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你问他,牙缝里都没有进出半个字来。姨奶奶若说到落己不落己的话,更外扯淡。银子是府中的,真如姨奶奶说的,干大家的屁事。这些话,没说回太太,就是回老太太去,也不至杀下头,问充军罪。我也没有说我是当家的,又没去钻谋这个差使,不过奶奶叫我帮着记记数,写写账。亦未曾有碍人家的眼目,吞吃人家的口粮,还遭人家妒忌么?至于主子下人的尊卑,我怎么不晓得?我是当丫头的出身,不明尊卑,还是个人吗?若一定要分什么主子,什么下人,主子也是下人做的,下人也可做到主子,什么希罕的事!若是老爷同太太,他们才是生来做主子的呢!不叫人敬重,人都不敢不敬重他们。其余柳木桌子,柳木凳,一般的高下罢了。”
红雯闻媚奴句句含讥带刺,说着自己痛处,直气得面如紫涨,使劲把桌子一拍道:“你这娼妇,有多大身分?竟敢挺撞我起来。我倒要问你主子去,是谁仗你的腰窝儿?”媚奴听红雯破言骂他,也将针线匣子往床上一摔道:“姨奶奶,你的口内要清净些,你见着谁是娼妇?没有养着汉子,没有和男主子睡在一处,都不怕人议论。我若是娼妇,人家也不见得不是娼妇,同是一般的人,一样的出身,别要装出主子的体面来,恐吓我。这些旁枝儿的主子,我眼睛里还没有见着呢!”说着,便哭了,嘴里也夹七夹八的乱骂。
气得红雯,直跳了起来,奔上去要打媚奴,被双喜夹腰抱住。红雯回手即乱打双喜,喝骂他松手,双喜忍痛,死也不放。
媚奴亦要追上来打红雯的嘴,问他那“娼妇”二字怎生讲说?对面几乎交手揪扭,早惊动兰姑房内两名雇工女人,赶进来在当中横着身子,左拉右劝。红雯,媚奴又欲同去回明太太;正闹的没开交处,早有小丫头们见他们闹得大了,飞风去报信上头。
方夫人忙带了兰姑前来,喝住两人。方夫人道:“好好,你们竟要造反了,我这地方还配不上你们大呼小叫。究竟因什么事情?”媚奴一面哭着,一面将前后情由回明。红雯也抢上来,说了一遍。方夫人听说,脸都气白了,也不问他们曲直,先喝叫双喜跪下道:“你这小贱人,到底怎么两边撩拨的,须从直说来,若有半字虚浮,先揭你的皮。”吓得双喜跪在地上道:“太太的恩典‘,这不干丫头的事。丫头并没添说什么鬼话,不过照直的两边说了,却是我的口快。”
方夫人道:“我不问别的,只问姨奶奶可是叫你这么去说的,还是媚奴造言生事?”双喜道:“太太明见,这些话都是有因的,来者不善,答的有意。若问丫头细情,姨奶奶同媚奴姐姐,话也多的很,丫头一时记不清白。太太即将我活活处死,我亦只有这两句话。丫头何敢捕风捉影的乱嚼。”
方夫人听了,早已明白,红雯系有意去寻事媚奴,并非媚奴撒谎。又问道:“姨奶奶话是有的,媚奴回你的话,也是有的了。”双喜点点头,应道:“也是有的。”方夫人便指着双喜道:“你这小贱人,很不安分。即着姨奶奶心内有气,叫你去取银子,不许说是什么款目上用的。你就该背着对媚奴说明,乃众雇工夏季的月支贴费。媚奴见是公款,也不至不肯兑与你。纵然你不敢违拗姨奶奶,媚奴叫你问明白了再来,又说奶奶不在屋里,不能专主,他亦是正理,并不曾歪派了你。你回房即说媚奴不好擅兑银子,待奶奶转来回明了,立刻送来,可不是两边皆没的说了。你倒好,两边的话一字不漏,虽说不是你添造鬼话,却是你搬弄是非,始末原由皆因你而起。本当重重处治你一顿,姑念一经问你,尚未抵赖,今日这责罚权寄在你身上。下次若再说话没有轻重,不问好歹,信口的乱喷,被我晓得了,两罪俱发,决不饶恕。你可从此要小心些。”双喜应了声,爬将起来,蹶着嘴站在一旁。
红雯见方夫人喝骂双喜,句句皆是暗说的他。又见方夫人并未说着媚奴不好,心内大为不服,便说道:“太太别要冤屈了双喜,委系我叫他去这么说的。我想同是一家的人,还怕脱空了银子么?随后再开明款目,给他登账不迟。以前我给太太照料各事,亦有做过了才回大太的。媚奴若果是晓事的,即该同双喜过来,问个明白,也不见得我不告诉他。谁知他骂着双喜回来,时语打狗要看主面的,我纵有不是,亦不应他借着双喜发挥我,媚奴未免眼睛里太没有了尊卑,不知我是太太派着帮理家务的?他瞧不起我,即是瞧不起上头的主子。我也自知心直口快,遭人家的忌。其实府中亦没有多少事,有了奶奶一人经管,又有媚奴做着副手,也很够了。趁今儿当面回明太太,从今我不问这府中的事了。我何苦强桠在里头,有碍人家眼目。今日是小为发作,不过挨一场骂,将来怨结深了,还要被人家算计,都难说的事。”说着,又回身指着双喜,咬牙骂道:“都是你这下流该死的东西,带累我受人家欺负的。我叫你去讨银子厂你自然背了我,到这里浪充什么当家副手的排场,人家才不能容你的。”
红雯尚未说完,早把方夫人气的坐在椅上乱抖,一声断喝道:“你在这里支派着谁?还是说奶奶仗着媚奴欺你,还是说我责罚双喜不公?你说媚奴眼睛里没得尊卑,怎么赶得上你,很懂尊卑的人?我在这里说话,那里派你指鸡说犬的骂人。无论是与不是,都不容你插嘴。你跟我十数年,该深晓得我的性格,从不喜欢人挑三拨四的暗箭伤人。我岂不明白,你有心寻事媚奴。到底你如今是老爷的人,所以单责罚双喜,存留你的脸面。你倒在我面前放肆,打骂丫头,下发别人。我只问你,叫双喜去向媚奴兑取银子,又吩咐他不许说出什么,媚奴自然不肯发给他,仍推到奶奶不在屋里,不便专主,他也算情理兼到的了。你反横着心肠,前去与他吵闹揪打,自家先失了主子体统,还争竞人家什么呢?你说媚奴瞧不起你,此时你又瞧得起我么?我知道你现今做了姨娘,不比在我身边,很长了身分。你去问问人家姨娘,可似你这般没有规矩?若说你不愿帮着奶奶当家,难道府内的事,非你不可么?我给你体面,才派你帮着奶奶照料一切的。从此就开除了你,也没甚希罕。近来你各事很不安分,渐次好要爬到我顶上来了。想必因老爷宠爱着你,叫你这么的,我倒要去请问老爷一声。趁着此时你还未生下男女,不如开发你出去,你也称心,我亦耳朵里清净。”方夫人便喝叫小丫头子,到前厅请了老爷进来。
兰姑见方夫人十分动怒,忙走上来笑着推红雯出外道:“好妹妹,你回房去罢。我家媚奴不好,少停我责罚他,再到妹妹那,边来谢罪。你说不愿帮我当家,哎哟,好妹妹,我不曾得罪你呀!怎么你为了媚奴,连我都恼了。府中许多事务,叫我一人怎生开发得下。再则妹妹你是明理的人,这么大热天引着太太生气,你心里也不安。”便连推带拉将红雯送出房外,又使眼色叫双喜一同出来。
红雯见方夫人动了真气,要请小儒进来。他也惧怕方夫人当真要撵他出去。又知道方夫人脾气,向来执一,说行必行。小儒各事,又顺着方夫人性子,不敢违拗。便借着兰姑推他出来,跑回房中,坐着生气。自己原想捉弄他们的,反被方夫人这一顿羞辱,将来何以见人?直气的哭了。使劲把桌上的陈设,一阵乱抛乱掼,又将双喜恶骂了一顿。闹了半晌,和衣倒在床上暗泣,晚间连饭都不曾吃。
兰姑推出了红雯,又转身进来,笑对方夫人道:“太太何必动此大气,有伤身体。他向来心地胡涂,随口瞎说不知轻重。少顷我过去开导他,叫他到太太面前来叩头。太太若此时请了老爷进来,反将这点小事闹得大了。太太也犯不着又使老爷生气。-,’方夫人叹了声道:“并非我好自生气,你亲眼见着的,这般狂妄,令人难受。对我尚且如此放诞无礼,可知别的人更不在他眼里。你来了多年,可有半句闲话么?现在出了他这么一个出色人员,将来府中内外人等纷纷效尤,何能处治?近日我冷眼看着,他益发狂的不成人样了。睡至午正,还没起身,不高兴头也不梳,大衣也不穿。这几日,连我的早安都不来问。只有老爷进了他房内,随即浓妆艳抹,有说有笑。夜间关上房门,嘁嘁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甚至四更以后,听得他那边房里犹有声息。那种下贱的行为及那浪样子,实在难以入目,这也不必说了。早间你见赛珍和他不过取笑的话,可该他那般回答赛珍么?他发作姑娘,即是发作的我。此刻又和媚奴闹了起来,这件事本不怪媚、奴。虽说是自家人,媚奴有经手之责,焉能不问个明白,乱兑银子?正是媚奴心细的处在。他即说瞧他不起,又与媚奴要交手揪打,被别人家听得成何体面?人还要说我没有家法呢!我目下悔之不及,大不应劝老爷收他作妾。早知道发出去配人,倒还干净。我只说他是我身边长大的,比新买回来的人都要循规矩些。又因收了他,可替你服侍老爷这一番职任,谁知老爷都被他引诱坏了。若依我的意思,即时叫了他家亲丁来领回,另行配人。否则发交官牙子,卖缴原价。那不过做的克毒些,也不怕老爷不行。惟恐知道情由的,深晓他十分不妥,万难存留,犹有那不知道的,即要议论我不能容物,多分是正室怕偏房夺宠,故意借着这段题目打发出来的;将我提拔他那一场美意,不要活活的埋没煞了么!况我们这般门第人家的姨娘,发出去另行配人,亦不大雅相。而今受这些无枉之气,.不是我自家害了自家么!且又是我的丫头,分外打住了我的嘴,难以启齿。我若早知他这贱人不成器,牙缝里出蛆,也不劝老爷收他做偏房了。我说这句话,人岂不要扳驳我,他自幼在我跟前,不知他性格么?我因他不过生得伶俐,说话尖刻些,这也不算什么坏处。那知他目下大为改变,将来尚不知闹出什么新闻来才罢。”兰姑又极力从旁劝说,方夫人始渐渐气平下来,扶着小丫头回去。
兰姑俟方夫人去后,便将夏季的月费、犒赏银两发出,叫新挑上来的飞香,唤那家丁进来,照数领去。因媚奴现在做了副手,一切伺候等事均派了飞香承管。兰姑又叫上媚奴,切实的数说了一顿道:“前日我怎么嘱咐你,叫你切不可同他一般见识,累我被人议论。纵然他各事占强,我既肯甘心忍受,你也落得不问。怎么才两三日工夫,言犹在耳,你即闹出事来?又惊天动地的,使太太知道。幸而太太圣明,深知他有心欺负我这边。倘或太太信他一面之词,责罚了你,叫我置身何地?还要被他背后笑破了口呢!我因你尚明白懂事,才叫你帮我料理,我即可偷空到众位太太处说说话儿消遣。又千叮咛万嘱咐的比譬你听,恐你一时心内不平,生出争论。饶不着你还同他闹了,叫我怎么放心走开,你倒不是替我的手,更添我一层记挂了。今日闹已闹过,已往不究,嗣后你若再闹出闲言闲语,那可不怪我要回明太太,给你没脸的。”
媚奴被兰姑说得哑口无言,红着脸低头拈弄衣角,半晌答道:“奶奶说我,我不敢强。起先他来的时候,我也好好分剖他听,都怪双喜说的不明白,亦不曾得罪他。后来他破口骂我娟妇,我方同他口角。奶奶明见,当丫头的虽然微贱,这句话却当受不起。”兰姑道:“他破口骂你,原是他无理。好在太太已呼斥过他,算代你争回面孔。太太又吩咐他,以后不许过问各事。设或他竟老着面皮,偏要夹在里面问张问李的,不论什么事,你下次都不要问,尽管发给他去。即是不应发的,你发了自有我承认,太太也不能说你,我都不抱怨你就是了。”
且说方夫人回转自己房内,十分不快,即将套房门关闭,不准红雯由他正房经过。“我见了这贱人分外生气,可笑他而今连我都不服了”。晚间小儒进来,方夫人将日间的事细说,又问着小儒怎生处置,“因他现在是你的人了,不得不先问你一声,别说我有心容不下他”。小儒听了,一言不发,起身到红雯房内,埋怨他太为过分。“怎么太太你都冲撞起来,你不见奶奶来了这几年,又生了森哥儿,还不敢违逆太太呢!若是太太真动了气,要撵你出去,我可是阻挡不下的。你和别人争竞,情犹可原,怎么同太太使性子?我劝你老虎顶上别要捉苍蝇去罢”。
红雯正在一肚皮没好气,又闻小儒说到方夫人若要撵逐,即难挽回。仔细一想,果然不错。又见方夫人将耳门关起,分明是气我不过,立誓不准我见面了。适才老爷说的话,必是太大同他说的。太太竟是明日翻过脸来,叫我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