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小凤与小怜虽属异姓,情逾骨肉。此日一旦分离,万难割舍,整整叙说了一夜。早间,去辞别慧珠与王氏、二娘。慧珠见小风又得了归着,想到自家身上,不禁一阵凄然泪下。同着小怜直送小凤至门外,复彼此叮嘱一番,小风方上轿而去。双福坐马随着轿子,出城上船。早有小儒拨来的仆妇接进舱内,双福即叫开船,向苏州进发。在路耽搁非止一日,且自不提。
单说小儒自打发双福送小风起程,又算了却一桩朋友首尾。惟记念伯青何日方回,回时怎生去与祝公说项,使彼无辞可诿,固不负伯青畹秀两人素愿,又不落者香等笑话。这日,正逢衙参之期,藩司来见,说到已闻江中堂明日可抵码头·,奉旨到处文武由司道以下者,须出郭迎送。今届本城,司里亦当往迎。“大人与江中堂也系世交,还是亲往,或委员前去?”小儒听了大喜道:“江中堂既已回来,伯青必然同至。”即委了两名员弁,随着藩司去接。
次日,果然江丙谦的座船抵泊水西门外,满城文武各官由藩司以次皆出城亲迎;只有将军与制台两处委员前来。江公为人向来谦和,待下有礼,况又是父母之邦,无论大小官员皆亲见称谢,悉以本省父母官之礼接待。当又差人持了名帖赴将军、制台衙门道谢。午后方坐轿入城,伯青亲送江公回府。江老夫人得信,带着媳妇出迎,伯青叩见了舅娘,又与琼珍小姐问好,略坐片刻,即辞别回家。
到了自己府前,早有祝安率领内外家丁排班伺候,连儿下骑扶着轿子至二门外,梅仙亦接了出来。伯青下轿,先与梅仙问了安好,始入内叩见父母。祝公夫妇见儿子姿容如故,自是欢喜。大概问一问京中各老友近况,又问江公一路平安?伯青侍立应答。祝公即命他回房少歇,伯青退出。进房与素馨小姐见礼,少年夫妻久别乍见,自然另有一番难以言语形容的情况。伯青换了便服,祝公又赐下一席酒来,并吩咐伯青远归劳乏,不用来请晚安,早些歇息。伯青站着一一应诺。使婢上来调开桌椅,夫妻对坐小酌。席间,彼此各道别后衷曲。伯青不敢多饮,二鼓即命撤了残席。少坐片刻,使婢服侍夫妻归寝。
次早,伯青至各处亲友家拜会,随后方至总督衙门。小儒接进,各叙契阔。小儒道:“我辈至好诸友皆沐简放,我正拭目以望贤弟,孰意贤弟竞甘自退衡茅,俺然世外,娱奉老亲,以乐林泉,真非我等世俗之见所能料及。”伯青笑道:“小弟自知才绌,不堪治世I幸能愚而安愚,作退避之计,岂可与诸君雄才火略相颉颃哉!而诸君中惟吾兄尤擅一时;由令守擢拥节旄,将来竹帛永垂定可跂待,我等望尘不及,奚止万倍。”小儒大笑道:“伯青亦来谬奖我了。愚兄不过上荷国恩不弃菲材,下叨诸兄福庇,自末秩以寄专阃,均幸无陨越耳。”
小儒又细问京中近来情形,方说到从龙日前已接了小凤至苏。伯青点首道:“从龙,芳君亦得其所,惟畹秀,爱卿他两人……”说到此处顿然缩住,脸上现出凄然不悦之色。小儒忙用别话支开,即说到刘蕴家事,目下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我虽渝令上江两县安排过他,无如终日疯狂颠倒,饥寒不时,想亦难久于人世”。伯青长吁道:“古语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刘先达为相之时,一味倾陷同僚,暗刃伤人。刘蕴又专于倚势害民,荒淫无度。此等人家没有恶报,倒不见上苍有福善祸淫之意了。《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若刘蕴乃自作孽者,彼亦广置姬妾,惜皆不育,眼见得宗桃又斩。我辈观此,可以知所戒惧。”小儒亦叹启,称足,又留伯青吃了饭,方告辞回来。择日祭祖扫墓,接着众亲友纷纷请酒,闹了十数日方止。
这日,伯青无事带了连儿坐马向桃叶渡来,一路见桃李阴浓,木皆成拱。回忆已离此三载有余,情迁境易,不知畹秀可容颜如故否?对景增悲,又惆怅了一回。已至聂家门首,连儿先进了竹篱去叩红门,里面王氏答应开门。见是连儿,喜道:“连二爷,你家少爷回来了么?”连儿道:“回来了,快告诉你家大姑娘,说我家少爷来看他的。”王氏即央连儿请祝少爷进来坐罢。自己忙忙的回身,喊了进去道:“女儿,祝少老爷来了。”
慧珠自小凤去后,越发没精没神,终日思睡。想到“芳君,翠颦等人皆有着实去处,即妹子洛珠前番妻妾不和,幸得他机变百出,而今也相安了。惟有我自家终身,虽说是伯青的人,究竟未过明路,又闻他父亲为人古执,怕的其中好事多磨,犹生变故。倘祝老不允,伯青定不敢私自娶我,岂非仍是一场空望。将来这身子又属谁人,若叫我另行他适,我身可死而心不可改。可怪连日心神倍觉恍惚,莫非我与伯青终不可谐,预先有此兆头么?虽小怜妹子时来陪我谈说,他也因芳君去后,常常想念,真乃愁人相处,·分外愁多。计算时日伯青亦该回来,他一至家内定然即来看我,难道路间又有什么阻滞么?”思前想后如醉如痴,又一阵心酸,落下几点泪来。
忽见王氏笑嘻嘻的跑进来道:“姑娘不必烦闷,祝少老爷来了。现在堂前坐着,你快点出去罢。我要给个信赵姑娘去。”慧珠闻说,又惊又喜,倦徉徉立起身来,反觉懒得出外,真成相见时难别亦难。回头叫使婢开了镜奁,略整一整鬓,即是随身衣服,带了两名使婢转过耳门,遥见伯青背着手在堂前踱来步去。慧珠不见犹可,见了面不解那眼泪竟滔滔的下来,忙用手帕拭了,抢步走出。
伯青见了慧珠忙迎上来,笑吟吟道:“畹秀好!”慧珠亦回问了好,各自入座。伯青细看慧珠,数年不见分外楚楚风神。那一种病心西子的形容,令人可怜可爱,又见他眼眶微红,是才哭的一般。伯青知道他平昔善愁善哭,倒觉见惯的,不火介意。慧珠道:“你何日回来的?在田,者香他们一干人闻说与你同日出京,因何他们去了多时,你方到家?沿途又有什么耽搁的?”伯青遂说:“江公在路逗留,所以回来得迟。在田他们有君命在身,不能久待,是专程赴任的,故而来的愈速。就是我到南京已半月有余,因祭祖拜扫,各亲友请酒,直至今日方算清闲,不然早该来看你。”
说话间,小怜已从外面笑着进来道:“大姐夫回来了,怎么忍心一去三四个年头,不闻不问,撇得畹姐姐朝思暮想,也不知求了多少签,问了多少卦?好容易盼到你今日回来。却也难怪他焦愁,如今柔云芳君两位姐姐都各有各的好去处,只有我与畹姐姐似只没脚蟹,行走不动。”这句话小怜自知说冒失了,不由得满面绯红,讪讪的在慧珠肩畔坐下,问道:“姐姐怎生到这时候还未梳洗?”伯青笑着让坐,见小怜更外出脱得美人相似。
慧珠闻小怜取笑,用手在他肩头拧了一下,骂道:“小鬼头,你也学着别人打趣我。你见我在何处求签问卦的?又什么姐夫不姐夫,偏信口的混说,也有你说了跌下来的时候,真正报应不爽。你有江子骞呢,愁什么没脚蟹一般,不日即是一位簇新道台夫人了。”小怜扭过头道:“罢哟!见我说出你心病来,不好意思,即将这些扯搭不上的话来取笑我。尔为尔我为我,江子骞与我什么相干?”伯青大笑道:“好好!你姊妹们见了面即互相嘲谑,却也有趣。不是我袒护畹秀,他的口角本钝,除了柔云就推爱卿善言语了。我只恐你们说得太过要变脸。”慧珠笑道:“我不怕他变脸,果然认真,我偏要多说几句,看他怎么着?好在子骞远在山东,不能做他的护符。”
小怜立起啐了一口道:“我闻得大姐夫来此,又许久不见,好意出来陪他。你不见我的情,反仗着有了帮手,任意的欺负我。回来俟大姐夫去了,再同你说话。想你们心腹话还没说着,我何苦夹七夹八的与人家混闹。我走开去,省得你们讨厌。若再坐半会儿,还要齐心打我呢!”说罢,笑着一径去了。伯青笑道:“爱卿近来口角颇为尖利,人材又出落得齐整,绝不似三五年前的爱卿,出言腼腆犹有孩稚之气。可谓: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慧珠道:“这妮子学得伶牙俐齿,不减于柔云二妹。
我只怕他要促寿。”
话犹未了,二娘亦进来绐伯青谪安,略谈了片刻退出。慧珠起身邀伯青房内坐,王氏又叫人送进茶果来,说:“请祝少老爷不用忙着回去,我家奶奶已预备下晚酒来了。若祝少老爷执意不肯,叫大姑娘一定留着。”伯青道:“又要他操心,我扰就是了,切不可费事。你们先代我道谢声。”伯青即与慧珠在一张小几上对坐,吃着茶果闲谈着。
伯青顿然长吁道:“我生平最怕拘束,自得此微名入京供职,冠裳宴会都拘束够了。虽说有在田、者香等人时时过往,终觉日处名利之场,都不自在。如今请准回籍养亲,才遂我志愿。从此游山玩水,啸月吟风,任我徉狂,可以将这数年沾染的名利场中习气,洗刷一尽。纵能拜相封侯易如反掌,我立誓再不出仕。况前次刘、祝等人极力与我为难,虽然得失有定,我不失其为我,总之荣辱都由名利上生出来的。目下我解组归来,作世外之闲人,不求名利自无荣辱。”
慧珠微笑道:“你这句话却说错了,凡名土风流大半由官而隐,见几多布衣可以成名?即如唐时之李青莲,杜工部等人,苟非一官,窃恐亦不能李杜并称,千古不朽。不见古今来沦落草莽中者,未必无经济之才、传世之学,惜不知其人即不著其名与其学问。所以我前番再三劝你求名,亦为其故。况有父母在堂,尤当扬名显亲以慰父母之望,并非我胸存俗见,以得失为荣辱。若今日呈请养亲,归来得堂皇正大,从此你出仕也可,不出仕也可,我也再不劝你了。果如此说,则小儒等人岂非俗物,以恋恋一官为荣?不知慕声华者,即趋声华志淡泊者,即甘淡泊,各适其志而已。”
伯青听了不住的点头称是,拍桌大声道:“不枉我与畹秀相识一场,你真乃我之同心知己。大凡我心内的志向,未出其口,你即婉转为我达出,却如其分。虽然小儒、在田,者香等人与我亦是形骸不隔的朋友,又能志同道合,无如十有一二之处每每相背,谓之知己则可,若调之同心知己,则舍你而外竟无人矣。”又闭目摇头道:“你我三生有缘,朝夕相处,我何幸焉,我何幸也!”
正说间,见使婢等送进酒菜,在当中摆了一席,又去请了小怜过来同坐,三人传杯痛饮。小怜问及汉槎任上光景,伯青道:“不过山东地方较之江南清苦些儿,子骞久处下来也可惯了,大约明春要来接家眷的。”
慧珠道:“小儒他们都在江浙,相隔不远,偏生子骞放在山东那苦僻地方,亦算他运气不好。”伯青道:“他是司道大员,不拘在那一省分。山东任满了可以放到浙皖等省来,将来小儒他们亦可到山东去,甚至放到云贵边境地界,都料不定。不比府县等官,放在那一省即终老此省,若要改省却大费周折。”三人谈谈说说,早巳初更时分。席散,又坐了半晌,伯青方作别回府。自是三五日到慧珠家一走,来时必由清早至夜,尽欢而散。慧珠的身体渐渐也大好了。
且说小儒自从伯青回来,办公之暇即踌躇着在田,者香托他撮合伯青,畹秀的终身一事,“其余不难,只虑见了祝公应如何说项,可无推却。倘祝老竞古执不允,必须再用什么变通方法去兜拢他?如久久不去说明此事,不独伯、畹两人背地怨我不肯尽力,我自家亦太觉惭愧无能了。我也办过多少疑难人事,难道这些许儿女婚姻小故,反一筹莫展,畏缩不前么?好歹我明日面见祝老去说一声,允与不允再作计较。想他只生了伯青一人,平时又极其锤爱,都不能十分拒绝我。祝老此时不敢依允,是怕的江家说话。我看江丙谦也是世务中人,断不能硬阻女婿纳妾,说那—相情愿的话”。立定主见,次早即传话外面伺候,拜会祝老大人。
到了祝府,投进名帖。少停开了中门,轿子请入中堂。祝颂三一直接至阶下,小儒忙出轿抢步请安。宾主挽手上堂,见礼入座,各叙了几句套辞。小儒即欠身道:“小侄擅造尊潭并非无故,有一件小事过来商量,要望年伯赏脸俯允。”目下因小儒与伯青会榜同年,所以小儒改口称祝公为年伯。祝公连称不敢道:“大公祖言重了,有事但请明白吩咐,治生可行之事,断不敢违命。”
小儒道:“说来小侄忒也抱愧,想年伯自家人,定能宽恕。伯青年兄素昔倜傥不羁,久在年伯洞鉴。即如前岁与祝道生争衡,为那聂家女子,后来年伯亦深知其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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