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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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龙道:“去岁新姨娘遗留下一位少爷,将来你们夫妻用心伺候着小主人,也算报答新姨娘了。你们夫妻既如此存心,我焉有不成全之理?但是此次我没带着家眷,你的妻子同行,甚为不便。相巧我正要差人送信到陈大人那边去,你不如和你妻子先行,你们旧主见了此书,必肯收留。”遂又另写下一封书子,细说阿瑶先后情节,与昨夜写成的书函,一齐交给阿瑶道:“此系紧要书札,沿途小心,不可耽延误事。你明天清早就起身去罢。”  
  阿瑶见从龙一口允许,毫无推却,又叫他送书到南京旧主府中,甚为欢喜,忙接过书函收好,上来复又叩谢。从龙又切实叮嘱了一番,阿瑶方才退出。回到家中说与双喜知道,双喜闻说红雯身故,回忆当年主仆,亦着实伤感。连夜将行囊物件收拾停当。次日五鼓,阿瑶又到从龙寓所叩辞过了,即带着妻子赶奔南京。  
  从龙打发了阿瑶去后,自己亦预备料理出京。接着在京诸官纷纷馈饯。从龙叫人雇下十数辆车子,择定来日黎明登程。。所有一班至好,仍要前来候送。从龙辞别了众人,即吩咐开行。在路行走,非止一日。
  单说阿瑶在从龙以前动身,又系沿途追赶,分外迅速,今日已至南京,唤了一肩小轿与双喜乘坐,亲自押着行李直向绘芳园来。到了府前,阿瑶先行入内,早有旧日各府同伙的家丁齐过来询问。阿瑶与人众见了礼,恰好梁明亦在外面,忙进前叩见,细说来意。梁明见阿瑶在外多年,甚为得手,又有云大人的书子叫他到此,倒也欢喜。双喜亦下轿进内拜见。 
  梁明道:“既有云府里的家书,我先领你们到内里叩见太太们去。”便带着他夫妻两人来至上房,叫阿瑶在门外伺候,单领了双喜来到阶下,绿莺正掀着暖帘出来。梁明即迎上来,说明原委。绿莺见是双喜,忙笑道:“那里来的一阵风,将你这么个新鲜人儿刮来!怪不得昨晚灯花报喜,今早喜鹊儿对着人喳喳的乱叫呢。好呀,如今益发比先长得跳脱多了。梁伯伯是什么福气,讨得这般好侄儿媳妇。”双喜赶着过来与绿莺叙礼。梁明亦笑道:“绿莺姐姐这张嘴,我们一百个也抵不上。没说比刀子快,我看刀子那里有这么快呢!好姐姐,拜烦代你妹妹回一声儿。”绿莺笑着转身进去,少停出外招手道:“你进来罢!”
  双喜连忙随着绿莺入内,见婉容等人都在里面,即上前一一叩见。方夫人心内想道:“双喜现在很苗条了,当日出去的时候还有些小孩子气,几年不见,出落的这般好人材出来,倒便宜着阿瑶那小子了。”便笑问道:“闻得你夫妻在京中甚好,又下来做什么呢?”双喜即将数年情由,并此番来意,细细回明。方夫人点头道:“倒难为你们还记挂着府里。明儿即派你在聂姨奶奶那边,和奶娘服侍着哥儿。日后哥儿长大成人,你就是旧人了。”双喜见方夫人肯收留他们,又叫他去伺候红雯所生的哥儿,正合心意。  
  方夫人又吩咐着阿瑶进来,阿瑶即到帘外向内叩头,取出从龙的家书呈上。婉容忙拆开细看,知从龙仍放了两江,又知父亲业已告了病假,想他随后亦要到南京来的,欣喜非常。随手递与小凤,又将附致各家的来函,交与众人。
  方夫人正欲问阿瑶的话,恰值小儒回后,众位夫人起身避入房内。阿瑶、 双喜忙叩见了小儒,阿瑶即将从龙给他的书子送上。小儒看了,方才明白。方夫人亦将双喜派在洛珠那边的话说了。小儒遂叫过梁明道:“你把阿瑶仍带在身边学习,他果真老成了,不似从前的脾气,看有什么差使空着,你就做主派他充当,再开名字到奶奶那边去领工价,不用上来回了。”
  梁明闻说,忙同阿瑶一齐叩谢,退了下来。双喜又央绿莺领他到红雯灵前,痛哭了一番,即料理带来的行李物件,安顿在洛珠那边,自然和奶娘一房居住。方夫人又叫兰姑添上双喜的月费。  
  小儒即袖了从龙来书,忙忙的到了伯青这边,将书子递与众人观看。适值王兰也赶来看五官画脸,闻得从龙有书寄来,忙取过看了;笑向二郎道:“日前你说我们众人中只少了在田一人,不意他既经内用,复又放了外任,却是想不到的事。”二郎道:“我们大伙儿总回来了,单是在田不来,未免缺憾。偏生他又放到此间,这也算天从人愿。”  
  小儒即与众人计议到王喜的事,王兰道:“小儒不必狐疑,在田所嘱甚为安详。最妙着人去知照王喜,叫他赶紧告退,四面俱无干碍。如果他名心尚浓,舍不得这守备官儿,停几个年头,待这件公案疲玩下去,亦可重新出来的。此时若再恋栈,窃恐丢了官,犹有后灾呢!你既要知照他,事不宜迟,在田不过朝暮也要来了。”小儒连连称善,便向伯青索了纸笔,一挥而就,函内即将从龙来意说明。 当又叫了梁明进来,着他明早即往扬州一行,不可迟误。梁明接过书函退下,自去收拾,来日起身。
  且表王喜自重到扬州卫官的任,各事谨慎从公,又值连年丰收;征收的国课十分充足。这日,正坐在上房与秋霞闲谈,见家丁来回道:“南京陈府里打发梁总管亲自前来,有要话面说。”王喜听了,便立起身来道:“请他在内书房坐罢。”自己急忙出外,梁明见了王喜,意在上前请安。王喜一把扯住,先站着问了旧主的安,方彼此见礼入座。家丁送过茶,遂一齐退出,晓得陈府来的人,本官总以客礼相待,犹恐有什么机密的话,不便在此碍眼。  
  王喜笑问道:“梁老伯一向都好?有什么大事,尚烦你老伯亲身到此。”梁明亦笑着,欠身连称不敢道:“我们主儿有封书子在此,王老爷见着就明白了。”说着,将小儒的来书送过,王喜接过看毕道:“我到这扬州卫官的任,本蒙王爷与主人恩典,破格成全。没说还做了两年,如没得这个前程,仍在主人前当差,还不过么?我久经思退,又恐辜负了日前云大人一番作成的美意。目下既蒙云大人关切,分外感激。梁老伯你是深知的,我可是那般不知足的人么?累你耽搁一日,待我修成禀启,先请你回去销差,我这里即详请上宪,另委人来接手。容我随后到南京,来叩谢云大人与主人罢。”遂又摆酒款待梁明。
  席终回后,说知秋霞,并议到:“卸事以后,不若搬到南京去住,你亦可时常到扛府去走走。”秋霞听说回转南京,倒也愿意。次早,王喜将致小儒的禀启交与梁明,又从丰送了路费。待梁明去后,即备文申详漕宪,禀请开缺,回籍修墓。隔了旬日有余,已批准下来。接着新任已至,王喜交代完毕,即带着家眷向南京来;先入城赁定住宅搬了过去,便来谒见小儒。秋霞也到江府去了一趟。
  恰好王喜到了南京,从龙亦在前到了两日。从龙此次是圣恩隆重,内用大员,今又外放出来,众人格外趋承不迭,一至本省地界,到处各官远远迎送。又因家眷先在南京,无须另备公馆抵了岸,即搬向园子里来。小儒等人见着,彼此越发欣慰。旧任制军,因赴粤行期在即,便来催促任事。从龙忙择吉接了印。一切应用各事,不须细赘。又将婉容等人接进衙门,遂商议专函至粤,迎请程公到南京来居住。
  这边王兰早与小儒说明’,来日预备请从龙过来畅饮一日:“难得我辈又聚在一处,再则我们亦当代在田洗尘。酒席即摆在夺艳楼上,也好就着那里唱一天戏。”小儒即叫人打扫楼上,悬挂灯彩。又去知照领班家丁,一面众人备了名帖,差人去请从龙。
  次日傍午,俱在览余阁相待,早听得外面鸣锣喝道而来,众人接进从龙。一巡茶罢,俱起身至夺艳楼上。当中摆着两席:一席从龙。小儒。汉槎。梅仙四人;一席是伯青,王兰,二郎,五官等人。众人坐定,龄官即上楼来请过安,呈上戏目,每人点了一出。少顷,便开锣演唱。
  今日点的戏,惟龄官最多。龄官加倍卖弄精神,唱到《乔醋》这一出,他将那假作酸风醋意的神致,演得入情入化。楼上众人同声叫好不绝,便一齐放下赏来。二郎隔座笑问从龙道:“外面呼琴宫为小花魁,在此班中目为第一。然而外面的推称固属不谬,我素服你平时的眼色最高,何妨再一品评,究竟以何人为最?”说着,用手指了台上龄官儿一指,又把嘴向小儒一努。小儒早巳看见,故作不知,即掉转身去与梅仙说话。
  从龙见二郎这般举动,早经明白。况龄官虽在台上演戏,那双俊眼却不住的对着小儒留情。从龙笑了一笑道:“楚卿既叫我评论,我或有偏见,你须要直说的。秀曼风流,当推琴官、玉儿两人;妖冶可人,却要数龄官独步。其余若春官、兰官,松儿他三人,各有妩媚之处,均非寻常尤物可比。在我的意见,秀曼风流,必须有眼力的人方赏识得出。至有妖冶之姿,乃贤愚共赏之品,贤者固怜其柔媚,愚者亦爱其丰神。我看六人中,当推龄官为首;其次则琴官,玉儿;春官等三人又其次也。” 
  二郎拍手笑道:“龄官得在田这番品评,恐从此声价更增十倍。我与者香、伯青日前私自晶论,亦是这般意见。真乃知音所见大略相同!我们固然佩服,惟有小儒心内更外的要感激你呢。”小儒笑道:“楚卿的话令人难解,你与在田品论龄官儿,我感激什么呢?”从龙道:“小儒不必瞒人,我虽非周郎,久经闻弦歌而知雅意。而且天生尤物,原供人赏识.龄官本非凡品,又得你今番顾盼,亦龄官之幸。况我辈之赏识,亦是名士风流,难不成还同外边那般淫乱的赏识么?你若巧为粉饰,反使我们倒难料其中之情节了。”
  众人听说,俱各鼓掌大笑道:“在田一席议论,如老吏断狱,字字的确。定使小儒中心悦服,由此小儒可以把那假道学的排场收掉了罢。”小儒笑道:“我向来拙口钝腮,敌不过你们。何况此时众口难敌,随你们怎么编派我!”王兰亦笑道:“在田不须多说,你可听着遁辞,知其所穷了。饶他百口分解,我们已定下千秋铁案,万无更移。”
  从龙待龄官一出唱完,又将他叫到身旁细为赏鉴,果然柔情媚态,种种生怜。便另外又赏了许多物件。到了下昼时分,人众散坐盘桓。少停,掌齐灯火,复又入席畅饮,直至三更始散。随后从龙复请小儒等人,亦叫了琴官等过去。从龙仍盛赞龄官,重加赏赠。从此,这龄官的声名到处皆知。
  起先人惟知小花魁琴官的美号,此时因从龙夸奖龄官,再将龄官的色艺行为细与琴官比较,似觉龄官胜似琴官。多因琴官与人虽然无争无竞,各事随和,无如他却天生好静,骨眼里偏具一种高傲的性情,外面却不肯露出圭角,同人计较。人或与他偶而说笑,总付之一笑而已。若到十分戏谑,他口中虽不言语,心内着实怒恼,道:“我做这唱戏的买卖,亦系无可如何。技艺虽然卑贱,我的品格倒不屑自甘卑贱。你既轻薄得我,不怪我轻薄你了。”即冷冷的走了开去。那对面的人见他如此形容,好生难过。欲待发作他,又没有挺撞着我,亦只得讪讪的走开。
  至于龄官的为人,他另有一般见解,以为:“人生在世,不过你哄着我,我骗着你;尤其我辈中人,更宜如此。你待我恭敬,我即待你恭敬,你和我戏谑,我亦可和你戏谑。只要我立定脚跟,不为你摇惑就罢了。若遇着我的知己,将来可以终身依靠着他,那时我才倾心吐胆,真与他好呢。”因此,是人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