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刘蕴甚为诧异,不由得脸上变色道:“这奴才真真奇怪,烦你们至船上唤他上来,我有话说。”道婆答应,去了半晌,回来咕着嘴道:“一条河边我都找遍了头,也没有见你老人家的船,将我们跑路当耍子呢。”刘蕴听了分外着慌,立起道:“没有的话,难道溜了不成?待我去寻。”众尼昨夜见柏成未来,却不在意。今早道婆去找,又未找着,即有点疑惑,又见刘蕴大惊小怪的起来,如何肯放刘蕴一人去寻,即叫了道婆与一个使用的男仆,同刘蕴找去。到了泊船的所在,刘蕴四面一望,果然没有。问到邻船上,都说:“昨日午后,你家二爷慌慌忙忙的跑到船上,唧哝了一会,带着船户将行李物件一齐发上岸去,船户不一会空身回来,即开船去了。我们问他,也不肯说。看来好似出了事的一般。”刘蕴听了,吓出一身冷汗,怔怔的站在岸上。道婆道:“他的去处你是知道的,必然同你老人家说明了。还清铂;到我们庵中去罢,都要寻着的。”
刘蕴无奈,只得随了道婆等人,仍回庵内。道婆将适才的话,一一对众尼说了。众尼齐冷笑道:“真是新奇得很,他早也不走迟也不走,你老人家在这里住了一夜,他就走去了。实在是巧的有趣,好像约定了的。况且他是你老人家得用的人,同走了多少路也没有溜走,若不是得用的人,你也未必把银两交代他。他既然溜走了,你老人家必定要追寻他的。昨日我们服侍了你老爷一夜的费用,请开发了罢,你好干正经去。”说得刘蕴满面紫涨,陪着笑道:“我此时再说些,你们也不相信,好似我主仆合手来骗你们。横竖找也不走,还住在你庵内,定要寻着他,不然我亦不肯善自干休。”
众尼皆“嗤嗤”冷笑道:“不怕你多心的话,我们终年靠的什么?若是这一个去,那一个去,我们这座庵堂久经变卖了。
我们也不想图你看顾,请你把昨日的使用开发了,你再找你的船去。多分在那里等着,你们心内明白就罢了。方才你说要住在我们庵内慢慢寻找,岂非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么!”说着,那两个年纪火的姑子回身入后,骂着道婆发话道:“你们这班瞎眼的,随便是人是鬼都要招揽来,也不将驴眼睁开望望。”又见昨夜陪刘蕴过夜的小姑子,哭着说着道:“你老人家也该摸摸良心,他们不过使用了好些,我是父母遗体卖钱的。”那两个道婆亦上来道:“刘老爷你行点方便罢,你听我们受抱怨呢,辛辛苦苫伺候着你,一点好处没有,反落些埋怨。”
你一言我——语,把刘蕴羞得无地缝可钻,忍又忍不下去,欲要发作苦于自己情短理亏,说不得,赌气将暖间佩的洋表以及嵌玉镶金等件摘下道:“留此作个押头,估算你们也不吃苦了。我去寻着他,再来赎取。”众尼始而不受,两个道婆从旁做好做歹的说了,方肯收下,还说了多少难听说话,撵逐刘蕴出门。刘蕴方跨出庵门,两个道婆“咕咚”一声,把门关上,又啐了两口。
刘蕴直气的眼红眉竖,恨恨不绝。复到河边寻了一回,仍无踪迹,眼见得柏成起了不良,勾通船户溜去了。身畔分文皆无,只得将外面穿的一件小毛短褂脱下,当了几两银子使用。又寻了一个客寓,暂且住下,慢慢访问。欲待回南京去,此时人财两空,更无面目回家。虽有几处世交住在常州,身上没了短褂,怎好见人,急得进退两难,毫无主意。过了两日,那几两银子又使用完了,又把长衫脱下去当。
客寓里见他如此情形,终日叹气喀声不绝,怕他寻了短见,带累自己,又把刘蕴逐了出来。此时身上没了长衫,更难见人。
走至河干无人行走的处在,淌了几点眼泪。自己骂着自己胡涂,有眼不识好歹,该受苦的。又骂柏成狠心禽兽,“平日待你不薄,你反恩将仇报,害得我难回家乡,难对父母。我今进退无门,惟有一死,即做鬼也不能饶你”。又望着南京叫声“父亲,不肖儿子今日永别你了”。咬着牙齿把双眼一闭,头一埋,栽入河内。把河水打了一个大大水窝沉了下去,在那远远的水中冒起,复又沉下。刘蕴直觉得耳内雷鸣,嘴里止不住一口一口的水咽入,昏昏懵懵,顺着下流或沉或浮的。刘蕴只要一时半刻腹内水吃足了,即呜呼哀哉!
谁料刘蕴命不逢绝,上流来了几号官船,扬帆鸣锣而至。那船内是谁,原来是陈小儒带着家眷人等,回乡祭祖。小儒到了江宁府,任了两月,办了一件多年不清的钦案。几任府官皆未理出头绪,经小儒问了一堂,即顿时明白。程公将此案单片题奏上去,小儒即升了扬州关道。适值江宁藩司丁艰出缺,程公又调授两广总督,两江当放了熊桂森来。熊公是小儒会试老师,师生本来契合,到了任,即奏请小儒护理藩篆。不足两月,新任藩司已至,小儒交卸已毕,趁此机会且不回关道的任,请假四个月回乡祭扫。熊公因关道本行人代理着,可以暂缓回任无妨,遂准小儒请假四月。小儒择日携眷回里,此时小儒是司道人员,非府县可比,一路上迎送不绝。
今日已抵常州地方,现任常州知府何炳乃小儒的乡试房师。若论官阶,常州府理当迎接,小儒因是他的门生,不当送迎,悄悄吩咐船户,不许此地停泊,扬帆直下。小儒正同方夫人带着三个儿女,倚窗玩赏野景。今年小儒的大公子年方十一岁取名宝徵,二小姐九岁乳名赛珍,三公子八岁名宝熴,皆生得粉装玉琢,秀倩绝伦。二位公子又聪慧过人,现从甘誓在衙内读书。小儒看着这三个儿女,也自欢喜。
忽听得船头上喧嚷起来,即命人查问何事?见双福进舱回道:“上流淌下来个死尸,被我们座船舵牙钩住。众水手捞起,摸他胸前尚有微热。家人也过去看看,好似南京刘仁香的模样。有几名水手向来认识他,也说酷像,是以大众议论喧嚷。”小儒忙道:“不问他像谁,既然胸口未冷,快些救转过来。问他失足落水的,还是自寻短见的?问明了来回我。”双福答应出去。过了一会,又进来道:“真真奇闻,那人已救活了,细问他名姓,起先并不肯说,再三问他,竟是南京刘仁香。”小儒诧异道:“他怎么到这里来,怎么又跌在水里,你可细问他个明白么?”双福遂将刘蕴如何避祸杭州,又如何到了常州,被家丁柏成拐骗,而今进退不得,又无面目回转南京,所以才自寻短见。“他现在已知道是我们座船,惭愧的了不得,仍要跳下水去。家人叫水手等看守,请示怎生发落他?”
小儒听了,长吁道:“报应昭彰,丝毫不爽。刘蕴擅尽威风,作尽罪孽,今日也有这般下场,弄得有家难归。想他亦系科甲出身,堂堂朝廷言官,作践得身败名裂,真令人可发一叹。”方夫人也叹启,道:“可见福善祸淫,自有天理。刘蕴与祝自新两个魍魉,把祝家叔叔两次三番拖累。祝家叔叔不过受了些挫折,如今仍然发迹,毫无损处。日前风闻祝自新失了丈人家靠背,发恨到南海修行去了,还算他回头得早,尚有见识,强似刘蕴作恶不改,弄到这般地步。今日恰好我们的船走这里经过,偏生又被我们救起,这也是仙命不该绝,造化巧于作合,将这功德留待我们做的。你不可记憎他前事,古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他前数次播乱反正,并未与我家为难。今番得此报应,也算自作自受了。”小儒笑道:“没有的话,你即不劝我救他,我也不肯既救了他,何得不把他救彻。即如日前祝自新的事,他栽害沈家,咎有应得,我未尝于法外稍有苛求。若是不念刘蕴同年的情分,我即据祝自新所供追究,还怕刘蕴飞上天去?好在沈家没有指名控他,我亦明知故昧,—放过他去。他此刻既受天罚,我再记他前怨,也不是我平日的为人。你还不知我性格么?”说着,起身出舱。双福道:“大人出来了。”
刘蕴为众水手救起,吐出多少水来,渐已苏转。又闻得是陈小儒的座船,惶恐无地,暗想:“小儒与我同科举人,我还比他早一科入词馆,只因我处处心术不正,未能害人反害了自己,弄到今日狼藉不堪,死都迟了。小儒前年虽成了进士,不过得了个榜下知县。初任江都即声名大噪,未交两年已到了司道地步,功成名立。又闻他圣眷宪眷皆优,将来不怕不到督抚的位置。我与他比较起来,不啻天渊之殊;”愈想愈愧,又私自追悔刁;及,恨不能仍然跳下水去,又被众水手拖住不放。
忽见小儒笑吟吟的走出,如今小儒已发了胖,面似银盆一般,不浓不淡的掩齿青须,体圆步重,足称大员气度。刘蕴只得老着面皮,颤抖抖水淋鸡似的站起,抢前一步,似跪非跪的道:“大公祖久违了,难治生真不是人,真可愧死。谅来治生的细情,大公祖尽悉,毋庸赘陈。又荷大德拯救残喘,感仰不朽。但是治生何颜再立人世,不若葬於鱼腹,借河水洗吾羞耻,一死倒还干净。”说毕,不禁大哭。
小儒亦觉凄然,忙挽住道:“仁香切不可如此,你我世交非比外人,还来笑你不成?人生谁不失足,只要知止而悔,即是丈夫。况你我正在壮年,将来作为谁能逆料。而且你平时也是个旷达人,因何存此短见。”又回头喝骂众家丁道:“你们可见刘人老爷浑身湿透,怎么这半晌不取衣服来换?”遂邀刘蕴入舱,双福早送上一套衣服,代刘蕴更换。刘蕴复又叩首道谢,小儒急顶礼相还。坐定,又叫人备了暖酒与他冲赶寒气,遂道:“明日我雇船一只,送你回去,再将随身应用衣履物件置备少许。到了南京,也无人知道。若说虑尊老人人怒责,小弟作一禀函,将你委曲情由婉转代达,想老人人膝下只有你一人,只要你从此承欢色笑,子道无亏,为父母者即喜欢不尽,那里似外人看待,还记恨前情么,就是外人到了此时,也只有叹惜你的。”小儒一番话,半讽半劝,刘蕴愧的满面绯红,心内感激万分,一句话都说不出,惟有唯唯听命而已。少顷泊了船,小儒又命治酒代刘蕴压惊。席间,又狠狠的规戒了一番,宾主直饮到三鼓始止。一夕无话。
次日,小儒封了一号船,又送刘蕴四百两银子,叫他自己该如何补置衣物;又拨了一名得力家丁,送他回转南京,须当面见刘老人人呈信请安,细述其中原委。刘蕴谢了又谢,痛哭作别。
在路走了数日,已抵南京。小儒的家丁送他回府,当面见刘先达面呈了信。刘先达正愁着儿子不知去向,今见刘蕴回来,又看了小儒的信,心内又气又怜,骂了刘蕴两句,也只好罢了。随即覆了回书,无非是些感谢的话,又重赏来人回去销差。
单说小儒打发了刘蕴起身,沿途无多耽搁。这日到了杭州,祭祖,拜会亲友各事,无须细述。整整忙了两月有余,因假期将满,预备收拾起程。忽接奉南京来文,新任藩司已调升他处,所遗江宁藩司一缺,即着陈眉寿补授。总督衙门行文催促,速赴新任。各亲友闻得此信,道贺饯行,更加热闹。小儒已择定三日后动身,差人至各处辞行。
忽见双福送进一封信来,说是京中祝伯青等人寄来的,因来足到了南京,闻得小儒已回浙江,一路迎上来的。小儒见是京中诸至交的米信,忙接过来开看。未知来信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断休咎论相定终身恨迂吝闺门争闲气
话说祝伯青,云从龙,王兰、冯二郎,江汉槎五人由南京起程,一路趱赶。到了十二月初旬,这日已至卢沟桥。众人车辆暂歇,进点饮食再行。冯二郎自去路旁解手,忽抬头见一丛人围在那里,人人伸头垫脚的向里望。二郎解过手,也挤入人丛内观看,原来是一个谈相的,搭了一座小小布棚,迎面写着五个大字“知白子谈相”。
这先生约有五十多岁,生得骨瘦神清,穿着半旧不新的一身衣服。坐在上面指手划脚的雄谈阔沦,好似江南口音,说一回又伏桌批写一回,忙个不止。二郎听他所谈虽是江湖一派,倒还出言不俗,想必胸中有些学问。一时高兴,也挤进棚内,向知白子举手道:“先生请了。”说着,在他桌畔板凳上坐下,又道:“贱相意在烦先生高明一看,自古达人间灾不问福,先生但相我此去有何关碍,切勿谬奖为幸。”知白子一面起身让坐,即细看二郎举止不凡,高巾华服,又是外省口音,无疑是进京谋干的了。遂欠身陪笑,问了二郎姓字道:“足下既不弃来此谈谈,小子一生极不善趋跄人,但知有吉论吉,有凶论凶,即如那酷喜奉承的,到我这地方也不能如意。诸借左手一观。”
二郎伸出左手,知白子抓住二郎的手,反正细看了一番,赞道:“尊手五行合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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