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彼此正在书房计较,却好走进两个人来。也是华荣该数晦气,碰见这两个对头星君。来者是谁?却是陈凤岐同案新进的好友。正走到门前,听得有人在内拌嘴,急忙进来,见一个不相识的人,在那里拍桌敲台的叫骂;凤岐又陪礼不迭,未知何故,同声问道:“凤兄为什么事件?说出来,大家排解排解。”凤岐抬头见是同案的朋友,益发难过,不免脸上一红一白,满口支吾,恨不得推了他们出去,生恐华荣说出真情,惹人轻薄他。
两人素昔知道风岐口钝,也不介意,即走过来询问华荣。忽见陈家的家丁,上来道:“请两位爷,这里来说话。”原来凤鸣躲在书房旁厢,听他们动静。又见华荣发作,凤歧拙口钝腮的,对答不上,甚为懊悔道:“我不该避他,反讨他没趣。若是我在外边,不致如此,此时反进退两难。”又见他两人去问华荣,忙着叫家丁请他们到后面坐定,将细情由头至尾说了一遍。他两人方才明白,便齐声道:“这却何妨,待我们开发那姓华的去。”一齐仍到书房,向华荣道:“适才之事,我等尽知。此事虽蒙阁下与贺二爷盛情,亦要陈凤兄的文章合了学院大人的格式,方有指望。相巧今番题目,皆是凤兄以前作过之文,凭公而论,文居一半,力居一半。不怕老兄见怪,谢资也只好一半了。就是闹到学院大人面前,他抄的窗课,并非陈文,亦没有罪过。在我们愚见,老兄不如留点交情,好待日后相见罢。”
华荣见他两人语言锋利,亦想借此收场,即如一半,还派我五百呢;但是一时怎生掉转口来,便硬着头皮道:“你们是什么人,硬来作主么?想必是陈家兄弟居心图赖,先请了你们来帮衬说话的。好在我先已说明,只要他兄弟说声不给,就算了,再累他的步,同我到衙门一走,当面回声我们的贺二爷。不然姓贺的还要疑我欺了他呢!”那两人未待华荣说完,,即连声说好道:“风兄就陪他到衙门里去,我们也一同随往,倒要见姓贺的是什么三头六臂,虽不成学院大人叫他出来受贿么?”说着,即一迭声的叫走,不由华荣做主,扯了往外即行。风岐亦只得跟了出来。
华荣此时欲罢不能,心内却十分着急,明知闹出来,于自家有碍;外面却不便形于颜色,那么一来,他们分外不放我走了。
亦起身故作咆哮道:“反了,反了,天下那里有这般不讲情理的人。要走就走,你们若不面见学院,也不成汉子。”遂一齐直奔门前。风鸣起先原欲请这两人做个排解,忽然他们又闹了起来,更加着急,跺足道:“该死,该死,不善于调停就罢了,怎么夹在内里来闹岔头。”急急随后赶出,高声道:“诸位请回,从长计较。不可为我家的事,反伤了你们和气。”华荣听得有人招呼,意在借此下台,停住脚步。风鸣赶到,再四劝说。
众人正在大门前喧嚷,适值连儿同一个家丁走过。连儿见一家门内,多少人拌嘴,举灯一照,见是华荣,便道:“华二哥因何在此淘气,为什么呢?”华荣见是连儿,不由心慌,.顺口答道:“贺二哥,你不知道。他们要同我去寻你们衙门里贺二爷去呢!”连儿听了,失笑道:‘‘怎么说?见了我寻我做什么?”
人众闻说,方知来的即是贺姓。风鸣越众上前,扯住连儿道:“尊驾是贺二爷么?请进来,好说话。”连儿尚未答言,那同来的家丁仔细将华荣一认,不禁怒从心起,不分皂白,将华荣一把抓住,大骂道:“你这混账的忘八崽子,我只当你远走高飞,再不见人了。不意天网恢恢,犹在这里碰见了你。你骗姓刘的银两也罢了,累得我们挨足了骂,‘还要送官处治。至今提起,犹觉寒心。”华荣被那人骂的目瞪口呆,一言不发,惟挣着要走。
连儿忙走过来道:“怎么王二哥与华二哥为难,真令人不解。”那家丁道:“贺二太爷,你知道他是谁,,他是严嗣陵呀!.在南京城里,假充顺天府尹严大人的公子,骗了我们旧主儿刘蕴六七千两银子去。彼时小弟正在刘府,因他这件事,我们同伙八九个人,几乎没得过身。你想可恨不恨么?他而今竟敢公然在这地方出头露面,又不知想骗谁了?亦是我们旧主儿做鬼有灵,遣他碰见我的。”
连儿听说,恍然大悟,即转身问凤鸣道:“你家田什么事—呢?”此时凤鸣人众都听呆了,见连儿问他,忙将前后各情细说出来。把连儿直气的跳了起来道:“还了得么!他骗陈家银两,又拖累我在里面。这个风声传说到我们主儿耳内,那才是生一百张嘴,没想分辩得清。真正我做梦也料不到,原来他和我百般亲热,是想要我命的。”又对人众道:“你们在地的人,却一个都不能走开。我去回明学院,大伙儿总不受累。你们放他走脱,就同你们要人。”说着,匆匆而去。此时人众尽皆彻底了然,又问了那家丁的原由,无不唾骂华荣。
忽见连儿带着数名戈什哈进来,连儿指着华荣道:“他是要犯,其余均是见证,总带了去候大人发落。”戈什哈齐声应答,即将华荣锁起,带着人众一齐向学院衙门。连儿先到里面回明,伯青道:“可取我的名帖,并一干人证,送到府里去。请冯大人从重根究,切勿稍宽。你也是案中人数,要在那里伺候的。”连儿应了声退下,遂持着伯青名帖,仍叫戈什哈带着人众,直奔府前。府里见是学院大人处发来的人犯,不敢怠缓,急忙进内禀报。二郎正坐在内签押房,检点日间公事。忽闻伯青打发连儿亲来,还有一干人证,知道出了大事,叫先唤贺二爷入内。连儿上前请了安,一旁站立,将前后细情一一禀明。二郎点头道:“你在外边伺候着罢。”即命传话升座晚堂。
少顷,二堂上灯烛点齐,全班书役俱到。二郎升了公座,先吩咐带祝大人家丁贺连升。连儿上堂跪下,仍照适才的情节,回了一遍,二郎命跪在一旁。叫带陈凤鸣兄弟与那两人上来,一一问过。又带上那家丁细问,那家丁道:“小的名叫王贵。数年前,曾在南京刘府服役。‘”即来了这严嗣陵,如何诳骗,如何脱逃,“后来刘蕴得了疯病,小的才到杭州来的。因冷桓冷大人是小的旧主,特来投奔。目下家主升了臬司,差小的到湖州来见学院大人投递书函。今晚与他家贺二爷出去吃酒,路遇严嗣陵在陈家吵闹,又改名叫做什么华荣。小的一时想起旧主刘蕴,受他坑害送命,才上前抓他的。要求大人作主,替旧主雪恨”。
二郎听毕,亦点点头道:“你倒很有良心,还记得旧时主人。”吩咐暂退,即叫带华荣上堂。二郎笑问道:“如今不做顺天府尹公子,又来充学院大人的亲随,你倒很会变着法儿骗人。你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从直说来,免得吃苦。”华荣见前后事情均皆败露,又有这一干人质住了他,料难抵赖,便叹了口气道:“不劳大人用刑,小的直供就是了。小的本姓严,叫个严华荣,河南人。自幼父母双亡,流落京中,投身在东府里一年有余,丢去严字,单叫华荣。蒙王爷恩典,颇为调剂。手内有了钱钞,不无三朋四友,终日游荡。结识了个姓温的,是山西省人,惯会烧炼假银,遍游天下。他因头脸太熟,生恐被人识破,即将此法传授小的。不合一时胡涂,信他愚惑,即辞了东府差使。一伙儿有十余人,来到南京,装着顺天府尹严人人的少爷。恰好碰见刘蕴,也是他命该晦气,骗了他五千多两银子。后来陆续又往江西湖广等处,骗得若干。今番来到此地,并不敢冒充学院大人的家丁,因陈风岐在茶舍内说出心事,小的见他有些傻气,故意欺他是实。他兄弟即相信不疑,先兑了五百银子交与小的,面允事成全数兑清。不意他竟进了出来,据说他是抄的陈文。大人明见,人心是不足的。今晚小的到他家内,想诈那一千五百银子是有的。若说贺二爷,小的本不认识,日前在茶舍内会过两次,并未同谋。要求大人格外施恩,姑念小的只骗了他五百银子,亦是他心服情愿。”二郎听完,摇头道:“你这奴才,还了得么!省城之中,居然任意诳骗,毫无忌惮。你那些同伙的人呢?”华荣道:“总在城外船上住着。他们一总都没有进过城,此事皆是小的一人的勾当。”二郎吩咐画了供,又将凤岐叫上,细问他如何抄录陈文?凤岐道:“文生所抄,并非陈文,实是从前作过的窗课。大人若不相信,请大人吊取文生的原本阅看。”二郎道:“你们总静候学院大人发落,碰你们的造化。”遂命原差,将一干人证管押。吩咐连儿与冷府来的王贵,均回衙门。
次早,二郎坐轿来见学院。伯青在衙内早经得信,又有连儿回来禀明审问原由。今闻二郎前来,即忙请见。二郎见面请了安,一旁坐定。伯青道:“可不是笑话,外面闹出这么大的新闻,我尚不知。怎么又有连儿夹在里面?这奴才而今非比以前,竟万不能交代他的重任了。也不知封锁衙门,关系不小,他总司稽查,尤非小故。竟敢和人家杯酒往还,以致华荣冒充我处家丁舞弊卖法。推原其故,总是连儿不好。再则陈风岐,不思以自己学问求取功名,反勾结华荣,行险侥幸,亦是个素不安分的人。前日我看他所作文字,尚然通顺,既有如此笔下,何以又求别人的捷径。我恐其中尚有抢替等情,要烦贵府切实根追,务要水落石出。我这里一面行文学官,将凤岐即行斥革。连儿亦有应得之咎,总望从公办理。专候贵府详上来,好归奏案。这宗案情,与我关防大有干碍,只好自行检举,请旨发落。”
二郎听伯青说完,起身复又请安道:“此事尚求大人成全,卑府犹有下情细禀,请大人借一步说话。”伯青亦起身道;“甚好,我们正要商量着如何办法?”便邀着二郎,来至内书房坐下。家人献了茶,一概退出。二郎道:“伯青,你可知陈风岐与小儒是一族么?”伯青道:“我怎么知道呢,楚卿何以晓得?”二郎遂将前后细情,一一说明。又说到风岐,“是碰见窗课,并非抄袭陈文,情尚可原。二则如斥革了他,未免使小儒等人难过,我们不知细底就罢了。但将华荣从重究办,他在堂上供有同谋多人,我总没有查办,这件事,若认真办起来,你亦有处分。不若这么就汤卷饼的,最好交代。我去办,包你不错。连儿这孩子亦由心地老实,才受了华荣的欺骗,实在没有别的心肠,你倒不要过于委曲他。不过办事粗心些儿,警戒他下次就是了。”伯青闻说,半晌无言,方道:“陈风岐未免便宜他了。烦你就这么办罢,切切要办得妥当为上。”即当着二郎,将连儿叫上,痛骂了一顿。连儿自知不是,跪在地下,惟有碰头口称该死而已。二郎又劝解了半会,伯青方喝退连儿。即留住二郎吃了午饭。
二郎方回衙门随即升堂,将风鸣兄弟切实申饬了一番。此时,风岐已知学院大人要斥革他的功名,幸赖府尊再四求情方免,心内着实感激二郎不尽。所有一干人证,概行释放。华荣所供同伙多人,施恩一概免究。只将华荣当堂重责四十大板,发县永远囚禁。二郎发落已毕,即备文申详上来。伯青见了,亦无话说。过了数日,湖州府属考毕,即起马接考绍、宁等处。
单说华荣的一班同伙,即有温家在内,在城外得了消息,闻华荣被府里拿去,审出实供,必然要扳累到他们身上。急将船上余资及细软等物,人众瓜分,各逃生命。遥想这干人,天地亦不能容,无非迟早些儿总要报应。
再说华荣在府堂上打得皮开肉绽,寸步难行,又上了全身刑具,永远囚禁。到了县里,身畔分文俱无,那里来的使用。终日半饥半饱,棒疮又十分沉重。不上一月工夫,早呜呼哀哉,死于禁所。管禁的忙禀知县官下来相验过了,即拖出掩埋。此乃骗人的收梢结局,亦是他自作自受。想上年在南京,拐骗了刘蕴,将一座堂堂的刘相府,弄得瓦散冰消。疯的疯了,走的走了。后来刘蕴成了饿莩,还亏小儒垂念旧情,备棺埋葬。虽说是刘蕴的报应,亦由华荣所害。故而今番华荣亦死于官法,足见报应昭彰,丝毫不爽。
二郎自力,过此案,想到陈凤岐是小儒一家,我代他百般周旋,小儒那里知道?再则上年南京城内,无人不知严嗣陵骗了刘蕴银两,提起来皆要唾骂。真正顺天府尹严有壬那老头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平空的弄出一个冒名儿子,惹得人人骂他教子不严。我不如写封书函寄与小儒,既可表明我代凤岐一番美意,又可代严老头儿分辩清白。想定主见,即回后堂,说知小黛。——却值小黛前月得了一子,取名冯增。——叫进一名家丁来,吩咐他明日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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