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心中着实不忍。搀他进房,用水洗了头面,整顿衣发,婉婉的宽解。又劝他吃些饮食,二娘叹口气道:“聂奶奶,这碗牢饭我也懒得吃了,陪尽无数小心,费尽无数唇舌,一日到晚刻刻提心在口,还要受人糟蹋。我长到四十多岁,这样苦真是头一遭。明日正把牢门关起来,人还能吃我讹头么?有紫金子赚,我都不愿了。”又指着外面骂道:“这一起瘟杂种,打了你家老娘,明日要挨千刀剐万刀剁呢!”说了骂,骂了说,好半会方住。回头问小婢道:“姑娘们呢?人去了可以出来了。难道我打成这个样子,他们不知道么?还要商酌个主见,寻个地方避一避再说,怕这些瘟杂种要重米的。我吃苦:也罢了,他们大风都吹不起,还能经这样大浪么?神天保佑,方才是没有闹进去,果真看见他们,还不肯干休呢!”又叹口气道:“聂奶奶,不是我说,你家两位千金性情实在古怪。接不得的人不说,接得的人若不与他们合式,想同他说句话儿好像登天。大姑娘是冷冷的,令人难耐;二姑娘那一张枭嘴薄唇,说出几句刻薄话儿,益发令人存身不住,难免暗地里不得罪人。全仗着我敷衍人,也敷衍不了许多。天下能有几个像祝少爷那一班人,又肯用钱,又顺着他们脾气。我亲见他姊妹不高兴,无数的钉子给祝少爷碰,祝少爷反笑嘻嘻的七搭八搭逗着他们说。陈少爷、王少爷也是这样。你想一想,这种有钱有势的贵公子反来恭维他们,难得不难得?所以把他姊妹脾气酿坏了,以为世上人都是这样的。”
王氏点头道:“二奶奶真说得不错,就是我家这几年,也很亏他提拔,实在他的钱用得不少。最难是连戏言都不与慧珠说一句。这样脾气,我家慧珠才合式。常想托出人来说,把慧姑给了祝少爷,洛姑也绐了王少爷。后半世你我日子也靠得住,他们不是薄情的人。”二娘摇首道:“暂时不得成功,可知道祝王二人正室还没有娶,他们读书明理的人,断不肯先纳妾的。将来我看你家两个姐儿,都是他们的人,此时却不好提。”只见小婢走来道:“那些人闹的时候,两位姑娘出了后门,随陈少爷回府去了,说过几日才回来。”二娘道:“好极了。我正想送他们出去避几天,在陈少爷府里是放心的。”
大家正说着,忽见两个人似公差打扮,一老一少,昂昂的走进来问道:“这里可是聂家么?”王氏应了声。老年的道:“你可是聂王氏?这位可是宋氏,;”二娘见问得蹊跷,忙起身让坐道:“二位下问有何见谕?我正是末氏,人人皆知,瞒不起的。请问二位上姓?”老年的道:“我叫刘亮。”指着少年道:“他叫周明。敝衙门是上元县,无事也不能惊动,有件公事在这里,望一望就明白了。”在袜筒内摸出一张纸来,递与二娘。王氏识得几个字,走过来看道:
特授江宁府上元县正堂毛为恃势行凶,乞正风化事。本月初九日,掂文生柴士图、包友礼,文童闻南金,民人王义等禀称;“生等向住桃”十渡地方,忽然前岁搬来聂王氏母女三人,本籍苏州,买民人王义之宅居住,与生等近在四邻,并声称投亲来此。居未数月,即延请曲师教伊二女弹唱,又密结著名女棍宋氏联为心腹,勾引游人;并有当地无耻缙绅子弟,时为往来,以作靠背。生等忝列胶庠,知关风化,即着王义辞房,嘱伊另迁。而聂王氏等阳奉阴违,延宕不去。近日更无忌惮,甚至喝雉呼卢,彻夜不已。盗火堪虞,千人一见。生等万难坐视,时虑祸延,乃约王义同往婉为启导,冀彼有所感悔而能知止。讵料聂王氏等迁怒多事,侈口谩骂,稍与争辩即喝令家奴数十名将生等撮地痛打,反栽无故诬良,嗣为旁观劝解始释。伏思禁城之内胆敢横行,其意不过有所倚恃;不知诱引子弟法无可逃,殴辱斯文更无可逭。若不严逐根究,将来之行
为,非生等所敢拟议”云云。为此,即仰该差飞提聂王氏、宋氏及聂氏二女一并到案,讯明重办,毋得稍有徇庇,致干未便,切切。
年月日本县行
王氏看完吓得面如土色,满身发抖起来。幸亏二娘还有主意,走进房内好半会,取出两个梅红纸包,递与来差道:“些须非敬请收了买杯酒吃,俗说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至于这件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躲不了的。只求二位头翁稍停一半日,容我们稍为料理。况两个姐儿亦是在案要紧人证,今日被祝大人叫去,也要接回来,一同赴审。最好笑是原告一个都认不得,就是房主人王义,连魂灵都没有来一遭。这种无影无形的事,从那里说起。”
两个差人见二娘很懂事务,说话又明亮,将银包颠了颠约有十两光景,颇为欢喜。刘亮把扇子在桌上拍了一下道:“宋奶奶,我看你是个明白人,又会力、事。蒙你的情,看得起我们,有一句话不得不告诉一声。可知道这件事当真是这一起人告你的么?你说连认都认不得,我也晓得你认不得。你家暗中得罪个人,这人却不好说话,所以化出这些人来出首的。”周明侧着头道:“刘老爹,你不要说罢,紧防说出牵搭来,我是不管的。”刘亮道:“兄弟,末奶奶是个懂事的人,纵有牵搭,我也要说的,卖货要卖于识者。”二娘叫人摆酒饭请他们,刘亮一面吃着饭,说道:“宋奶奶,你道是那个?就是那三山街上的刘御史。昨日面会本官谈明白了,今早约这班人连名具禀,即刻批出来,点了堂签。你想可快不快?宋奶奶,我伙汁们有个主见,你们商议着。我们说你家姑娘未曾提到,可以捺得一时半刻,多却不能,因为原告的脚力太大。最好你也去寻条路内里说声,那就缓下来了。事过亦要到别处让让风头。这些话要晓得是我们报效你的。”
二娘听了,千恩万谢,又封出几两银子,打发来差去了。二娘跌足道:“那日游湖回来,听得说得罪了刘御史,我就知道不妙,果然弄出事来,,是自家去寻的晦气!”只见双福来问信,二娘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并嘱慧珠求求诸位少爷设个法儿。
双福回来,细细对众人说了一遍。慧珠、洛珠听了如万箭攒心,忍着一包眼泪,起身向小儒福了福道:“我姊妹二人蒙君等契合,不以卑贱见弃。今不幸老母遭此横祸,要求你代母亲、二娘解脱,我们至死不忘大德。伯青是有父母在堂,不便为此事出头,所以不去央他。”说着哭了起来,意欲弯腰下拜。小儒忙扶住,慨然道:“畹秀柔云但请放心,交友原共患难的,你我虽隔以形骸,究竟此心不隔。况这毛县令是先父的门生,我去说个情儿,想他也不好十分推却。你们切不可伤心,自己保重要紧。此事交在我陈小儒身上就是了。”二珠闻言感激不尽,谢了又谢。伯青、王兰也作揖道谢。慧珠又催小儒就去,恐仍有变动。
小儒吩咐双福传话,外面备轿拜县里去。小儒到后面穿了公服,方夫人也说去的为是。少顷,伺候已齐,小儒辞了众人,乘轿直向县里来。到了衙前,先去投了帖,他们是通家世交,即刻请见。两人见礼,彼此问好。毛知县道:“许久不晤世弟了。”小儒欠身道:“屡欲趋阶请安,无如俗事多多,不能如愿。小弟今日之行,因有事恳求世兄,未免冒昧。”遂将聂家如何受屈之处,从头细说。又说到“二珠已为祝王二人赏识,不久即备位小星,尚祈破格体恤,以全祝王二人面目。他们属在治下,不便来谒,转委小弟缓颊。”说毕,又深深打了一躬。
毛知县哈哈大笑,手捻长髯道:“世弟过于钟情了。若论祝颂三的公子与王茂才,愚兄也素仰其才,既然聂家姊妹做了他的侧室,世弟又来讨情,我断不能难为他。今早刘仁香太史来,嘱托我切实究治,并暗暗伤着睹位。此时说穿了,只好含糊了事。但是这聂家,世弟须知会他往别处去走走。不然刘太史未必就肯干休,那时闹到别处去,我就不能庇护了,而且也不好看相。”小儒道:“蒙世兄格外施恩,小弟也知感激。若说暂避,不用世兄费心,小弟却理会得,何能使世兄作难。”又说了一会闲话,起身告辞。毛知县直送到暖阁外始回。
小儒到了自己府内,先将知县准情开脱的话,告诉他们。二珠听了转悲为喜,感谢不已。伯青、王兰也十分欢喜。小儒换了便服,重新入座。大家方才畅饮,只见双福进来道:“聂奶奶同宋二娘在外求见。”小儒道:“叫他里面来。”不多一会,双福领了他们到亭子上。二人抢步上前,叩谢了众人。小儒叫他们坐了,道:“你们的事已经吹散了,可以放心罢。”
二娘道:“若不是诸位少爷大力,我们是冲定了家。将才差人来取了一张改过切结去,并限三日内搬回原籍。我想南京城里是无人不知的,就是官府不押逐,我们也难住了。已与聂奶奶议定,暂回苏州,不过一年半载仍是要来的。刘蕴这杂种进了京,就没有对头了。我们一则过来叩谢,二则还求少爷格外成全。我们城里尚有点首尾,非八九个日子不能清楚,意欲暂在少爷府里小住几天,料理各事。外面是万不能住的,再有点风波,就牵搭了。总总蒙少老爷天高地厚之恩,碎身难保,惟有祷告少老爷连中三元,位极人臣。”小儒道:“这事不难,你们今日收拾收拾就搬到我府里来。况你家姑娘也不放心你们在外面住呢。”二娘起身重道了谢,又往后堂见了方夫人。
慧珠见其事已结,喜出望外,心中万分感激小儒。又闻得要回苏州,却又乐去悲来。难得遇着伯青这一个知己,想此番一别,地北天南,不知日后可能相聚?不由得扑簌簌掉下泪米。洛珠也是一样心事,王兰背着脸长吁短叹。伯青起初也难过,落后一想,反释然道:“俗云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自古有离即有合。况他们回苏州亦是正理,离此不过数日程途,音问可以常通,他日仍聚在一处也未可定。纵然日夜悲思,试问可能将他们留下?我若再凄凄惶惶的,他们分外悲苦。畹秀又是个锤情的人,倒反要生出别的事来。”想定主意,扯了慧珠坐在亭外石栏上,委委婉婉的开导他。慧珠听了,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叫我打开心肠,将你我情节看淡了,日后都要相会的;糟蹋了自己身子,你倒不放心。”伯青道:“闻卿之言愁思顿解,不负你我两心相印一番。”那边洛珠,王兰也聚在一处私浯,颦眉泪眼,难舍难分。
小儒道:“我已备了一席为畹秀,柔云饯行,大家须尽兴痛饮,此一别至速也要一年半载。”见双福进来将四壁纱灯点齐,摆上酒肴。一主四宾,序齿入座。烹治十分精洁,无如众人各有心事,难于下咽。小儒道:“既得春回又将夏至,适逢畹秀、柔云回里,我们大众意在联句,诗曰《送春词》,要暗合临歧赠别之意。诸君以为何如何?”伯青、王兰道:“弟等亦有此意,即从小儒兄起。”小儒电不推逊,叫人取过笔砚,先写“送春训”三字,复写起句,与众人看道:
春来春去倍伤神,
伯青赞道:“—起便合凄然远别之意,兼之恰如题分便接写道:
记得寻春又送春。满院落红飞似雨,
王兰道:“接句更觉出色。”遂续着写道:
一堤嫩绿软成茵。最怜南浦将行客,
慧珠眼圈儿一红道:“说到我们本意了。”接写道:
不解东风惯荡尘。莺燕有心仍恋旧,
洛珠接口道:
烟云过眼总无因。钟声远寺催将断,
慧珠听了,落下泪来,小儒道:“柔云音调何其悲也。”遂续道:
鸟语空庭听未真。应候惟知有桃李,
伯青道:“用一顿句作开合,音韵更响。”接道:
耐寒终不及松筠。楼头少妇愁凭槛,
王兰道:“接句司‘为畹秀、柔云作一影子,下一句又归到本题了。”续道:
洞口渔郎漫问津。金粉当年思故迹,
慧珠道:
林泉小隐许存身。无多别泪休轻洒,
伯青点点头道:
不尽离情懒欲申。
小儒道:“再续两韵也好结了。”忙接道:
怕见峰峦横北郭,
王兰接着写道:
任他蜂蝶闹西邻。
伯青道:“写到本题而住最妙。”接写道:
飘零柳絮纷纷去,
慧珠道:
冷淡梨花处处新。寄语韶华须暂驻,
洛珠道:“尾句我结了罢。”
天涯犹有未归人。
小儒拍桌大赞道:“柔云此句情神并到,不脱不粘,令人读之黯然魂消。拜服,拜服!”慧珠将此句念了几遍,更觉伤心道:“从此天涯归人无几。”小儒用纸誊清,注了各人名字在下.从头念了一遍,道:“十二韵一气呵成,若出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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