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园内是红飞绿舞,厅上是醉月飞觞。连内外的男女仆妇,都忙得如穿梭相似。酒席上无非海味山珍,说不尽繁华富贵。晚间,方夫人又叫在香城绮国前,高低远近点了无数五色玻璃羊角等灯,照耀得一簇牡丹花,分外鲜妍,大有临风欲舞之态。复又添杯洗盏,换酒增肴。将前面窗棂全行下落,酒席挪到栏前一顺儿摆开,人皆对花而坐。真乃花容人面,夺艳争妍。直畅饮到三鼓以后方散。来日乃梅仙,五官的东道,晓得方夫人等今日没有酒席,也摆到夺艳楼去,好赏花饮酒。
过了这两日,仁寿、宝徵即打点动身,里边玉梅,姑兰也忙着收拾。假期将满,仁寿同了宝徵又往各家告辞。在码头上封了十数号官船,仁寿白坐一只,玉梅同奶娘贴身丫鬟另外一只,其余尽是幕友,家丁们乘坐。宝徵也雇了几号大船,选定黄道良辰,一同开行。
到了临期,仁寿,宝徵换了公服,先叩别家祠神龛,然后拜辞小儒,方夫人等。在堂口坐轿起身,除了小儒不送,王兰等人皆送到城外,合城大小官员及亲友等,都来走送,待他叔侄落了船,方才回城。玉梅,姑兰带着人众,亦纷纷各自下船,两边鸣锣张帆,分道而行。
仁寿如今是一省封疆,好不威武,才出了境,即有江西大小印官,赶上来迎接。一路经过地方,纷纷迎送不绝。到了省城,择吉接篆,所有到任例行各事,以及专折谢恩,甄别在省人员等情,无须赘叙。从龙见仁寿起了身,即出奏宝焜回避调任一节。俟奉到上谕,便札凋宝焜赴怀宁新任。再说宝徵的船,抵了上海境界,早有各府州县前来远接。到任烦文,亦不须交代。
蒋小凤自玉梅动身以后,时时悲感。方夫人也觉得媳妇远离,又因姑兰身怀六甲,未知一路平安,甚不放心。多亏程婉容等众位夫人,百般的从中调笑分忧。适值赛珍小姐从扬州回来,方夫人囚女儿许久不归,见了面才算欢喜。小凤也被众人劝说’,始渐渐放下思念玉梅的一片心事。
此时正交四月中旬天气,留春馆前芍药大开。婉容便鼓兴要赏芍药,自己先备下东道,请来日看花饮酒。众夫人难却他的美意,只得允了。便叫小丫头们,早一日去留春馆打扫。婉容清晨即抽身梳洗完毕,过来催着众位夫人收拾,叫人开了耳门,来到留春馆中。见一字摆了三席,因婉容也约下巴老太等同乐一天。今日是家常便宴,不用逊让,各挨次归座。使婢们斟上酒,饮过一巡。
婉容道:“我们也得要热热闹闹,难不成他们去了几个,就振作不来了么?况且这哑酒亦漠然无趣,我想行令分题费人思索,拙拳猜枚又太嫌过俗。不若折枝芍药花来,打鼓传花,花到谁人手里,鼓止了即是谁人饮一杯酒。这令又公道,又爽快。
只要人多,就好行的,我们今日的人也不为少了。你们看着可好不好?”方夫人道:“我们就行这传花令,好得很,叫我家红雯丫头到帘子外打鼓去。”又亲到花田里,折了一枝连蒂夹叶的顶大深红重台芍,药来,放在席上。小丫头子早将一面铜钉密布的花腔皮鼓取到,又在帘外安了一张小座头,让红雯好坐着打鼓。
洪静仪道:“大姐姐单单要他家红雯司鼓,其中难保无关顾。而且红雯这小蹄子,很会弄鬼。别要我们着了他主仆的道儿,吃了酒,还要惹他们笑话呢。”方夫人笑道:“可不是你瞎子见了鬼么?这个有什么关顾,你相信那个,即叫那个去打鼓,并不一定非红雯不可。别要少停你多吃了酒,说着了我家主仆捉弄。”洪静仪道:“换倒不用换他,只不许他看着我们,要远远的坐了去打,我才放心。”红雯听说,笑了笑,将座头挪到花田边,墙脚下去了。
婉容道:“你们不要闹旁支儿了,听我交代行令规矩。就从我行起,做令官的,要吃一大门面杯。再传花到何人手内,鼓声住了,此人吃一杯酒,随口念一句古诗,要中间有一花字。数去花字临着谁人,即是谁为令官,由他传起,若花到令官手内鼓止,令官只念一句诗,免吃罚酒。不是偏护令官,他既吃过门面杯,不能再吃罚酒。不然做令官的毫无好处,还要多吃一杯,未免有苦乐不匀。”
众夫人皆点首道:“此令倒还公道有味,我们好行了。”便吩咐红雯起鼓。红雯将鼓架在面前安好,高高揎起衣袖,又用手镯压紧,露出两弯雪白膀臂,拿着一对鼓槌,先在木边上打了两下,随后紧慢自如,次第敲去。那鼓声打到紧时,如滚珠撒豆一般,甚为可听。
婉容闻鼓声已起,便吃了一大杯酒,干杯照了席,将芍药花递在肩下的人手内,一个个挨次传递,恰恰一转过来,花到方夫人手中,忽然鼓声停住不打。洪静仪火笑道:“有趣,有趣。古语作法自毙,真正不错。偏生头一次即轮到你停鼓,若有暗使之者。”方夫人亦笑道:“你以为笑我受罚,不知我巴不得罚这一遭儿呢,足见叫红雯打鼓,并非有意,亦可见我之心迹,至公无私。”
洛珠笑着摇头道:“罢哟,快说花字流觞过令罢。这件小玩意儿,还说什么公呢私呢,别要笑坏我的肚肠。”方夫人把门面杯吃完,即念道:“日高花影重。”顺着数去,该小黛行令。小黛接过花,也干了一大杯。那阶下鼓声复作,众人又传了半晌,花到静仪手内,鼓住了。方夫人笑念句佛道:“幸而此刻轮着了你,没有话说。若头一遭儿轮着,又说吃了我主仆的捉弄。纵生出一百张嘴,也分剖不清。”
静仪并不回答,举起酒锤一口吸尽,念了一句:“行到中庭数花朵。”众夫人称赞道:“这句诗倒甚贴切,不比随口过令只要中有花字。真难为你想得到。”数去该洛珠的令官,亦照样而行。传了半日,有轮着一次的,有两次的,尚有轮不着的。婉容即命停了此令,又取了个两截细雕水磨大方竹筒来,下一层叫小丫头们在园内,采了数十种花来放下。“行此令者,随手在下层花朵中,拣一枝放在上层盖好,使同席众人去猜,猜着的令官吃一杯,猜不着的本人吃两杯。每人挨行一次,交了头止令。所以行传花的令,总名曰传花猜朵,必须此令收场”。
众夫人见天色不早,随意进了点饮食,,散坐盘桓。那边席上,巴老太等人散了席,即大家到园里闲逛去了。小凤又说到玉梅,“现在江西只剩得一人,较之我们犹觉冷清。遇着花朝月夕,也不过他夫妻对酌,以应故事而已。大约我们在这里念他,他亦在江西念着我们呢,好说:‘我起身的时候,赏的牡丹,而今又该赏芍药了,不知恁的热闹呢!”说着,小凤的眼眶儿,不禁红了起来。
素馨见小凤又感动了思念玉梅之意,忙用话岔开道:“大凡人的生命,是最难料的。即以玉梅妹子而论,当日跟随小凤妹妹,乃一侍儿,纵然日后收场大好,也不过配一经纪买卖人家,即算是出淤泥而登霄汉。不意云大人存此一番美意,提拔于他,又有个陈大人附会,玉成其事。真正玉梅万想不到,今日为八座夫人。固然是他的造化,亦是云陈二位的好事。俗说,女子命如柳絮,随风飘扬,能高能下。现今他这柳絮,真乃高接青天了。还有秋霞,锦筝两个丫头,虽不比玉梅妹子富贵极顶,亦可为青衣中之特出。秋霞嫁了王喜,官职虽小,也是一位太太。锦筝配与五官,均是郎才女貌,且而五官本系好人家子弟,如今又捐纳了前程,不为辱没了锦筝。不知现在这一班丫头中,可有几个像他们的了。我看惟有大姐姐房内红雯丫头,品貌又好,人又伶俐,将来可以有点福气。依我的愚见,不如大姐姐代陈大人收在房内,免得发出去配人,未知是好是歹。况且大姐姐身边,实在少不了他。因主人还没有开口,他即先意承志的做去,也怪不得大姐姐疼爱他。果然收了房,仍旧如贴身一般,照常伺候做事。不则至迟二年,万不能再留住他不配绐人了。今年红雯可是十九岁了么?”
洛珠一旁插嘴道:“可不是呢!真个你我两人,一样的心思。日前我们闲话,也说过的。陈太太说好是好极了,无如红,雯过于尖刁,又生得有几分姿色,凡事心高志大,喜事争先,怕的日后房帏不和,由此多了是非。我听他说到此处,就不便再说了,其实与我们毫无干涉。我因红雯这丫头,若配个小于及平等户人家,不免可惜。譬如一朵姣花,落在粪土里去了。”
方夫人笑道:“你们不过为红雯生得好,劝我替我家老爷收房。我也知去了红雯,好似少了一条膀臂。若收在房内,明虽作妾,即如在我身边伺候一样。殊不知我的心事,却另有想头。因为红雯生得嘴强舌快,凡事不肯让人,在我跟前料想他也不敢十分放肆。怕的沈姨娘为人忠厚温和,背了我受他牵制。还有我家老爷生性拘谨,连日前沈姨娘来此,他尚执意不行,恐人议论。日下又有了这等年纪,若再叫他收纳红雯,不言可知,他定见是不依的。如没有这两层关碍,还待到今日你们来劝我,我久经做下了。”
洛珠听了,对着素馨点头道:“这句话倒有点意思,陈大人是最古板的。”婉容正在里间看壁上字画,忙走至外间,笑嘻嘻向素馨。洛珠道:“你们快别要信他鬼话,还亏你们说他说的不错。其实他是吃杨梅的心重,怎好对你们直说,只得借这一篇大道理,掩人耳目。你们想一想,就是红雯收了房要欺沈姨娘,有他这位正室夫人压住了头,当真红雯是三头六臂么?”
方夫人正要回答,抬头见巴氏等人都走了进来道:“太太们今日这般高兴,还在这里说话,天好将晚了。”说着,丫头们早点了手灯,上来伺候。方夫人等即起身,仍由耳门回转上房。众使婢将留春馆内收拾清楚,关锁了耳门,各回后进,预备众位夫人晚饭。
少顷,小儒回后与方夫人说了一回闲话,即往兰姑房中安歇。兰姑俟小儒睡下,吩咐媚奴在房内,“伺候老爷叫唤,我到太太那边去去即来”。便悄悄的走过,见方夫人独坐在灯下出神,忙送了一盏茶,笑盈盈的低声说道:“日间祝太太与聂姨奶奶说的话,太太以为何如?”方夫人笑道:“我已经说明不能的情节,你此时来问做什么?”兰姑道:“太太的意见我也仰体得出。既恐老爷不行,又恐红雯背地里欺负我,这是太太恩典,顾惜我的处在。不然即是云太太所说,有太太压服住他,还怕红雯做什么?太太所虑的是他暗中挑拨,不及防闲,生出是非来。”
方夫人笑着点点头道:“你既能领略这情理,还来问什么呢?”兰姑又走近一步,笑说道:“非是我琐碎来问太太,我看红雯不是个心地不明白的人。太太既抬举他,给老爷收房,是何等体面,他也知道感激的。而且太太又这般圣明,他敢使心眼儿么?不过想欺负着我,一来有太太压制住地,二来老爷也不是那样听背后言语的人。我因为太太各事,红雯倒分去了一半,我虽来了多年,万不及他。明儿红雯开发出去,难道仍要太太自己操心么?我们看着也不安,若要学他,实在又学不上。还有一件事,只是太太的明见我方敢斗胆说一声儿。自从添了森儿,不无多出些针线,如把红雯收房,他即可伺候老爷太太身上的事,我即一心一意的照顾森儿,岂不一举两便。若恐老爷执性不允,有太太硬做了主,老爷也没有说的话。”
方夫人听说,沉吟了半晌道:“你可是真愿意的么,还是假话?不要收了红雯,日后你追悔不及,再到我面前诉苦,我那时可不管的呢!你倒仔细的心里思量思量,不要图1比时说得爽利大方。”兰姑笑道:“太太谈的什么话?我怎敢用假话来骗太太。这件事,我久已有心,不是祝太太们今儿说起,我也不好说及。日后就是红雯真个欺了我,我也没得怨的,太太只管放心。”方夫人道:“夜已深了,你去睡罢。且待明日,我自有处置。”兰姑应了声出来,仍回自己虏内。小儒尚未睡熟,便问道:“你在太太那边好半会,做什么?想又议论到什么好事儿了。”兰姑也不答言,即叫媚奴与小丫头们退出。推上房门,走到镜台前卸了残妆。转身坐在床沿上,一面换着睡鞋,一面即将方夫人所说的话,细讲了一遍。
小儒听了,双手齐摇道:“罢了,罢了,我只当你们说的什么好话,原来议论的这些没要紧的事件。也亏你们好意思说得出口,倘被人家听得,岂不是人笑话么!太太断不会说这句话,他深知我的心性。这都是你的主见,多分你服侍我的厌烦了,要个人米替替你的手儿,可是不是呢?”
兰姑闻说便站起身,撂下脸来道:“好扯淡,这是太太的一个人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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