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次日,王兰走谢众人已毕,从此即杜门不.出。一则因假期未满,二则恐洪府的人见着不便。连贴身的家丁三桂儿,都叫他足不出户。惟日伴洛珠玩耍,或画眉窗下,或闲话闺中,敲棋联咏,犀笛徵歌,无乐不作。真乃占尽人间艳福。
到了中秋这一天,正是三朝,又请了伯青等人饮了一日酒。自是三两日,即邀了伯青等过来小聚。洛珠亦常提及他姐姐终身的话,王兰道:“此事须缓以图成,若欲速则不达。况伯青是有父母的人,万不能不禀请而行,非我与楚卿可比。好在一两午内,伯青即要告终养的。那时我等也要请假回籍,即当设法婉禀祝公,那才稳妥。你便中可寄一信与畹秀,嘱他不要愁烦,这件事都在我们身上,断不置之膜外。”洛珠闻王兰说得近理,也不好过于催迫,只有暗中作了一札,寄回南京与他姐姐慧珠。
转眼王兰假期已满,-前两日即先至洪府说甫从天津回城,又去销了假,仍旧入值办事。但不能常宿在新宅内,或隔一二日即托言公务冗烦,不能回来3或说在友人处夜宴。初时静仪小姐并不介意,日久未免生了疑惑。凡王兰说办公的日期,问到父亲都不知道,甚至这日连一件公事都无。又问跟随的人在何家宴会,多言语支离,吞吐不明。静仪亦是个有心计的人,晓得其中行了事故。
这一日,王兰又说出门赴宴,嘱咐静仪不要久待,迟则即不转来了。静仪口虽答应,却暗将平日跟他出门的人换了下来,另外遣人随王兰去了。偏生这几日三桂儿亦在府内,王兰恐人看出破绽,出门都不带三桂儿去,只带洪府一名得用的家丁,却背地买通了他,不许多讲。今日见换了人跟随,只道那家丁有事牵绊住了。王兰做梦也想不到,静仪要拷问他两人的口供。
静仪见丈夫已去,即将那家丁与三桂儿一齐唤入后堂。静仪见他两人进来,突然变色道:“姑老爷近日在外做下一件瞒我的事,我久经访问明白,只可恶你这两个该打死的奴才随着主人串同一气,单只瞒我一人。今日好好直供出来,饶尔等狗命,若有半句含糊,即刻请老太爷送到刑部里,活活处死你这两个奴才。”三桂儿等正在疑虑,唤他们进来有何话说?忽闻静仪劈空问及,又偷看静仪怒容满面,形似夜叉,情知走露风声难以隐藏。
两个人爬上几步,将帽子除下,在地上双双碰头道:“小姐的明见,小的们实系不知姑老爷做了什么瞒小姐的事。即作姑老爷做出什么事来,还与小的们商量么?小的们是奴才,也不敢过问主人的事。小姐既知道姑老爷做的事,即请问姑老爷就是了。小的们要求小姐格外开恩。”静仪冷笑道:“好两个利辩的奴才,推得干干净净,就像一点影响都不晓得,反叫我问姑老爷去。你两个人平日是专于伺候姑老爷的,不问你们,倒问谁去?
三桂儿是他主人南边带来的,多年的心腹,瞒我尚情有可恕。你这奴才吃的我洪家饭,反向着外人欺你小姐,论理即该处死。”
回头对众婢道:“你等去请了老太爷来,先把这背主忘恩的奴才送官究治,然后再办三桂儿。虽说你是你主人带来的,可知我是你主母,也办得你。”
那家丁听了静仪的话,回后一想道:“哎哟,我好胡涂呀!果真我一千年是洪家的用人,日后还要靠洪家吃饭的;就作姑老待我甚好,也不见得即带了我去,我何苦替他欺瞒自家小姐。”想罢,连连磕头道:“小姐请息怒,小的直说了。这是姑老爷做的事,并非小的引诱。”遂将王兰如何带了洛珠入京,如何赁屋另住的话,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把个三桂儿急的在旁搔耳挠腮,又不好止住他不说,暗暗跺足道:“主人你错使用人了,他到底是洪家的人,不比白幼跟随,可为心腹。若是小姐单问我一人,今日拚着打死我也不肯直说出来。”
静仪听那家丁说毕,早气得眼红眉竖,又问道:“带了那娼根进京安置在谁家的?不能一入了城,即有这处现成的房子。”家丁道:“借在云大人衙门内的,就是八月十三,那一日亦从云府娶过来的。”静仪点头道:“怪不得,他那一班朋友如胶似漆的,都是一起狐群狗党,狼狈为奸的东西。”转身又问三桂儿道:“他所说的这些话,可有冤屈你主人没有?”三桂儿低着头道:“小姐恩典,好在他已回明了,件件都是有的。”静仪睁着两眼,望了他两人半晌,鼻孔内“哼”了一声道:“你这两个奴才,该问什么罪呢?”即吩咐女婢等传话外面老总管,将他两人好生管押,不许一步走开。女婢答应,带了二人出来,交代了总管家丁。
粹仪坐在房内愈想愈气,即起身走到中堂见他父母,商议此事。恰好洪鼎材夫妇正对坐闲话,忽见女儿怒形于色,忿忿的出来,老夫妇很吃了一吓。静仪上前给父母请了安,在洪夫人肩下坐了。洪夫人笑道:“你又有什么不悦,气得这般颜色?”静仪听说,不禁一阵心酸,滔滔泪下,将王兰如何瞒着他娶妾,现在另自居住的话,细禀父母。又道:“并非女儿吃醋,不容丈夫娶妾。大人家三妻四妾,十二金钗也是有的。争奈女婿这般行为,甚不合理。他全没有半分结发之情,将来女儿还怕不落在他们圈套里么?定要磨折杀了,要望父亲母亲作主代女儿想个出头之计。不然女儿与其死在人手内,莫若死在爹娘面前,倒还情愿。”说罢,放声大哭。
洪夫人听了,摇头道:“我儿不可如此执性,凡事都要归情理上说。丈夫家有妻有妾,不为过分。况女婿先妻后妾,亦不为越礼。他既怕你说话,瞒住你另寻房子安顿,你也只好佯作不知,惟有格外曲尽为妇之道,或可感动其心,待你加倍情爱。而且女婿亦是个明理的人,即是置了妾万分宠爱他,也不至磨折杀你。你若一味恃蛮寻闹,愁的女婿老羞成怒,那时反不好收场。就叫丈人丈母一定说女婿不应置妾,这句话亦难出口。我儿你是知书达理贤慧的人,各事总宜三思而行,不可苦坏自家身体。少停两日,待为娘的相机而说,劝女婿一番,看他如何答我。”
洪鼎材初时听他女儿所说,早气得七孔烟生。又闻夫人全是劝女儿忍耐的话,却不怪女婿,反怪女儿过于性急,也不等夫人说完,即大声连呼可恶道:“你真真老霉了,王兰那小畜生,狂妄自专,天下人都不在他眼内。今日做这件事,非独欺负我女儿,亦甚蔑视你我。娶妾不妨,难道不该与我家说明么?不知我女儿怎生挟制他,又怎生狠毒待人?他所以才瞒着我家赁屋纳妾。这个名声传说开去,女儿固担不贤之名,你我做岳父岳母的也要惹人议论。女婿本不敢十分放肆,都是你们平时作酿出来的。我的儿不要听你娘的话,既然丈夫葬送你这不贤声名,你爽性闹他一闹,大家都不得安稳。最好你今日就到新宅里去,将这娼妇羞辱他一场,问他究竟算个什么人?料想你丈夫也不敢奈何你,他总不能身担宠妾灭妻之名?他果真难为了你,自有老子作主,问他可要这个前程了?不怕他具通天手段,也难逃公论。我只当他放了一次差回来,该懂点人事,那知分外无知。若不屈抑他一回,太觉我洪家可欺了。”
一席话正中了静仪的心志,好生欢喜,止住悲声道:“女儿也想与他拚一拚,借此出头。因未禀明父亲,不敢造次。既父亲如此吩咐,女儿即去,不然恐他得了风闻去做手脚。”遂起身回房收拾,又叫女婢传话外面备轿,“把三桂儿等带着领路,你们也全行跟了我去”。洪夫人见他父女说得高兴,全不顾情理,又知阻挡不下,长叹了声道:“罢了,罢了!随你们怎样闹去,我从今再不过问。但是闺阁千金开口即说要闹,却成何话说?亦有这样糊涂老子,反纵容女儿去闹。我只怕这一闹反下不去,那时方悔之不及。好在你们说我老霉了,窃恐我的两句老霉话倒有点意味。我若多说,又要怪我作酿女婿了。”说罢,赌气回房。
他父女两人正在盛怒之际,那里还听洪夫人的话,也不答他。少顷静仪穿效已齐,复至中堂来见父亲,洪鼎材又嘱咐先到云府询个清澈,“将你去的一番意思,告诉云家知晓。然后再往新宅,此谓先发制人,兼使云家自家惭愧”。静仪答应,走出火巷口上轿,众婢也各自坐了小轿,又叫总管家丁押着三桂儿等两人在前引路,先向云府。
不一会,到了府前,男家丁抢一步前去通报。程婉容听了甚为诧异,对林小黛道:“王云两家虽系世好,内眷却未通过往来。今日洪小姐忽然来此,其中必有事故。”小黛道:“且去迎接他进来,见了面自然明白。”婉容笑着啐道:“我把你这臭蹄子嘴拧破了你的。我岂不晓得,见了面自然明白,不劳你提掇。我不过背地度量,他突如其来为的什么缘故?倒引出你一句冰冷的话来。”小黛笑道:“谁叫你问我的?不用说闲话了,尊客到了好久,[已]经下轿,不要与我斗口,怠慢了尊客。”两人忙出堂来接,恰好静仪下了轿,众婢簇拥进内。程林二位夫人迎入中堂,行礼已毕,邀请入座。彼此各叙寒喧,静仪又问了小黛,方知是冯二郎的夫人。遂起身对二人万福道:“小妹今番造次晋渴,非为别故,只因有一桩不明白的事,要请问二位姐姐。”二人忙立起答礼,复又坐下。
程婉容陪着笑道:“姐姐请吩咐,小妹等愿闻。”静仪遂将访得他丈夫置妾,刻下另寻了房屋居住。娶的这一日,“据闻由尊府这边起身,又闯入京的时候亦先寄顿尊府。想此女根底,尊府都该尽知其细。非是小妹不顾羞耻,不能容丈夫娶妾。但是瞒着我做事,其中显有情弊。是以小妹斗胆过来问个切实,望二位姐姐原谅。再者娶妾亦是寻常之事,京中若大地方,还怕没有出色女子?定要由南京携来,是何缘故?况闻此女是青楼出身,这种人未必能守闺训,怕日后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岂不有玷家声!故而小妹愈不得不问个澈底澄清”。
程婉容闻说恍然大悟,“我料他此来定有缘故,原来这件事被他识破了”。正欲回答,旁边早恼了林小黛,不由得满脸通红,气上心来。因为静仪说到青楼出身的女子,不守闹训,必然做那伤风败俗的事。小黛不是从青楼出迹,也就罢了,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忙接口道:“姐姐真乃明见万里,就是姐姐今日不来,小妹等正思日内亲往尊府,告知此事。日前王人人带了此女进京,要借住我处,因为皆是至好,不便推却,留他住下。孰知此女太不似人,信口开河,住在敝处约有半月,每说到他们青楼中,阅人虽多,倒能参透情天欲海不过如斯,反可坚贞自守,惟有名目低微些。若论名门巨族的千金小姐,偶一失足作出事来竞有不堪设想者。你想这些话,可令人生气。小妹倒也罢了,程家姐姐的肚皮都被他气裂了。因碍着王大人面上,只好忍耐。非是小妹撺掇姐姐,此去倒要结实的给他一个利害?他以后才知道人事,不敢乱说,夸奖自己,卑贬他人呢!”
小黛句句都是骂的静仪,他如何不明白,白知失言,只图骂徘洛珠畅快,不料敲弓击弦伤了小黛。顿时脸红耳赤,万难久坐,只得起身作辞道:“小妹今日轻造尊潭,殊属冒昧,容改日再来谢罪。暇时还要请二位姐姐过去,饱聆雅教。皆因此女闻在尊府栖止多日,其中恐轇轕,不得不来请问一声。所以告罪在先,千祈勿怪。”婉容道:“姐姐说那里话,小妹更觉惶恐了。若知王大人瞒着姐姐的,理当送个消息,反劳姐姐辱临,小妹等身上早担了不是,亦容改日踵阶谢咎。”彼此又谦逊了一会。程林二位夫人直送至二厅,见静仪上了轿,方才回后。
林小黛道:“那里来的这种冒失鬼,你气丈夫娶小拈酸吃醋着,不得关别人什么事:没有说了几句话,即开口伤人。我久闻他是个悍妇,若不教训他一番,他还要自尊自重呢!也不怕肉麻。”婉容笑道:“罢了,你发作的话他也够受了,若是我却说不出来呢。虽说他不好,你亦未免言之太甚。”小黛头一扭道:“什么叫做太甚,他来意不善,即怪不得我。明知他此去寻洛珠淘气,故意怄他一怄。好在柔云也是个可儿,他今番去了,断不会讨好。我们放长着耳朵听笑话罢!”
不说程林二人背地议论。且说静仪出了云府,吩咐三桂儿等领路,向新宅里来。坐在轿内愈觉懊恼,原是到云府内问个明白,兼之诉说自己来意。不料反受了小黛许多言语,又系自家理屈,只得隐忍下这一口气无处发泄,惟有到新宅里将那娟根出气。不一时,已至门首,轿前家丁正欲进门去说,早被静仪在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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