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适值革员长子在南昌府任上被参,他又写信到我跟前讨好,书后复申前说。大约因革员申斥过他,所以他都写隐语在上,此乃掩耳盗铃,更生情弊。恰恰被陈御史所得,即参了革员,此事也说不得了,都怪革员居官不慎。人家既有私书相托,亦系咎有应得,故而革员不敢剖白,万死何辞。惟有革员次子名鹏者,前在山阳县任,蒙恩革职来京。随后代他收赎了处分,援例捐纳中书,此亦革员一时动了舔犊之情。一则使他等小人儿们,有个巴结;二则捐了京官,可以常在革员身边,时加训诲,不致再有妄为。若说次子从山阳被劾以后,深为痛改前非,自补缺中书,虽是闲曹,从不敢偶一放纵,。兢兢业业,常恐有失。革员又时将前愆数说,使他作鉴。不意陈御史亦列在参款,说次子与革员同朝党恶。该御史其中未免有所挟隙,俾次子屈抑莫明,革员敢求诸位王爷大人俯念无辜,代为覆奏。革员父子即杀身,难酬大德。革员又欲冒死上一辩本,分剖此事,未知可否使得?”说着,便抢步近前,意在屈膝。
众王大臣忙一把拉住,齐齐微笑道:“老中堂,贤乔梓被屈各情,小弟等亦略有所闻。皆因贤郎等太觉慷慨,不拘小节,致招物议。谅陈御史断不敢事出无因,然而老中堂亦不致过失如此之多。此皆我等持平而论,祈恕直言。至见委一节,但放宽心,小弟们遇有可言之处,即当代贤乔梓剖白,决不安于缄默,袖手旁观。再者此时正值天威一怒之下,暂屈贤乔梓目下受点委曲,事后或特沛温纶,仍旧起用,亦翘企可待之事。老中堂不须过虑,有伤贵体。至于辩本一层,小弟们识见甚浅,揣摹不到,不敢妄参末议。老中堂看可行则行,不行则止。若以小弟们管见,老中堂当此获咎之际,又系代令郎分辩,更有嫌疑,倒是停一步为是,还祈大才度量其间。”
说毕,鲁道同尚未答言,众王大臣见天色不早,即翻转面皮,吩咐厅口众军士道:“你们人齐了么?可将前后门用心看守,不许私放一人出外。到内堂各处细细查抄,有半点徇隐,你们小心脑袋。”众军轰雷般一声答应,即分头到后进搜检。把个鲁老夫人吓得魂飞天外,哭都哭不出来,索索的一阵抖,瘫倒地下。还亏鲁道同先嘱咐过他们,鲁鹏的妻子与几个大力丫鬟;把鲁老夫人平抬到边间空房内放下,将门闩好。大众躲在里面,窃听外间消息,只说怎么是好!
单说众军蜂拥入内,打开箱笼,倒翻衣箧,不问粗细衣服物件,一桩桩搜出,到前厅报数。众王大臣命随来各员,一一登簿核对。连仆妇使婢们的房内,都搜了出来。平时好一座赫赫威严的相府,此时闹得内外哭声不绝,哀号动天。连众王大臣都颦眉按嘴,不忍听闻。少时抄毕,众王大臣又亲自带着军士们,往各处覆查一遍。防军士们徇私隐匿,日后查出,我们要担处分。又吩咐鲁鹏上了刑具,送交刑部发落。
众官重到厅前,看了看清单上,惟私财最多,竟有百万有余。暗暗点头道:“这老头儿,可称一把巨手。十数年被他积聚下如此之多,可叹一朝化为乌有,还落得万人唾骂。可不是夙昔枉耗尽心血,不得安享了。”随即将各物点清,上了封皮。又发下封锁前后门的条谕,众官起身对鲁道同道:“奉屈老中堂同宝眷至他处暂住几时。尊府已经封锁入官,难以栖止。此乃上命差遣,非是小弟们不情逼迫,尚祈原宥。”即叫众军士“各处搜寻,不准容留一人在内”。说罢,众官各坐轿回朝覆命。
众军士把男女仆众,一齐驱逐出外。鲁道同到了此际,惟有一包眼泪,几声怨气而已。带着老妻媳妇等人,也只得出来。众军见内里无人,将前后门用铁链封锁,上面贴了条谕方散。
可怜鲁道同夫妻,皆是一品的身分,素昔高堂大厦犹为未足。现在亲丁数口,弄得没地栖身,立在街市。鲁老夫人等从来未见过生人之面,连三尺之童都难入中堂,此刻更形羞缩。回首当年,岂非天渊之隔。仆妇人等,有良心的;还恋着不走;那没良心的,见自家东西都一并抄完,尽归究到主人身上,口内夹七夹八的连说带骂一场,另寻门路去了,只剩贴身男女数人。
内中有个年老家丁,赶着雇了两乘小轿,请鲁老夫人与鲁鹏妻子乘坐,又走向鲁道同面前,低低回道:“老爷,且请到前面莲花庵内,少住两日,再作计较。都不能立在街心里,也不成体统。”鲁道同点点头。众男仆扶着鲁老,女仆跟着小轿,直奔莲花庵来。这座庵是鲁府香火,所以老家丁不必去说,竟领着大众前往。
此时街坊上看的人,上千上万,挨挨挤挤,无不拍手称快。甚至有高声痛骂的,有大笑叫好的。还有一等轻薄子弟,偷看鲁鹏妻子,口内兼嘲带谑。鲁道同目下无力无势,只有昕之而已。惟叫家人们速走,“难道听他们骂得快活么!”连众家丁都不敢奈何他们,也只好吞声忍气。若在平日,早经不肯干休。可知这班闲人,在鲁府兴旺之时,亦不敢如此放肆。此名为墙倒众力推,乐得醒醒脾。出出素日耐下去的郁气。足见人生在世,都要做个好人。譬如鲁道同是个好官,而今受了无妄之灾,旁观即有叹息呼冤的人,必至痛詈陈宝徵了。现在人骂的是鲁道同,赞的是陈宝徵。古云:人言可畏。旁论最公,真正不谬。街市上闲文,不必赘叙。
且言鲁道同等人到了莲花庵中;不知如何着落,再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黜奸相朝野同欢放外官叔侄返里
话说鲁道同夫妇领着媳妇及男女仆从等人,急急的连跑带奔,转过两条胡同,已至莲花庵门首。鲁道同因何这般忙乱?他因见街市上人,百般笑骂,晓得平昔与他们结怨太深,怕的白白吃了亏苦,没处叫屈。当这势败如山之时,只求人不找我,我还敢寻人去么!现在到了庵前,心才放下。老家丁上前叩门,里面道婆开门出来,询问明白,入内通报。
不多时,当家老姑子领着几个徒弟接出,请众人到内禅堂坐下。道婆送了茶,老姑子道:“小尼适才到东府里去收月米,方知道相爷遭此大故。小尼十分惊恐,正欲亲往府内探听,却好相爷同太太、少奶奶们光降。阿弥陀佛!天是没眼睛的,相爷,太太,平日真正宽厚慈祥,也不晓得许多人感仰,单是我等佛门中的人,尤为受福。怎么这位陈御史老爷乱说乱讲的,上起奏折来?非是小尼说句不怕死的话,万岁爷怎生也相信了,岂不要冤屈煞人?阿弥陀佛!相爷,太太,不要见恼,这也是年灾月晦,数当如是。过个三月两月,灾退时临,仍当重见天日的。我只怕陈老爷妄害好人,不当人子的,是要下拔舌地狱的呢!”
鲁道同叹口气道:“老师父,你们是知道的。我家大小人等,从不敢做一件非礼的事。连这班家丁们,我常恐狐假虎威,在外胡闹滋事,都不时的查问,一有不妥即行革除。那怕他是多年有功的老家丁,皆不容情。惟有两位少爷,后生家脾气,未免口没遮拦,随心所欲,得罪人是有的。我若知道,非打即骂。他们也不过少年心性,各事争强,至于越礼非分,那些无法无天的事,他们亦不敢做,我亦不容他们到这地步。而今少爷们年纪也大了,都做了官了,自己皆识得轻重,更外谨慎,不比从前。我还恐他们日久下来,旧态复发,仍刻刻防闲。二少爷在我身边,无须交代,就是大少爷在江西,我一个月都有三四封信去。我也算怕人议论,饶不着还碰着这位陈御史,参我一本。现在我既不怨天,又不怨人,只要我居心无愧,皇天知道就罢了。”
老姑子听了,暗暗好笑道:“我不过替他宽解,故意说这些好话,他倒当真说他是个好人。罢罢,像你这样好人,只求天老爷少生几位,世上少许多人受罪呢!”外面仍满面堆欢道:“相爷真乃大度包容,俗说宰相肚里撑得船,竟一丝不错。到了这个时候,相爷都不怪人,还是怨命。若是小尼们,没说受这般天大委屈,稍为受了人家点子气,明里不能奈何他,背地里烧香点烛,骂都要骂得他七颠八倒的呢!”说罢,又格格的笑了道:“我都胡涂了,我是个什么人?怎敢妄比相爷起来。真正萤火虫儿,想同十五的月亮,比光大光小呢!瞎谈了半日,多分相爷、太太们还光光的饿着,我只顾说话了,真个该死该打。”遂一迭声的叫道婆,“快快预备素斋,要比往常加倍洁净精致”。
老姑子一篇鬼话,连鲁老夫人等都引得破涕为笑,忙说:“素斋可以不必,随便什么现成食物,取些来充充饥。你费了事,我们不安,也吃不了多少。”老姑子笑道:“阿弥陀佛!小尼近来穷得几乎,没有饭吃,那里还有上好的东西,不过粗斋而已。外面说着什么洁净,什么精致,还要加倍的好,那都是充大架子罢咧!太太没信以为真,从来尼姑子的嘴皆是这般。”说罢,又笑了。此时,连鲁道同都笑将起来。
少停,摆上素斋,虽然是几色蔬菜,却还精美适口。老姑子陪着鲁鹏妻子,另外一席,又叫道婆邀众仆妇去吃饭。大众吃毕,漱了口,老姑子领着鲁老夫人婆媳,到他卧房内,净面洗手等事。鲁老夫人趁闲即对他说明,要在宝庵打扰两日,自当重谢。
老姑子笑道:“我的老太太,你怎么说同我借住起来,可不要折煞小尼么!平日间请都请不至,难得太太,少奶奶们光临,也算小尼一点虔心。只要太太们赏脸,不嫌荒庵简慢,房屋狭窄,多住几时即是万幸。太太若说要谢,小尼少倒不敢领,太太就赏了一万八千,好俟小尼跳出穷坑,翻一翻身。”说完,笑个不止。又陪着鲁老夫人们说了半日话,无非张长李短,一派闲文。少顷天暮,老姑子一面叫备晚饭,一面叫人收拾自己禅房,搬出来让他婆媳居住。外边客堂安了鲁老的卧具。男女仆妇,亦预备群房他们住下。
晚饭后,鲁老夫人与鲁老商议,“须要探听鹏儿何时起解,好措备点盘费,打发他动身。再则我们在此的用度,及明日回山西的川资,都不能不要的。如今抄完了,一时那里去办?”鲁道同听了,半晌方说道:“不用你多虑,我久经想下了,不过拚我这付老脸,同人家设法去罢咧!”坐了半会,各自回房安歇。
次早,鲁道同坐了一顶小轿,往几家至亲与一班老同年好友处诉说,并挪借少许。又与他们计较,要冒死上一辩本的话。众人听了,都摇首道:“非是我等阻挠,目下贤乔梓身负重罪,又系父为子辩,似觉诸多未便。只有待天心回转,那时还要旁人代奏,庶乎有济。此时纵然上头准了你辩本,那些棒屁股,打顺风旗的一班御史,也不相容。以及原参的陈宝徵,更不放你过身。你的辩本无非申诉冤屈,你若果真冤屈,陈宝徵不是诬参么?从来御史参错了人,原无大碍。其奈这件事情重大,关系多人,非同寻常风闻可比。你若辩明了,虽不伤他,他已有了处分,这个时候成败攸关,谁肯让谁?况且他才参你,你即辩白,分明有意文过饰非,上头该准也是不准的。二来所参不止陈宝徵一人,显而易见,有众寡不敌之势。依我等愚见,暂停一步,相机而动的黜奸相朝野同欢放外官叔侄返里鲁道同听他们说得近理,不能勉强,只落得一骂道:“我与陈家本有旧隙,陈宝徵参我也罢了。这班人平时和我莫往莫来,毫无芥蒂,何苦夹在其中打我痛腿。他们只图伏陈家的上水,捧臀献媚的帮助陈宝徵齐心参奏,试问把我鲁道同父子拖下了马,与他们有何益处?真所谓安一经,损一脏。我鲁道同就这么老死故乡,算他们造化。倘或万一生机,蒙恩开复,有了出头之日,再来此地,除却他死我亡,我都要拚这条老命,将这班小杂种一个个斫下头颅来,观看观看,方泄我胸中之恨。”咬牙切齿的恶骂了一顿,只好权为忍耐这口气。另图机会。又往各家走了一遭,仍回转庵内。
各家早打发人过来问候,又送了若干物件。有送银两的,有外送男女衣服的,纷纷不等,皆视交谊之厚薄,戚好之亲疏,送银物之多寡。鲁道同到了此际,也不作客套,一一收下,开发了来人回去,然后尽交与鲁老夫人收起。鲁老夫人当封出二十两银子,给老姑子先作大众食用。老姑子推辞了一回,方肯收去。
鲁道同又遣人到刑部监中,探听鲁鹏消息,并送了些银两,与他使用。去的人回来说:“二少爷在监中,倒也没甚苦处。所有刑部各位老爷都瞧着老主人面子,也不十分难为,请老主人不必挂念。刻下专守江西巡抚提到,审问一堂,即可了结起解。”
鲁老夫人等听了,稍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