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西泠野樵
此时已是七月中旬天气,园内早桂正开,方夫人请了婉容、小风来赏桂。因五官不住丛桂山庄,那里空着,正好摆酒。便命贴身的大丫头红雯,带着一班粗使仆妇们去打扫。红雯即约了静仪房里的春梅,洛珠房里的玉鸾,小铺家的素月,与服侍兰姑的媚奴,及秋霞,四儿一干人间去玩耍。这班丫头们,无人不喜到园子里逛去,便借着去收拾,成群结队嘻嘻笑笑到园里来。红雯叫仆妇们抬桌抹椅,安设几座,指点了一阵,由他们慢慢去打扫。即走了出来,见秋霞与四儿站在那边畸角上嘁嘁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其余众丫头,或掐桂花穿作花箍的,或三两个在草地上掏蟋蟀的。
红雯也走近来同他们玩笑,对着四儿道:“话该也谈够了,显见你同秋姐姐是旧相识,搁在面子上比别人亲密些,也来理理我们。”四儿道:“你不懂,我们说的是我们心事,你是不晓得的。”红雯笑道:“罢哟,俗语说得好,好话不瞒人,瞒人不好话。你们的心事,我也猜着两分了。·多分四儿妹妹见锦姐姐现在有了好处,自己也想打点主意,请教秋姐姐代你酌量,可是不是呢?”
四儿听得红雯嘲笑他,不禁红了脸,正欲回答,秋霞冷笑了声,接口道:“红雯妹妹说的话,实在奇得很。何以见得我们议论这些混话,又怎么见得四儿妹妹就是请教我这件事呢?哦,我知道了。大凡人自己心里想到那里,即猜疑人家也想到那里,这是一定的道理。你若来问我,我倒有个方法教给你,四儿问我,却没的教给他。”
春梅。玉鸾他两人正蹲在石背后捉蟋蟀,听见秋霞的话,一齐站起来拍手笑道:“秋姐姐的话,真正说到人家心窝里去了。
红雯姐姐今儿可输了,没有答的话了。”媚奴立在一旁咂嘴道:“秋姐姐不开口便罢,开口的话都是应板应腔的。怎生连人家的心病,都能识得?若做了医生,可是好手呢。”四儿念着佛道:“阿弥陀佛!嘲笑我的,一般也被人嘲笑回去了。俗说,鸟儿粪污佛头上,我不打你,有人打你。”
原来红雯比这一班丫头多几分姿色,又极喜打扮得出众,爱穿几件姣艳衣服。平日口角伶俐,行事周到,性格又是个眼高心大的人。仗着方夫人宠爱,把秋霞等一千人不放在眼里。他们有了点过失,红雯即信口数说,无形的事要被他说得千真万确的影响来。众丫头明知不及他,言浯又敌他不过,只得忍耐在心。今儿因秋霞取笑他,落得因风纵火,大家奚落他一阵,以泄往日之忿。
红雯见众人一口同声的取笑,又见秋霞的话尖刻,难以扳驳。先前原是说笑,此时不觉羞愧成怒,急的满,脸绯红,骂道:“你们这一班不逢好死的促狭鬼,坏烂了的小蹄子,明儿都要下拔舌地狱去。我不过说着玩罢咧,是与不是,与我什么相干?我与四儿说话,秋霞帮着他还罢了。你们这些小蹄子,也犯不着捧人家屁股,伏人家上水。你们怎么知道我心病的?硬栽我这些混话,别要叫我说出好话来。大约你们心里都有了别的想头,把锦筝看的眼红了。此时见我说四儿,戳着你们心了,也跟着秋霞混喷白嚼的,真正别扯你们娘的臊了。”
众丫头听他口内乱骂起来,亦转笑为怒,玉鸾先撂下脸来道:“红雯,你要分清了说,还是同我们说玩话呢,还是有意要骂我们?是你先取笑四儿的,秋霞才回答你的。我们不过也是大家逗个趣话,那里说你有了心病即心里有病么?如果你心里有病,我们也不肯说了。你怎么认起真来,叫旁人看着好似你心里真有病的样子。你说四儿,四儿也没有着急,可见四儿妹妹心里是没病的。再则算我们不好,不该同你说笑,多嘴打嘴,,然而亦是大家玩闹惯了的,你也不犯着破口骂人。若是要骂,大家都不好听。”
媚奴道:“可不是呢,要骂我们都会骂呀!我们也知道,相貌不如人生得好,做事不如人想得到是有的。若说骂人,也可以骂得两句,不似平时说那些尖巧话,挑三拨四的,那方不及人呢。”秋霞道:“诸位妹妹不要说了,原是我不好,不该帮着四儿妹妹说话。诸位妹妹偏生又多嘴附和我们两句,可巧说到人家心病上去了。这一来岂不带累我与四儿加罪么!又惹诸位妹妹们作气,更叫我们不安。如今大家都讨了没趣,一打趸儿被骂了下来。其实在我看,我们姊妹们都是一般样的,谁又多个眉毛,多只眼睛呢?我们是什么,可知他也是什么。这么一想,就没有事了,连这辩白皆可以不辩白的。诸位好妹妹,听我这一句话罢,包管你们不错的,你们细想这滋味去。”
春梅拍手笑道:“秋霞姐姐真说得好,话不在多,只要说的在骨节上,强似那骂人的人。真个扯淡,徒然枉口白舌的造罪。你又不骂人,比骂人的话还要利害。可见谁不如谁,谁又比谁多一半点呢?”秋霞听说,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啐道:“春梅丫头,又说疯话了,我看你倒比人家多一点子呢!你又不害臊,一个女儿家怎么满口里胡唚起来。”说得玉鸾等人都笑了。
红雯听说越发着急,又见他们人多口众,语语刺心,羞得腮耳皆红,瞅了他们半晌道:“你们不要高兴,混说乱喷蛆似的。我去告诉你们家主人评一评理去,看谁的不是。原来你们暗地约齐了,来欺负我的。”说着哭了,一转身即走。
此时众仆妇们打扫已毕,听他们越闹越大,又见红雯要去告诉众位夫人,怕怪到他们不从中解劝坐观成败,有两个仆妇忙忙的走出,拦住红雯笑道:“红姑娘又来了,你们好姊好妹说笑惯了的,怎么今儿认起真来,还要惹旁人笑话呢!姑娘若再要告诉太太们去,更外错了。你们姊妹说笑急了,反招惹太太们生气,连我们都有了不是。·姊妹们终日在一处,和谁好多说两句,和谁不好少说两句,即没有事了,没见你们成月家鸡生鸭斗的。好姑娘,我们已收拾调停了,请你去瞧瞧,有那处安排不妥的,好早为指点,别叫我们碰太太的钉子去。”说着,即将红雯拉进屋内。秋霞等见众仆妇拦住红雯,不放他去告诉,谅想是无干碍了。也不便再说,恐其认真闹开去,自己亦有不是。众人便各自散了。
红雯本要大闹一场,被众人死拖硬拽的拉至屋内。众人赶着舀了水来与他洗面,又劝他道:“姑娘不用生气,除了秋霞姑娘,别人都比你小,说话是没遮拦的,姑娘皆可担待得过。即如秋霞姑娘,平时你们一处说笑惯了的,也没有闹过。偏偏今儿闹了起来,姑娘你一冲头,只图告诉太太们去。祝太太、江太太这自然耍说秋霞姑娘;你家的太太未免也要说姑娘两句,不然面子上就过不去,亦对不住众位太太厂显见是偏向自家人。彼此说了下来,倒没意思。所以我们才奉劝姑娘,不要去告诉。因你姊妹们早不见晚要见的,终久仍要和好的,何苦此时闹开出去,反各自存了芥蒂。再则你姑娘说他们不是,他们也要想几句话辩白出个理来’,你搬我挖,搅在一堆,就是太太们也难分是否,只有各说各的房里姑娘不好。姑娘你是个极明白的人,想想我们的话是为着姑娘,还是为着他们呢?”
红雯听说得有理,又被众人劝慰了一番,方渐渐气平。只说道:“今儿过去了,停两日我都要寻件事情,摆布那一班骚货一场,才出我胸中闷气。没的叫他们笑我无能,受了他们的气,不敢发泄。到那时儿,他们才知道我的利害,后悔不来呢!”
内中有一个老年仆妇,拍手道:“好呀!姑娘说了半日,这句话却合上道理。俗浯:有仇不报非君子。又云:有志能报隔宿仇。日后他们碰到姑娘手里,还不知因什么病死的。不是我奉承你姑娘,一个人斗口,是斗不过他们;若是用个心眼儿待他们,就再加上几个也不是姑娘的对手。别说他们是有粗无细的,不过只图一时嘴里说得快活,不信明儿问着他们,倒好忘却了。可见都是小孩子家心性,姑娘亦要看破。”
红雯听了无话可答,只得同众仆妇在屋内各处收拾了一回,来回覆方夫人说:“丛桂山庄业已安排停当,太太示下,何日请客,好吩咐厨房伺候。”方夫人便择了来日中晚两餐,爿:不要往常许多食物,只用—卜二个碟子,六样肴馔,无非山珍海错,一切鱼肉概行蠲免。又预备下一坛上陈绍兴老酒。
恰好次日是五官的小生日,小儒等人因他到,比地是头一个生日,要当做整寿,须得代他热闹一番。又闻方夫人请酒,邀婉容等赏桂。亦叫厨房内另备几桌酒,请从龙等人过来看桂花,又为五官做生日,岂非一举两便。即将酒席设在红香院内。一宵无话。
来早小儒打发人请从龙,方夫人也叫红雯亲去请婉容,小风。少时,内外男女客至,邀请入内,让坐献茶,先是外面小儒等人陪着云从龙来至红香院,早见五官穿了衣冠,在那里等候,挨次与众人行礼。众人亦与他道贺,各人皆有馈送,或一字一画,巾扇帕带等物而已。
从龙又催着五官换了便服,众人也换了衣履,随便入座。这红香院中亦有十数株丹桂,此时早开了一半,阵阵香风扑入屋内,甚为可爱。众人闲话了半会,家丁等即摆上酒席,大众归座,传杯飞盏,畅饮欢呼。
里面众女客同到了丛桂山庄,各各入座。使婢等送过茶,方夫人起身邀着众位夫人,来至里间退步更换大衣,重又出至外间,见席已摆齐,推婉容首座,方夫人主位,其余序齿坐了。席间,谈谈说说,暂且不提。
单说红香院内小儒等人,酒至数巡,小儒道:“我们今日也得行个令,热闹些儿。但酒令虽多,好的甚少。即如拇战太粗,猜枚太俗,其他若拈字流觞,传花饮酒等令,又失之太泛。再则钩心斗角,苛想苦搜,未免过于冷淡。前日我与伯青,者香,暇时编出几套新令,又爽快又文雅。我已誊清了一本,意在去刊刻出来,公诸同好。今儿何妨试行其令。”说着,回头叫双福取来。
众人见是一个定白脱胎的骰盆,里面六颗骰子,外有一个象牙镂空的小简,插着六根牙筹,晋刻着字。另外一本寸许厚的纸本。小儒道:“你们先将这抄本看了,方能明白。”从龙听说,先伸手取过纸本,展开与各人同看。上面写着:
其令用牙殷六粒,每粒上镌六字:一镌公子章台走马,一镌老僧方丈参禅,一镌少妇闺阁刺绣,一镌屠沽市井挥拳,一镌妓女倚门卖俏,一镌乞儿古庙酣眠。外用牙筹六支,写着公子、老僧,少妇,屠沽,‘妓女,乞儿等名目。其法如座中几人,先用博骰一粒,掷彩幺为公子,二为老僧,三为少妇,四为屠沽,五为妓女,六为乞儿。掷毕,各以所得之筹,认定名目,执于手内。即由令官起;挨次以掷,掷成点面者,照所掷之名目,看下注明何语而行。如一掷不成,许其再掷,至三掷不成,罚酒三杯,下家接行。
如掷得公子章台走马者:长条日暖扬镳,忆昔日张郎;飞絮烟迷揽辔,感当年庾信。一鞭隋氏之堤,千缕汉家之苑。掷此者同席贺饮三杯,如得之年少,或得之张姓,恰合故事,同席添贺一杯。在座之少妇,妓女,睹此翩翩美少,未有不动心者,较同席多饮一杯。
或掷得公:产章台参禅者:容悼顾生最老,弃繁华而参最上之乘;台思汉武通天,运神气而作通灵之想。讵料谁家之子,乃生佞佛之心。掷此者少年斩伐情根固属不易,然禅参非地,罚二杯。再好道岂可无师,当敬老僧一杯,作拜于座下,如稍有不恭,罚一杯。掷得时与在座之少妇,妓女言者,彼此罚一杯,不言者不罚。
或掷得公子章台刺绣者:争巧思于灵芸,柳线穿成鹦鹉;夺匠心于苏蕙,花丝织就鸳鸯。翻厌才人雅调,效他闺闼风流。掷此者本当重罚,因昔董文敏公曾言画不如字,字不如绣。尚有希前哲之可原,减罚一杯。与在座之少妇随意比较手技,负者罚一杯。
或掷得公子章台挥拳者:欲效桓温之感,拔剑而四顾苍茫;将兴祖逖之思,闻鸡而三更起舞。何乃斯文之辈,竟
逞市井之雄。掷此者少年不安本分,罚三杯。即与屠沽拇战一场,负者罚三杯。在座之少妇,妓女当敛容回避,莫樱其锋,犯者罚一杯。
如掷得公子章台卖俏者:夸京兆走马之荣,出自翩翩年少;羡柳汁染衣之贵,偏多奕奕王孙。争来士女之观,益助傲睨之态。掷此者同席饮一杯。如妓女,少妇与掷者有瓜葛,或素相契合者,多饮一杯。掷者当随意唱小曲一
支。如掷得公子章台酣眠者:学他三眠三起,入赵邑之邯郸;感伊春去春来,寻庄周之蝴蝶。借垂杨以作帐,拂嫩草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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