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妨,明日我们大家都去,既然他说人颇体面,倒要看看你家尊纪夫人,是个甚等人材?”众人听了高兴,都愿同去。伯青道:“好在连儿家相隔舍—F不远,只要转两个弯。明早诸位在我处会齐,一同步行而去最妙。”众人称是,辞谢从龙,各回私第。女客等也各乘轿回去。
伯青到了府内,唤进连儿道:“你明日请我到你家去,适才与诸位老爷言及,他们也要同去看新娘。你却不可花费太甚,只要一二样适口酒肴就是了。”连儿听得诸位老爷同去,好生欢喜,答应了声退出,飞风跑到家中,对他娘道:“真正难得,明日不独府里少老爷来,连相好的一班老爷们都要来呢!你今晚把内外打扫洁净,我要去预备一席上等酒肴,明日好用。”说着,转身出门去了。他娘听得也十分欢喜,忙同着新媳妇四处打扫。
原来连儿姓贺学名连升,自幼服侍伯青读书,改名连儿。伯青见他朴实,凡事另眼看待。连儿六岁上丧父,只有个老娘。幼年定了东乡里潘家的女儿,潘家也是个土户,有几亩田地。现在见女儿大了,又见连儿在祝府颇有出息,家内甚为圆活,催着他家迎娶。连儿同他娘商议,在祝府旁边寻了一所房子,六间四厢,外有一个起坐。房屋虽然不多,倒还轩敞。连儿又当面求了伯青告假娶亲,伯青念他自幼伺候谨慎,赏了他一百银子做娶亲费用,连儿很置备了些动用物件。择了吉日,迎娶潘家女儿过来。潘家女儿小名唤做寿姐,比连儿小一岁,虽然是双大脚,皮色雪白,身材小巧,,倒还看得过去。明日是三朝,潘家要来会亲,连儿想夸耀亲眷,所以请伯青来看新娘。伯青满口应允,连王兰等人都要同来,真乃喜出望外。少顷,连儿回来帮同他婆媳收拾,在起坐内设了几座,挂了灯彩,又去央了几个人来伺候茶酒,直忙到二更,方各自安睡。
寿姐回房对连儿道:“明日府里的老爷们来,我闻得他们这一班人都是少年老爷,又是官绅人,据说个个生得似天仙一般。我想世上的人,不过都是这个样子,难道他们多只眼睛,多个鼻头么?我有些不相信,好在明日就看见了。”连儿摇头啧啧的道:“真正你是个乡下人,没有开过眼界。这一班老爷都是少年新贵,天子门生,个个是天上星宿临凡,非同小可。你还认得他们是同那些平等人一样么?迟几日,我再领你到府里去见少奶奶与嫁到江府的大小姐,你更要认做观音出现呢!就是我区区,自幼在府里伺候,穿房入户,除了老太爷、老太太,少老爷、少奶奶一班家主,那内外几十个人,谁能及得我连二爷?谁不趋奉我!即如老祝安,是三代家人,在府内要作得六分主,他还要另眼待我。就是我这个地步,也不容易,亦是前生修得有造化来的。我们早点睡罢,明日要起早,伺候他们来呢!”寿姐听得高兴,恨不能暂时随丈夫到府里去见见世面。一宵无话。
次日黎明,连儿起身嘱咐他娘,同寿姐领着央来的一起人,再行四处打扫一番,“我要迎接诸位老爷去”。说着,急总的去了。少刻,潘家乡下的亲眷,与潘老儿夫妇、儿媳陆续俱至。连儿的娘接入,众人行过了礼。潘婆问及女婿,寿姐道:“今日府里少老爷们要来呢,你女婿清早就迎接去了。”众亲眷听了,又惧又喜,惧的是府里人来无处躲避,见了面怎样好;喜的见见这班人,也长点见识。众人不言不语,心内都怀了个鬼胎。
不多一会,见连儿跑的满头大汗进来,对他娘道:“老爷们来了,快领着媳妇伺候迎接行礼。”众亲眷一吓,都躲入房内去了,又乱挤乱推的争着在门缝里朝外望,带来的小孩子又挤的哭了起来。众人分外手忙脚乱,一面哄骗孩子们不哭,一面还要探头探脑的张望。早见伯青等人,由外面摇摇摆摆的同走进来。今日各人皆是便服,脚下却穿着靴子,一个个貂冠狐裘十分华丽。有的穿鹅黄袍子,绛色短褂;有穿绯青袍子,朝缎短褂;有穿浅蓝袍子,姜黄短褂,尽是各样颜色配搭,深浅不同。人材又俊美,衣服又鲜明,把众亲眷的眼睛都绕花了,痴呆呆的立定不动。内中有几个老年的,口中低低念道:“阿弥陀佛,这才是前世修来的,也不知敲破了成千累万的木鱼呢!”
连儿斜着身子,迎请众人至客座内坐下,连儿的娘忙上来请安道:“蒙诸位老爷赏脸降临,真乃邀荣格外。”伯青笑道:“我们倒打扰你家了。”他娘连说“不敢”。回身取了毡条铺下,命寿姐叩头。寿姐早在房内打扮齐整,出来故意装着斯文,慢慢的走上毡条,扭扭捏捏下拜。伯青等皆微微抬身,若作答礼。众人看寿姐,团团的脸,皮色倒还白皙,就是脂粉涂得多些。额上扎着一条元色嵌花绸帽,乌油油的一头浓发,鬓边插了十数支五色绒花。上身穿件绿布羊皮袄子,加了件青布单褂,宽镶大滚,腰系元色布裙,迎面拖了条红绿丝绦。脚下穿着蓝布鞋子,绣的满帮花.连那火红业靶上,都绣的花朵,虽然一双人脚,倒生得圆俏。众人暗道:“怪不得连儿夸赞他妻子好,乡下人行这个样子,也算出色的了。”
伯青向众人丢个眼色,在身畔取出两锭银子,约行二十多两,用红纸包裹,递与连儿道:“多谢你妻子叩见,我们给他买花戴罢!”众人也各赏给了若干,或十数两、七八两不等,约共有百两有余。连儿忙叩头谢赏,转身交与寿姐,又叫寿姐也叩谢了,方退了进来。寿姐回至房内,把银子摊摆在桌上,众亲眷齐围拢来观望。潘老儿夫妇笑的口都合不拢来道:“真是一班大老官的出手,见面礼就赏了百十多银子。”对寿姐道:“要算铂;的小造化,碰见诸位财星老爷了。”寿姐亦欢喜非常,取过一块布,将大小银包爿:在一处,裹好收入箱内,做私房了。外面连儿调开桌椅,摆齐酒席,请众人入座。伯青因在他家人处,推从龙首座,王兰、汉槎对面二席,三席上横头梅仙,自己坐了主位。连儿又邀了各府家丁,至对进房内吃酒,合席斟了杯酒,复到上面来伺候。连儿的娘领着寿姐在厨房照料烫酒上菜,里面众亲眷都拥挤在窗棂眼里偷瞧,评论这一个人材好,那一个品貌好,甚至意见不合,争论起来。
寿姐忙了一会,回到里面轻轻扯他娘的衣袖道:“妈妈你看,脸向外坐的那个人姓金。你女婿说他本是个唱戏的小旦,府里少老爷前年进京会试,闻得他是个好人家出身,替他赎了身,又带他回来,终日平吃平坐。如今又代他捐纳顶效,这姓金的也算碰着好机会。说破了留神看他,果然与众位老爷们不同,笑起来头就有点扭,说话又多把眼角去望人,真有三分女子家的形态。”众亲眷听了,人人都去望着梅仙。又嫌那窗棂眼里看不明白,慢慢的挤了出来,都站在窗子口观望。由梅仙头上望到脚,又由脚底望到头。望一会,又两个三个唧唧哝哝的,指手划脚谈论。
梅仙初时并不介意,后来见他们都望出神了,又隐约听得说什么戏子小旦。梅仙不由得满脸绯红,不好意思起来,借着看别处,转过身子去了。王兰一眼看见,早巳明白,大笑道:“小癯,你不要做了卫玠,被人家看杀了。那时我们岂不少了一个知心朋友。”席上众人听说,一齐掉过脸来,哈哈大笑,把个梅仙分外笑得难过,坐又不是立又不是,只得托言酒醉,催着众人吃饭,“好回去罢”。又道:“我们不可久坐,他家亲眷还要坐席呢!”众人齐声称是,都停杯唤饭。少顷席终,吃了一锤茶,各起身回府。
连儿的娘同寿姐,直送至门外方回,对潘老儿夫妇道:“有累亲家亲母,及诸位新亲捱饿了。”忙收拾了客座内的残席,重新摆上几桌酒饭,请众亲眷入席。连儿送过伯青等人回府,也来家了,叫他娘陪坐。自己脱去大衣,到厨房内与寿姐料理,让央来的人好去吃饭。大众雄谈豪饮,直吃到日色偏西方止。
此时虽是十月底,节令正届小阳春日,天气甚暖。寿姐忙得浑身是汗,到房内将上盖皮衣脱去,坐在小杌子上少歇,那额上汗滚滚的下来。连儿忙了一日,身子亦乏,见外面各事清楚,也回到房内,躺在床上喘气。见寿姐不住的用手巾拭汗,脸上的粉早间又太搽多了,流得一条一条的粉痕,额角上又有许多黑渍。连儿只认做寿姐在厨房里沾的灶灰,又可怜他今日劳碌狠了,道:“这个人太古直,既如此热法,何妨将包头除去凉凉,难道自己丈夫面前,还拘礼么?”起身道:“我代你把包头除掉了罢,免得被汗弄污了。你头上灶灰不少呢,除下来也好用水洗脸去。”寿姐忙道:“我不能除包头,自幼有个头风病,受了风登时即要发作。六月天,我还扎纱包头过夏呢。”
连儿只道他说谎,不向分说,走过来将他包头摘下,不料一头的头发,都随着包头摘了下来。连儿这一吓,非同小可。寿姐未曾防备他来硬除包头,抢夺不及,已被他摘了过去。急得双脚乱跳,两只手遮住头皮,眼泪都急了下来,道:“你坑死我了,谁与你这样恶闹。”连儿定神把他头上仔细一望,直气得三尸出舍,七窍生烟,把包头使劲的一掼,重新又躺到床上去,冷笑道:“我做梦呢,今日拣明日拣,拣出个破伤风来了。天下秃子也多,没有见过你连一根戾毛都没得,真正秃成精了。笑话,笑话!”
原来寿姐自小害了一头瘌疮,害到十三岁才好,头皮都害老了,半根头发都长不出。一年四季,皆用假发扎在包头上。到了冬令,是他极喜欢的时候,理应要扎包头,没人看得出来是瘌子。交了夏令,有人问他扎包头的缘故,他即托言头风。本来可以不嫁,无奈自小许了贺家,所以拣在冬季出嫁。过个三月五月,就是婆家识破了他是个秃子,木已成舟,也只好罢了。如托言头风,一辈子瞒了过去更妙。
不意才到三朝,就被连儿识破,娘家亲眷又都在这里,如何不急?兼之寿姐一生,最恶人叫他秃子瘌子。虽小孩子叫和尚秃头,与人说蜡烛,他都要生气,连他父母都忌讳这个字,说酸甜苦辣的辣味,叫做狠味,以避这个辣字与瘌字同音。今日无辜的被连儿秃长秃短,羞了一起,好似火上浇油,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是新媳妇了。一声冷笑,气生生的道:“好笑,我秃在我的头上,于你何干?况且我自幼即秃了,也是天生成的。你若不喜秃子,好在我爹妈哥嫂都在你家,把我休去了罢,好让你娶个有头发的来家,称心足意。”
连儿正在好气,又听他说出不讲理的话,气上加气,立起来把桌子一拍,道:“放你娘的清秋屁,不晓得你妈当日怎样生出你这个蛮秃子来?三朝的媳妇,开口就说休掉·了。你若过了三年五载,你还要打婆撵丈夫呢!难道头发秃了,理也不讲么?”寿姐听连儿破口骂他,索性胡闹起来,也骂道:“你不晓得我妈养出我个秃子来,我也不晓得你妈怎样养出你个有头发的来?你既开口骂我,人人皆是爹妈养的,那个从树权里掉下来的,而且你的妈现在坐在外面,我也会骂。你说我不讲理,你骂人父母倒诽理!”连儿见他反唇相向,脸都气青了,脱去上盖长衣,要来打寿姐。寿姐也站起身来,要与连儿拚命。
堂前连儿的娘正陪着众人闲谈,忽闻房内儿媳高声吵闹,大为诧异,忙跑进房来。潘家夫妇与众亲眷也跟了进来。连儿的娘走入房内,见儿子与一个不像尼姑,又不像在家,僧不僧俗不俗的人,在那里对跳对骂,很吓了一跳。大凡秃子十个即有九个黄恹恹的头皮,试想雪白的个脸,焦黄的个头皮,一根头发全无,身上又穿着女衣裙,比怪物还难看一倍。他娘做梦也想不到,是他的媳妇。仔细定睛望了一会,方才认清楚了,急问连儿道:“你这杀头的,多分是疯了,娶个老婆来家三天还没有过完,就斗起口来,被旁人听得要笑杀我家呢!究竟因为何事?寿姐原何又变出这个形相来?”连儿望着他娘顿脚道:“真正我的亲娘,他若不变出这个形相,也不致淘气。”遂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
他娘听罢,不由得心内抖抖的气上来,冷笑了声,发话道:“我当什么天大的事两口儿要拚命。原来为的这件事,也是你命里所招,该数娶个秃老婆,只好怨命罢了。就是淘了气,他也不会长出头发来。但是寿姐儿既有这个短处,亦该让丈夫一句,方是道理。天下做丈夫的,没有个不欢喜讨个标致老婆,难不成还欢喜秃子么?怎样开口即说把我休掉了罢,也不像句说话。三朝媳妇即如此泼悍,若年深月久,还要做我家祖宗呢!那时,连气儿更不敢呵一口了。难得亲家亲母、小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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