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江汉槎满丧朝北阙陈宝焜初任治南昌
话说陈小儒闻得宝徵,宝妮两兄弟回家,又闻女婿甘露也同了来此,心内欢喜。因甘露是个姣客,又是初次上门,何能怠慢,忙穿了衣冠,出来相见。方夫人听说亦知甘露是要进来的,也更换了大衣,在中堂等候。小儒到了前厅,早见宝徵兄弟邀着甘露由外走入,他三人皆穿着公服,一般的少午英俊,绝世丰神,分不出谁优谁劣,真不愧佳儿快婿,不禁喜形于色。
甘露见小儒迎出,忙抢步近前,先请了安,随即拜了下去。小儒一手挽住,答了半礼。甘露起身,又代祖父、父亲问安。小儒亦转问了安好。宝徵、宝煜俟甘露见礼毕,方一齐上前,见父亲请安。小儒点了点头,即回身邀甘露入座。宝徵,宝煜才退了下来,到后堂见母亲去了。小儒细问京中一切,与来往途间情形,又问甘誓近来精神尚健?甘露一一答过,即立起身,请王兰等各位伯叔拜见。小儒笑道:“他们皆在园子里呢,改日再见罢。”即叫家人持甘少爷的名帖,去请诸位大人的安。甘露又请至后堂谒见方夫人,小儒谦逊了几句,甘露再三不肯,小儒先命家人进去通报,便起身邀了甘露入内。
单说宝徵、宝馄一径到了后堂,见母亲请过安,又问了姨娘好。赛珍小姐也上前见了兄弟。此时合府男女仆妇人等,都上来叩见二位少爷。宝徵兄弟又让众位夫人。方夫人见两个儿子,比在家丰富了些,又见他们皆是衣冠齐楚,愈显得如一双玉人相似。把方夫人只喜得眼睛都笑合了缝道:“你们沿路辛苦了,坐下歇歇罢,不用东拜西拜的了。就是缺点礼数,众位伯母、婶娘也不怪你们的。”
正说着,只见家人上来说:“老爷同甘少爷进来了。”慌得赛珍小姐,沈兰姑与各位夫人,都一齐避进房内。宝徵兄弟早迎下阶来,甘露抬眼见方夫人立在中堂等候,即上前叩首请安,代母亲问了安,方夫人命宝徵挽住。方夫人是初次见女婿的面,细细打谅,见甘露一表非凡,人才出众,与自己两个儿子不相伯仲,心内更外喜悦。即叫红雯取过两分从重的见面礼,给了甘露,无非荷包扇套、金银笔锭、方胜等件。甘露谢了赏,方退了出来。
小儒叫宝徵,宝煜陪着甘露到前面歇息,自己即不出来了,免得甘露各事拘束。又吩咐厨房预备盛席款待。宝徵兄弟同甘露到了前厅,即一齐宽了公服,随便散坐用茶。少停摆上酒席,小儒出来谦让了一巡酒,复回后去,仍着宝徵、宝煜相陪。酒散,又邀了甘露到园中闲玩,遂在留春馆内设了卧具。晚间仍是盛席相待。
次日,甘露坐轿至王、江、祝、冯及云从龙衙门,各处拜谒,各家皆分日摆酒邀请。甘露住了半月有余,方告辞回扬。临行小儒复摆酒饯行,又赠了一分厚礼,转呈他祖父甘誓。王兰等人,各有所赠。宝徵兄弟直送至码头方回。
这里王兰等人又公请宝徵,宝焜,代他兄弟二人贺喜接风。
闲话休提。过了重阳,小儒即叫他兄弟收拾行装,又带了十数名家丁,回杭祭祖。克定日期,十月可以出来料理完姻。
不言宝徵。宝煜前往杭州。单说九月初旬,已届江汉槎除服之期。若论汉槎的意见,不愿为官,情甘终老山林,侍奉北堂。
无如江老夫人逼着他起服进京赴选,又勉励他世受国恩,此身既属在朝廷,尽忠即难尽孝。“况你已有一子,我正可含饴弄孙以娱暮景。我年虽衰,精力尚健,切不可因我误了你后路,远大前程。”小儒等人,亦劝他进京选职的为是。汉槎无奈,只得依允,即在从龙处呈了禀词,托他代奏。隔了一日,旨下着江汉槎来京陛见,听候选授。汉槎既奉了明文,不容迟缓,即叩别母亲,又去辞了小儒等人。自然有一番祖饯俗情,毋须细赘。
起身前一日,江老夫人在中堂摆了酒,代儿子饯行。汉槎跪进了一杯酒道:“儿子此去,若得了实授地方,即差人迎接母亲赴任。母亲在家各事,多祈保重,儿子远离才可放心。”江老夫人点头吃酒,又谆嘱汉槎一路舟车小心。更鼓席散,汉槎亲送江老夫人回房安寝,方到自己房内,早见琼珍与小怜也备了一席等候。大家恭敬了三杯,不过说些沿途留心,努力加餐的话。汉槎亦嘱咐他们善侍衰姑,照持家事。直饮到三更方散。是夜汉槎在小怜房内歇下。次早黎明,又去拜辞了江相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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