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那姓冯的穷得没有路走,忽然遇见这个冒失鬼,重复又矜张起来,格外在京里胡闹。他做的事,都合不上口儿说。他这举子,会试点了词林,告假祭祖,又把这宝货带了出来,不知怎样又落到你家?你想他不过靠着人养活,那里还有多钱使用?据闻那提拔他的人,而今电晓得他的脾气,同他疏远了。我久闻你家姐儿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人材,偏生遇见这倒灶的,不是我说,也怪你做娘的没有见识,不认得人。你不能只看他那副脸蛋儿,与那几件外罩儿。如今难得与他拆开,要算你的运气。你家有这样一个好姐儿,还愁没有大老官结识么?若说你家姐儿为他病了,更是傻气。这样人还是什么希罕宝吗?罢了,索性日后真有好处也不妨,自古英雄多出草莽。眼见得他是坏定底的了,跟他也过不出好日子来,真正错得大呢!”
一席话,说得穆氏顿口无言,由五内里佩服出来道:“大老爷真乃洞见肺腑,我也这般说。无奈我家不争气的女儿,一心恋着他,病都想出来了。目下闹得不死不活,终日只是哭,叫我也没有法,多分是前世里的冤孽。”王喜道:“我来的工夫久了,还要去会个人。停一日再来看你家姐儿,待我开导他几句,包你比吃药还灵验。”说罢,叫三儿进来,取出个银包约有四五两重,递与穆氏道:“不成个意思,买点果品给你家姐儿吃罢。”穆氏道:“大老爷只用了一盏清茶,我连点心都没有备,一因为有病人在家,小使们配药去了,—怎好领起大老爷赏来,断断不敢。”王喜道:“这点点意思,你还推让,不是羞我吗?”
穆氏见他执意不肯收回,忙起身道了谢,心内好不喜欢。“这姓王的不知有多大家财,头一次出手即如此大方。若是小黛好好的接了这个人,真正是欣富贵不愁穷”。王喜起身,带了三儿走出。穆氏一直送到大门外,还叮咛了好几句,“有暇请过来坐坐”,见王喜去远了,方才回身。到了房内,见小黛倚在床上似睡非睡,泪痕犹在,不敢惊动他,悄悄的走出。坐在堂前,细想这姓王的人又好,钱又多,说话又溜亮。若他日再来,能于劝转了小黛,就招接了他,要算天大一桩美事。只怕他不来,我又忘却问他住处,又没地方去请,他心内又懊悔起来。
不谈穆氏在家胡思乱想。单说王喜回至船中,见小儒销差,把说穆氏的话细细禀明,“看穆氏的意思已有八分活动,过一日再去一次,即可入港”。小儒甚喜,大为称赞能干。即遣人去通知二郎,叫他暗中送信与小黛,可以放心,还要假作欢喜,不可十分大意,被他们看破真伪。二郎得了信,飞风去知会小凤姊妹,转述小黛知道。小黛的病,却慢慢好起来了。
又隔了一天,王喜仍带着两名三儿来寻穆氏。才进了门,穆氏如迎上宾的接了入内,赶紧吩咐厨房备酒款待。席中谈到日前的话,“承大老爷关切,我仔细打算,一丝不错,只恐我家那天生怪性的女儿,不肯依从。如蒙大老爷开导他,换了念头,真乃我林家的再造父母,衣食爹娘”。王喜笑道:“你的言太重了,非是我好多事,亦因你家姐儿好一朵娇花,被那姓冯的占住了,譬如生在一堆灰上,岂不可惜!不知这两日的病,可好了些?若许我见一面,我就好用几句话儿挑拨他了。”穆氏道:“连日精神似觉好些,待我先进去探一探口气,再来请你大老爷。”即起身进房,见小黛面朝外睡着。
穆氏低低问道:“你要吃茶么?”小黛睁开双眼,摇头道:“不吃。”穆氏又道:“外面来了个姓王的,是个过路官儿,要会会你有话说。”小黛舶然不悦道:“那个姓王的来会我做什么?难道我病才稍好,又想来催我死么!”穆氏急得满面通红道:“你又来寻气了,我的话都没有说得完。这姓王的是冯老爷叫他来看看你的,若是别人我何能叫你会他?”小黛听了,始回臣嗔作喜道:“原来是楚卿那边来的,你该早说,快些扶我坐起,去请他进来。”穆氏即忙出来,对王喜道:“我才说了声有人要会你,他登时就生气,亏我说你大老爷是姓冯的请来的,方才没事,叫我请你老人家进去。你须要照我这样说法。”
王喜点头道:“我理会得。”同穆氏跨步入房,见房中陈设甚为幽雅,小黛斜倚锦枕,半坐半睡,那一种可怜的体态,如捧心西子一般。王喜暗暗赞叹道:“怪不得冯老爷为他用尽心机,求张请李,像这样人材真是天下有一无二。”穆氏邀请他在榻前坐下,小黛明知是小儒的人,也不问长短,劈口道:“楚卿近日可好?爷与楚卿是亲呢是友?”王喜道:“楚卿在京中时,与我即是一人之交。昨日我去看他,他托我来问你近日病体若何,嘱你安心调摄。他因有件俗事羁绊住了,迟一天当亲来看你。”穆氏接口道:“千万拜托你大老爷请冯老爷早些过来,他老人家向来宽洪大量,难道与我家别了几句气,就不上门了,还要惹旁人笑话呢!”王喜道:“没有的话,他委系被别的事缠住了,不然久经来了。他怕你家疑惑他别气,又不放心你家姑娘的病,所以才嘱托我来的。”
穆氏又搬了几色果品进来,邀王喜上坐,自己对面作陪。吃了几巡酒,王喜故意装着半醉情形,笑嘻嘻对着小黛,突然道:“翠姑娘,你可晓得楚卿定下亲来了。”小黛听了,惨动颜色,颤抖抖的道:“你怎样讲楚卿竟自定亲了,当真的么?”穆氏连忙拦住王喜道:“大老爷请呀,酒冷了,这些闲话此时提他做什么呢!”王喜道:“该打,该打!我是听来不确的话,翠姑娘别要见疑。”小黛着急道:“母亲,你真要怄死人。难道不说就罢了?他已出口,我已入耳。要得好,起先连这几个字都不说才没事呢!”说着,纷纷泪下,向王喜道:“爷不用听我母亲的话,只管讲,我最不耐烦人说半截话。”.王喜故作艰难了半晌道:“翠姑娘,我说是说定了,你却不可生气。楚卿自从那日淘气出去,恰恰姓云的回来了,再三劝他结门姻亲,又说这些路上的人娶家来做正室+要惹旁人议论的,也不像我们官宦人家做的事。楚卿正在气头上,被他把心劝活动了,应允了他。姓云的次日即唤了媒婆来与他议亲,据说是个什么姓吴的女儿,他老子也做过官的,一说即成,前数日已经下过聘了。我当这件事你该知道,我所以才说的,殊不知你还不晓得,算我多话。”
小黛听了,登时满面紫涨,泪如雨下,指着窗外大骂道:“冯宝,你这负心的贼!我为你受气染病,连半字怨言都无,皆因当日在神前立誓,同生同死。不料你听旁人的挑唆,负了盟约,改变心肠。负心的贼子呀!只怕天也不能容你。算我瞎了眼,认错了人,弄得我不苗不莠,反惹同伴姊妹们耻笑。”又骂云从龙道:“人家好端端的因缘,干你何事?你一意打破了人家,只恐你也要有报应的。”哭着骂着,吓得王喜与穆氏呆呆的坐着不动,劝又不好,不劝又不好。
小黛哭骂了半会,突然大笑起来,唤着自己名字道:“林小黛,·林小黛,你好痴呀!这一来可以打破你的迷关,断绝你的痴念。他既负心,我亦改节,难不成我还为这负心贼把性命糟蹋了么?连我这场病,都害得无谓,害得可笑。”一翻身坐了起来,下了卧榻对着王喜福了一福道:“你老人家要算我林小黛救命恩人,不然岂不为负心贼所卖。”回头吩咐女婢,快取稀饭来,“我此时心内颇觉爽快,似乎饿得很,我身上病一点都没有了”。
穆氏见小黛如此,又惊又喜,惊的是小黛忽哭忽笑,如染了魔一般;喜的他听了姓王的话,改转念头,从此可以不想那姓冯的。“如果由此病退心回,这王大老爷倒不是我女儿救命恩人,真正是我家一尊救命王菩萨。我女儿能于另行接人,我还愁穷么!”不禁乐得手舞足蹈,近前扶住小黛道:“你病后不可过于劳动,又不可作气。这些话未知是真是假,你还到床上歇息去。”小黛笑道:“母亲,你还当我有病么?我已好了,我的心也不呆了。不是我夸口说句没廉耻的话,似我林小黛这样人品,他姓冯的也无福消受。我趁此青春也落得自寻快活,管什么日后不日后,终身不终身。待冯宝这种恩值,尚然改变,我亦看透世情,且到那个时候再作计较。细细回想起来,我真是普天下第一个痴子。”
穆氏知小黛的心已决,只喜得心痒难挠,不住暗暗谢天谢地。女婢摆上粥来,小黛一口气吃了两碗。穆氏恐他病后过饱,再三劝住,又劝他上床稍养精神,放下帐幔,邀了王喜至堂前坐下。穆氏倒地百拜遭:“承大老爷天高地厚之恩,劝醒小女痴肠,粉骨碎身难酬大德。”王喜扶起穆氏,大笑道:“这也是该应,偏偏我这几句话打动了他,又甚为相信。我深愁说翻了,那就了不起。”二人重新入座,开怀畅饮。王喜道:“不是我又多话,乘着他心活动的时候,你要赶紧另寻个出色的人,他此时必然依允。。倘或久顿思谋,心又回转过来;再不然晓得我这些话是骗他的,那时就请了天上神仙下来,他也不相信了。”
一句话提醒穆氏,连连称是,低下头来沉吟半晌,对着王喜嘻嘻的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要对大老爷讲,却不要见恼。”王喜道:“没有的话,你只管讲,能于商得来的事件,我断无不行之理。”穆氏道:“适才你大老爷说,我女儿回转心肠,恐日久又有改变,但是要暂时寻一个他合式的人,那里有这样相巧的。我再三思想,你老人家年又妙龄,家资又大,可算一个十全的人。若是赏脸肯要我的女儿,他必然称意。至于我女儿身价银两,决不计较。”王喜哈哈大笑道:“你不要罪我罢,你家姐儿天仙般人,我也配得上么?我留心替你家觅一个就是了。”穆氏道:“大老爷不须推辞,我是实心实意报效你大老爷,倘有半句做作,叫我永堕地狱,不得翻身。”王喜听了,喜动颜色道:“你这话果然当真么?”穆氏道:“我已发过誓了,难道大老爷还不相信?”工喜道:“承你雅爱,好极的了!但有一件,你须问定翠姐儿可否愿意?单是你应允怕不算数,只要你家姐儿答应,我也不克苦你。
我有个菲意,思送三千两纹银来作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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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氏闻姓王的出口就绐三千,喜出望外,道;“论理不该与大老爷计较,无奈我历年亏空多了,加以他这一场病,用得不少,我都指望在我家这宝贝身上开销呢!”王喜道:“这话倒不错,也罢,苦苦我罢,亦因你家姐儿生得好,就叫我多花费些也情愿。少也不给你,再添二千,凑成五千银子何如?若要再多,那却难办了。”穆氏急忙出席道谢道:“我今晚问定我女儿,你老人家明日来听回信。”王喜道:“我寓在水西门外船上,你如有实信,亦可着人招呼我声。”穆氏答应,吩咐女婢送上饭来,二人吃毕,又坐了坐,王喜起身辞去。
穆氏同女婢收拾杯盏,关好门户,然后来至房内。小黛正倚在床上叫女婢拍腿,见穆氏进来,问道:“那姓王的走了么?”穆氏道:“走了。他恐你已睡,嘱我说声,不惊动你了。”小黛道:“这个人还好,人品既轩昂,说话又伶俐。”穆氏听小黛羡慕他,趁势说道:“这样好人材,不知将来便宜那家姐儿呢!所以他至今未婚,想必是拣选门户。”小黛笑了笑,低下头去。穆氏又道:“你看那姓王的较冯二郎何如?”小黛作色道:“母亲从今不用提那负心的贼子,引我怄气。”穆氏道:“我不过这样说,你又何苦着起恼来,从此不提就罢了。但是那姓王的话,也不可全信,恐他与冯姓有隙,借此作间。我想二郎或者才有此心,未必即行。”小黛道:“管他是与不是,他既生此不良之心,我决意同他恩断情绝。”说着,又流下泪来。
穆氏见小黛提及二郎即咬牙切齿的痛恨,忙道:“我有句话要与你说声,我与你既为母女,无话不说。你虽断绝了冯姓,你的终身将来又依靠着谁呢?那姓王的适才也虑及于此。他还有句不中听的话,对为娘讲了,为娘却不便对你讲。”小黛道:“有话即说,何必吞吞吐吐,叫人烦闷。”穆氏嘻嘻的道:“倘然这句话说错了,你只当放了个屁,粉板上写字涂掉了重来。好在言出我口,即入你耳,又无外人在此,谅也不妨。那王姓是个极有钱的人,现在纳了功名,不久赴都引见。况他今年才二十一岁,还没有定亲,意在讨房妻小,一路进京有个伙伴。他却十分羡慕你,情愿央媒说合,行聘纳采,娶过去做一位正室夫人。而且郎才女貌,两相匹敌,这门亲在我看是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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