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说没吃药,就是吃下仙丹去.,也没有用。我亦没甚放心不下,只有我母亲白白养我一世,平日又极疼爱,一旦我有个好歹,只愁苦坏他老人家。所喜妹子有了着实去处,者香待他是没得说的,将来母亲还可以靠得他住。即是母亲不愿到浙江去,住在南京,不用我嘱托,你自然亦是照应的。虽说日前无辜的给你气受,想你我知己非止一日,你也不能恼我。总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听我这卜句话罢。”说着,自己亦流下泪来,却不肯说出他梦中的事。
  伯青未曾听完,早巳哭得泪人一般。王氏更外抚膺顿足,大哭起来。二娘。使婢等人,无不伤心落泪,只得上来解劝。伯青哽咽半会道:“畹秀,你快别要这么想,现在有病,再胡思乱想的,越发难好了。况且你一点年纪,譬如一枝花,才有骨朵儿还没开呢,那里就能死。千万不要这么瞎说瞎想。你看你母亲哭得这般悲切,都是听了你伤心的话。若说虑及你母亲无人照看,者香固不能置之不问,就着路远,你母亲难去,我在南京可能不问么?可是你多想了。你只管放心养你的病为是。你疑惑我仙你,这句话更不像你说出来的。我也知道你是气头上,那里当·真就不理我了。我要恼你,我即不来了。”一番话,说得慧珠惟有点头含泪应答而已。
  伯青又恐他病中不耐聒噪,起身退了出来,嘱咐王氏“上紧的请好手医家诊视.不可怠缓。大姑娘的病,是很有几分呢”。
  王氏叹气道:“祝少老爷,还等到你今日吩咐吗,我在神道前是什么愿心都许下了。看他今日待你老人家甚好,非比往日,想是悔过来了。好少老爷,还求你时常来走走,与他说说话儿,劝解劝解他,或者好得伙些,亦未可定。”伯青连声应允,因天色不早,即作别回府。
  祝公正拿着一封信,念绐祝老夫人听,见伯青进来,即问道:“你到那里去了这半日?者香有信在此,你去看着就知道了。”伯青忙接过信来,果是王兰亲笔。前面无非说些久别的话,后面即说到“刻下署理杭抚,案牍日多,兼之今夏浙江海塘涨裂,沿海一带居民被水淹没,到处成灾。而且彼处百姓向来强悍,多半借此作乱,入海劫杀往来商贾。业已奏请,奉旨带兵往剿。又值秋间出境阅兵之期,欲屈老弟与楚卿来杭襄助数月,忝在至好,想不我却”。信后又问及从龙南河光景。伯青看罢,沉吟不语。祝公道:“既然者香特来请你二人,是不能辞的.。明儿将信与楚卿看去,你们商量何日起程。”伯青勉强应着,回到自己房内,怔怔的坐着出神。
  素馨只当他仍为慧珠的病,笑问道:“你去看过畹秀了么,他近日可好些?”伯青“嗐”了声道:“畹秀的病只怕不能好了,大约本月内还可捱得过去。今日者香那里又有信来,诮我同楚卿到杭州去帮他数月。他要带兵搜剿海寇,并出境校阅行伍,怕的一人照察不到,你想着我与楚卿是不能不去的,偏偏畹秀又病在垂危厂我怎么放心动身呢?将才这封信老爷又看过了,催着我日内即要起程,真正叫我行止两难。”素馨忙问道:“你的意思,究竟去不去呢?”伯青道:“者香既有信来,老爷又这般吩咐,何能不去。意在请楚卿先行,我候畹秀的病定一定头,是好是歹,免得两边记挂。”
  素馨微笑道:“论理你去不去也不用我问,但是者香与你有这一分交情,他既写信来相请,又细说他的苦衷,你好意思推却么?若叫楚卿先去,分明姓冯的与他交情契厚,姓祝的与他生疏了。再则畹秀的病,未免来势甚重,那里一时就能死的道理,都因医家没有本领,不曾说出病原,他家的人心里怕着是有的。在我看,你若不去,一来得罪了朋友,二来老爷也不喜欢。你别认错了我定要催着你去,姓王的并非我娘家人。不过我替你想着不去种种不妥当,恐耽了重色轻友的名声。倘或你动了身,畹秀竟有个长短,带累你终身之恨,我可担不起那不是呢。你自家斟酌着罢!”
  伯青听素馨句句是讽刺的话,也不答言,起身出来到了书房。命人请二郎过来,先将王兰的信与他看了。即商议请二郎先行,自己随后定至。二郎满口应诺,因在南京逛烦了,久想到西湖上去游玩,难得者香有信来请他,故欣然愿往,即说定来日清早起程。好在家内有穆氏作伴,又离祝府相近,是放得心的。只嘱咐伯青,“若畹秀能即好些,你宜早来为是。你来的时候,可托小癯照应着我家的事罢”。伯青亦答应了。次早,二郎白去收拾起身不提。
  伯青俟二郎走了,即托言有病,将二郎先行的话禀明祝公。祝公听了,亦无甚言浯。伯青既推病在家,日间不敢出门,每晚等祝公安寝了,忙忙的偷着去看畹秀。见了面,慧珠无非是请照看他的母亲,其外也没有别的嘱咐,不过彼此对着淌一回眼泪。或有时慧珠睡着,伯青不便惊动,只在王氏前询问一声,即回府去。
  无奈慧珠的病势日重,甚至昏迷不省人事。王氏惟有守着啼哭而已。一日,人来回说后事已齐。二娘也顾不得王氏悲苦,便悄悄的告诉了。
  可怜伯青日间装病在家,足不出户,一心记念着意珠的病,不知若何情形。只有晚间偷空去走一趟,又不能过于耽搁。连日亦愁烦的消瘦不堪,祝公夫妇只当伯青真有了病,忙着请医调治。素馨见了,也觉可怜,反用言语宽慰。
  这日,下昼时分,伯青正坐在书房内纳闷,恨不能顿时晚了,好去看畹秀。昨晚他那个样儿,竟有朝不保暮的神情。自己又悔不该推病,倒是说明到杭州去,仍叫楚卿先往,我即住在聂家,反可自由自便。;—时愁绪纷生,又饮泣了一会,不觉神思困倦,伏几而卧。见慧珠穿得整整齐齐从外面走入,伯青又惊又喜,正欲问他病着如何能来,想必是全愈了。慧珠已至面前,盈盈万福道:“生前蒙君锚爱,至死不忘。无如尘缘已尽,不能久留,特来拜别。又蒙允许照应老母。千祈勿忘我言,君家亦宜自爱,休要昧却前因,他日还能重见。”说罢,翻身即行。
  伯青听了不解何谓,赶忙上来扯着,意欲再问。被慧珠用力一推,跌倒在地。“哎哟”一声,醒来仍是一梦,便掩面大哭道:“畹秀不好了!”倒把素馨吓了一跳,急问道:“你怎么了,敢是魇住了么?”伯青即将梦中所见细说,素馨道:“这是你想念甚切,故有此心梦。”方欲用他言譬解,忽见连儿来回道:“将才聂家着人来报信说,聂大姑娘不好得很,请爷快点去呢!”
  伯青知道验了梦中之境,忙叫备两匹牲口,在后门外伺候。即是随身便服,由耳门穿入火巷,来至后门。早见连儿拉着牲口,在那里等着。伯青跨上牲口,也叫连儿骑马相随,加上一鞭,如飞的直奔聂家来。到了篱前下骑,才跨进门,即听得里面哭声摇山震岳。
  伯青的魂魄早巳不在身上,急急的奔进后面,见慧珠已停了床。伯青走上来抱尸痛哭,直哭得气短声嘶,·喉中哽噎。一时虚火上攻,眼前漆黑,晕倒在地。吓的王氏等人手忙脚乱的呼唤,又取开水灌下。好半会,伯青方悠悠苏醒,复又放声大哭。王氏起先原哭的死去活来,今见伯青如此伤悲,反忍着泪同二娘再三劝止,扯着伯青到外间来坐。
  伯青细问临终的光景,王氏道:“昨晚你少老爷去后,将近三更,忽然叫扶他坐起来,又要纸笔,喘吁吁的写了张长篇大套的,不知什么东西、,说留着给你少爷看。随后叫人取水与他净洗手脸,穿齐衣裙。直闹到鸡鸣时候,即对我说要‘回去了,若再耽延,恐获罪戾。并说身后不可奢华,叫几个和尚来家念几卷《金刚经》就是了。百日后可在城外高阜地方安葬,坟前不用别的树木,只要多栽翠竹梅花。又劝我休得悲苦,在南京已托了你少爷照看,若怕孤凄,亦可到妹子那边去。妹子自然要孝敬你,就和我一样,只当当日单生了妹子一人,又怎么呢?你或悲痛出别的事故来,反使我阴魂不安。只恨见不着你少爷了,叫我转说,亦不必想念他,左右都要再会的,不过隔些日子。又拜托宋二奶奶,恐我想他,请二奶奶随时解劝着。说罢,即跌坐床中,犹咕唧咕哝的念他平日的经咒后来天色大亮,那涌念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没顿饭时,即咽气了。犹似活人一般坐着,四肢仍然温软。少爷来的前一步,我们才将他放平在挺床上的。”说着,王氏又撑不住哭了。
  二娘早在房内将慧珠写下的,拿出递与伯青。伯青接过,见是一幅花笺,上面写了有数百言,便展开含泪念道:
  妾虽薄命,系出世家。惟我生不辰,严亲早背,岭南万里,茕孑无依。孀母弱妹,共扶父枢,以归故土。嗣因庚癸将呼,举室远来金陵,依栖舅氏。孰知舅氏亦亡,进退不可。不得已勉从宋妪之说,忍辱蒙垢,偕妹作卖笑倚
  门之计。只许清谈文字,为当年苏小生涯;忽来邂逅因缘,荷此日萧郎垂盼。知己舍君,更无人矣。妾已辱在泥涂,尚有嫉风妒雨;君其心如云日,每多从井救人。从此或离或合,一任萍飘1只愿有始有终,三生絮果。方欣君赋归兮,妾颜未老。吟花弄月,常来联韵征歌;握手论心,何异盟山誓海。不意去秋,妾忽有梦,唤醒痴人,旋登彼岸。色相空空,妾惭冷面,情怀脉咏,君犹热肠。妾知负君,君不负妾也。讵料夙缘已满,尘世难居,顿来二竖之欺,致染兼旬之疾。情缘斩断,不归忉利之天;面
  目犹存,再认蓬莱之岛。妾今归去,敢比双成返劫之年;君可重逢,且止潘岳悼亡之恸。书成恨恨。早为春尽蚕
  丝;意尚殷殷,空有夜深烛泪。不既下怀,渚祈珍重。余意缠绵,复成二绝。
  小谪轮回二十年,自知非释亦非仙。
  只因妄解相思字,来结人间不了缘。
  时事人情尽子虚,依然面目见真如。
  与君本是善相识,他日重归认旧庐。
  念毕,伯青重新痛哭不已,道:“畹秀真乃天仙化人,来历劫的。当此垂危之际,犹能自叙生平。偏又单单给我,是尚许我为知己,叫我见了,怎不伤心?”二娘又劝慰了半舍方止。少顷,阴阳生与僧道人众皆齐,忙着入殓,即停供在后进正间。伯青复至灵前,哭奠了一番。连儿进来,再三催请,方乘骑回府。
  素馨小姐亦着实的劝说,暗想睹物伤情在所不免,便趁势劝他往杭州去。伯青因允了王兰,随后即来,而且二郎去的日久,不能再缓。便去与王氏商议,不必待到百日,七终即可出殡。“我要往杭州去,莫若乘我在家安葬,我也放心”。王氏亦因丧中各事,均系伯青一手经理,好在迟早都要安葬,不如依了他,我也少操些心,落得交代他办去,遂应允了七终出殡。林小黛得信也亲身备了祭礼,前往哭吊,以尽姊妹二场的情分。
  临期伯青亲来送殡,一路上人夫轿乌,旗幡幢盖,亦甚热闹。伯青直送到坟前,看着安葬下去。遵慧珠遗言,墓道左右尽栽了一片梅竹。又狠狠哭拜了一回,被众人力劝回城。
  过了一日,素馨亦早满了月。伯青即收拾赴杭,临行嘱咐梅仙、五官两人,照应着二郎家事。“聂奶奶那边,你们也常去走走。若十分想他女儿,你们须设法宽解,别要尽着他性子闹”。又去叩辞了江公夫妇,即向杭州而去。
  且说二郎到了杭州,王兰接着甚为欣喜。问及伯青何以不至,二郎即说到慧珠病势沉重,伯青不便即来。王兰听了,很吃了一惊,又嘱托二郎不可声张使柔云知道。“他前夜得了一梦说是梦见他姐姐前来作辞,又吩咐他好生孝敬母亲。连日正愁着他姐姐呢,又叫我写信至南京问去。这么想起来,畹秀的病却有些不妙。此时若告诉了他,不知闹到什么田地呢,左右等伯青来了,问明好歹,再作计议”。
  晚间入内,即说起二郎从南京来。“你母亲同畹秀皆平安无事,据说秋间还要到杭州来瞧你。只有畹秀,而今矢志修行,不与伯青往来;终日坐在静室内念佛看经,甚至你母亲和宋二娘整日的不见面。任凭旁人怎样劝说,他都不听”。
  洛珠闽得母姊无恙,心内稍安,因说道:“姐姐也太胡闹了,平空的要修行,可不是笑话么!况他素昔最厌僧尼,说人生在世,又不杀人放火,那里来的罪孽,要他忏悔?不过变着法儿,弄人的钱罢咧!即如汉武帝梦见丈六金身,自称是佛,其言甚诞。试问谁见他梦中的事呢?焉知不是武帝借词?偏生世间的愚夫愚妇,惑于释氏者,多以有用之金银,作无用之施舍。你听着他既如此辟说,无故的怎么信起佛来?我恐另有别情,借此为辞。他们果真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