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见他做了一出《独占》,柳五官扔的是秦小官,演出一派待花魁的温柔,真唱得情致缠绵。那孩子又生的楚楚可怜,令人爱惜。起先京中唱戏的,本让小癯独步。我觉此次见了柳五官,小癯又逊却一筹。今夕遥想他园子里的灯,必然可观,就是有灯戏也料不定。我们回去甚早,何妨至彼处—观。”众人听了,都高兴起来,遂同向城西而来。不多一刻,已至隐春园前,远远即见灯球排列,如明星一般,又听得笙歌迭奏。纷纷的行人,都往隐春园去,口内说道:“今夜的戏却不可不看,据闻柳五官此刻已上台了。这个小东西上了台,看的人更多,我们须要速走一步,怕的去了没有坐位。”伯青等听说,也急忙抢先进了园门。见无数彩灯,高高下下挂在树上,连那假山上都摆的灯,映得园内花木倍添精神彩色。走过石桥,转了一个弯,是一方大大的空地,全用鹅卵石铺成道路,上面搭着五色彩棚,迎面一座平台,四面也挂了灯。伯青等觅了一付座头坐下,早有管园的见众人气概轩昂,知是贵客,忙吩咐送上茶点,又呈上戏目请点。王兰道:“你们班内柳五官上过台没有?”那人道:“下一出《拾画》才是他的戏呢。”从龙道:“我们就点一出《叫画》,仍要柳五官扮,叫他辛苦些罢,我们是闻名来看他做戏的。再备一席酒来,不要多只要精致,戏酒的价加倍就是了。”那人应着,拿了戏目去了。少顷摆上酒来,那人又带着一个年轻戏子上来,绐众人请安敬酒。王兰对众人道:“此即柳五官。”
伯青忙拉五官在身畔坐下,细细打谅一番,果真娇楚动人,而且眉目间生就清奇骨格,非寻常优伶一派。伯青握住他的手,问了年纪,遂在襟,底下解下一块羊脂美玉一一同心如意小佩,递与五官手内道:“今日辛苦你了,也没甚物件给你,这块玉倒还圃净,你留着佩了玩罢。”柳五官见众人皆是翩翩美少,问他的话又和平温雅,全无贵介气习严遂笑嘻嘻立起道了谢,又斟了一巡酒道:“我要做戏去,爷们多坐-—会儿,待我唱完了再来问候爷们的酒。”说罢,转身即走,又回头瞅了伯青一眼,急急的回戏房去了。
王兰抚掌道:“伯青独有投赠,而五官又答以‘临去秋波那一转’,真乃彼此有心,情态毕露。伯青得毋效投挑之意乎?”从龙大笑道:“好个欲效投桃,一语双关,又能指出他两人心事。者香真是可儿。”伯青笑道:“天生此等尤物,有目共赏,就是绐他个玉佩也不算什么,你们未免妒人太甚。”众人正在说笑,早见柳五官巳扮了《拾画》上场,演得情神兼到,台下同声喝采。接连又唱《叫画》,更演出那痴情叫唤的形态。
汉槎道:“恰恰五官也姓柳,我恐当日即真有个柳梦梅,断不及今日之柳五官。”从龙笑道:“子骞可谓以管蠡窥测天海了。岂未闻何地无才一语,焉见得柳梦梅不及柳五官,你难道当日会过柳梦梅的?”二郎接口道:“你二人不必扳论今古之及不及,我有一句持平的话。遥想柳梦梅即真有其人,他住在岭南烟瘴地方,纵然生得秀雅,亦不能及今日之柳五官。你们可见目下广东人,多带有三分西洋的神气。我独怪汤若士著撰《牡丹亭》一书,偏将柳梦梅说在岭南,是何意见?果真有柳、杜当年之事,我即为丽娘抱屈。”汉槎拍手道:“是呀,我也这么想。”
王兰笑道:“子骞,楚卿,且慢自鸣得意,你们的争辩皆系各执一见。若说岭南人尽是粗鄙人物,楚卿却言之太过,可知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即如蛮烟瘴雨之乡,天地山川之灵秀偶尔锤于一人,此人必然盖世居奇,乃是一定的道理。何可以地废人?当日柳梦梅作今日之柳五官而观亦可,今日柳五官即作当日之柳梦梅而观亦可。子骞以为柳五官胜似柳梦梅,是据今日之见闻而言;在田又以为柳梦梅安知不及柳五官,是从当日之设想而言,皆无不可。总之一句,各随其所好而已。《庄子》有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又曰:‘于非我,安知不知鱼之乐?正可借释你们此时之争论。”伯青道:“他们的争论均系平常,倒是听你这一篇翻驳文章,却是有趣。”
台上五官的戏已做完,卸了妆仍至众人席上坐下。伯青递了——怀酒与五官道:“你也唱乏了,吃杯润润喉咙。我们等你来进点饮食,也要散了。”五官道:“明日到爷们公馆内去请安,不知可要我去不要我去?”王兰道:“谁说不要你去?你明日如去,可先到祝大老爷处请安,不可辜负人家赠佩之意。”伯青笑道:“少说笑话。”对五官道:“我明田正欲代王大人饯行,请你去做个陪客。”五官抿着嘴笑道:“陪字不敢当,我明日理当去伺候着。”伯青给了戏酒的价,又叮咛五官来日定去。各自起身走出,五官直送至园外。伯青在路,即约定众人明日宴聚一天,兼代者香送行。众人都答应了,分头散去。一宿无话。
次早,从龙,王兰、二郎陆续俱至江府,,伯青、汉槎迎接入内。茶罢,闲话了半晌,连儿上来道:“福庆堂的柳五官来了。”众人见五官已跟着进来,今日全身打捞分外鲜艳,穿一件蜜合湖绉薄绵大袖,外罩翠蓝大襟短褂,内衬绯缎比甲;下身着了水绿底衣,穿双满镶鳞扣云履,手内拿着一柄泥金折扇。越显得面目姣好,楚楚丰神。上前给众人请了安,在一张小杌上坐下。王兰道:“今日你为何来迟?”五官笑道:“我清早即预备套车来的,谁知东府里王爷散朝,到我家里坐着,还要叫我随他去玩一天。因昨日约定,你们必然等着,我假说身子不大爽快,他才罢了。若非我撒个谎,今天还不得来呢。”从龙笑道:“五官,真信人也。”
说着,在他手内接过扇子打开,见画着一株垂柳,底下几块石头,衬着五枝火红牡丹,周围一排短阑干绕护。这一面题了多少诗词,尽是名公巨卿的手笔,中间还空着一块未题。从龙道:“倒画得有趣,隐然代你写照。是谁给你的?”五官道:“就是东府里王爷赏我的,这画也是他画的。我又请馆里一班人题了,你不见还缺着一块,若论题的人颇多,我不愿意的,他央着代我题,我还不赏脸呢。”从龙大笑道:“我欲倩伯青代你一题,不知你愿意不愿意?”五官道:“今日特地带了这柄扇子出来,是要请他题的。”王兰咂嘴道:“我正想讨他个差,偏生你早巳觅定主顾。我如挜着要题,怕你又是不赏脸。”五官扭转身子,笑道:“我不同你说,随便你们那一个爱题即题上,也没有事了。”从龙立起,将扇子递与伯青道:“还是你题上罢,难得人家请你。不见者香与你抢买卖么,如被他抢了去,岂不辜负了五官来意。”
王兰摇手道:“不希罕,不希罕,待我到了浙江,还怕没有趋炎附势的请我写字题件。我若不耐烦起来,那才是真不赏脸呢。”五官笑道:“你明日到了浙江,我也赶了去,偏要寻一两件找你去写去题。你回我一个不字,不怕你关防紧,我打到你学政衙门里去,你怎生奈何我?”引得众人拍掌大笑道:“说得不错,你果真同他如此一闹,那时只好有屈学政大人,摆不起尊重架子了。”王兰笑道:“我虽不赏脸于人,难得你肯赏脸于我,我何幸而得此赏脸!没说题写一两件,即终日叫我题写,我也愿意。你既如此取重于我,赶到浙江寻我题写,何妨这柄扇子就赏脸与我题上,你偏又要找伯青,却是何故?难道我到了浙江,比今日的手段就高了些么?”
五官笑着,朝地下啐了一口道:“我也懒得与你斗嘴,横竖都是你有理。究竟你们可代我题?不要我拿着扇子来请题,反惹得你们打趣我。”从龙道:“好呀,先代人家题了扇子,你们有理再叙。”回头命人取过笔砚,从龙亲自磨墨,向伯青道:“请题。”伯青笑着,走近案前坐下,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自己先拿起来看了看,对众人道:“题虽题了,总觉得不甚切当,这柄扇子为我题污了。”二郎接与从龙等同看,念道:
揣摹色相写花王,为底名曾冠众芳?
十二阑干时拥护,怕他风雨太猖狂。
众人齐声赞好,二郎道:“此诗妙在写出五官身分,所谓一经品题,声价十倍。”王兰笑道:“骂得结实,我适才与五官扳驳了一阵,不是狂风即是妒雨了。我如做了风雨,要来蹂躏这牡丹,怕的伯青那十二阑干有些遮护不住。”说得众人狂笑不止。
时日已近午,连儿带着众家丁进来,摆开桌椅,上了酒肴。今日是为王兰饯别,推他首座,五官坐了末位。席间又说到梅仙当日的故事,五官愀然不乐道:“我也常闻人说,起先有个唱小旦的叫做金梅仙,色技兼佳,被一个人代他赎身去了。原来就是你们代他赎身的,这姓金的何等造化,遇见你们出脱牢笼。我就没得这么一个知音,为我赎身。我也是一般人生,父母的遗体,谁愿于这下贱勾当。自幼命苦,卖入戏班子里。要想同姓金的那般际遇,今生今世都难了。”说着,不禁眼眶一红,流下泪来,忙取出帕子拭了。众人亦各各叹息。
伯青道:“五官不要伤悲,你这样一个人,还愁没有人日后代你赎身么?各人的际遇早迟不定,即如梅仙,他认识的人也不少,竞未遇着人代仙赎了身,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即是他师父争价等等,耽误了下去。说起来亦是巧事,前年我们进京就认得他了,并未提及赎身的话。待到我们出京前一日,他来代我们送行方谈起此事,去向他师父一说即成,次早匆匆的就随着我们到了南京。现在住在我府里,帮同老家人祝安料理外务。他为人本好,竟是无人不喜欢他,连我家老太爷都说他好。仔细想来,可见万事皆由天定,非关人力计较。你今年纪甚小,耐烦着一二年,自然有个知音来代你谋干。我原说未来的事,是料不定的。今日你同我们说着,明日即有人代你赎身,亦未可知。我只怕你师父傅阿三不肯放手,那就难了。”
五官将头一扭道:“你这句话却就错了。那些领班的有几个好人,不过买了人家不爱惜肉疼的儿子,不顾死活,强打硬逼教会了数出戏,赚来银钱供他受用。我们再过几年,人也大了,戏也不能唱了,他还肯养活我们吃他闲饭么?亦是将高就低推脱出去,他现成的得宗身价,好再去买那年轻的来顶替。你还认做他们是肉心肠么!就是那自家亲生儿子,得了价也是卖的。何况我们是他银钱买来的,他都要算就一本十利才肯丢手呢!他们的心肠比铁石还要硬些。”
伯青点了点头道:“你说的话,细想起来一丝不错,真真可怜。好歹你且忍耐,倘或遇着知音跳出罗网便罢3若无其人,我们从长计较,都要替你设条善策,脱离这樊笼。我们此时在京供职,是不能妄为的。一二年内,我等这数人中得了外任,你仍然还是唱戏,定见带你出京。即如王大人,虽然放了学差,无奈他是个钦差官儿,任满仍要回京。况学政任上官幕家丁都是有数日的,关防衙门不敢私自多带一人。”五官听说,转悲为喜道:“承你的美意,我好歹都守着你们,切不可见我此时伤感用假话来安慰我,及至放了外任,又不顾我了。我那是不依的,我即一头撞死在你面前,看你可忍不忍?”
二郎大笑道:“五官一团憨稚之气,却真可爱。非是我代伯青说,他既允了你,断不致失信的。前次梅仙的师父,知道他即要出京,故意高抬身价来挟制他,伯青还任性的去做。你不必愁他失信,倒是平时试探着你师父的口气,要多少身价方可丢手。我们一得机会,即可筹划,免得临时又受他的挟制。你只管放心,我代伯青作保,再无返悔。今日原是找了你来代王大人饯行,作个陪客,要人大乐这一天,你们反唧唧哝哝说出若干败兴的话,岂不无趣。好在这件事亦非日内可定局的,计议的日期多着呢。”二郎一番活,连五官都笑了。众人即传杯畅饮,热闹起来。
从龙又问五官会唱多少戏曲,“可知门下有个无名氏谱出一套《昙花影》,词曲甚佳。据说此人乃浙江人氏,是个不第秀才,后因灰了名心,就佯狂傲世,谱演出这《昙花影》,尽将胸中积的不平,假诸词曲一舒抑郁。刻下京中唱此曲者颇多,你想该知道的。”五官道:“你只知《昙花影》,尚不知如今又续出了两部——《昙花续影》、《昙花合影》,较之初部,词曲尤佳。今时名公巨卿,无不传达。我怎么不知道呢!况且此人出身,我比你晓得详细,并非不第秀才。此人博览书史,目空当
世,争奈命途多舛,连一衿都不可得;是以忿志投笔,适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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