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殇·蜉蝣之羽





起来,衣服也撕破了一处,但其余几个孩子却显得更加狼狈,不由心中有些窝火。看不出承钧身材清瘦,打架却还有两下子。

  “让手下冲锋陷阵,自己却躲在一边,你认为自己配当廪君吗?”承钧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角的血,忽然淡淡地盯着务相,不急不徐地说。

  这句话如同一枝燃烧的火把,将务相的脸蓦地映红了。虽然务相知道刚才自己只是掂量了他的身板,不屑于亲自出手,然而此刻却已无法解释出来。一时有些心虚,务相只好强撑着颜面道:“胆小鬼若是不服气,就带人过来报复好了,我一个人对付你们。”

  不料承钧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有搭理务相的话,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的木柴。

  “那么——我现在正式挑战你。”承钧的镇静忽然让务相很是不安,而方才承钧那句奚落的话更是如同石子一样硌得务相心里不舒服——他要证明自己确实有做廪君的资格,并要在气势上压过这个看似云淡风清却带着无形威势的少年。“我们还是比掷剑如何?”

  掷剑向来是巴人所特有的技艺,同时也是务相的擅长,自从上次比赛输给承钧后,务相早起晚睡,越发苦练了一年,自信在所有巴人中已经罕逢对手。此刻务相急需打败承钧来维持自己已然开始动摇的自信。

  承钧本是蹲在地上收拾残局,听了务相的话后沉默了一会,随即站了起来。他右手握拳,曲起右手食指放在左胸,对着务相深深一低头,算作接受了务相的挑战。

  这是巴人之间特有的致意方式,也是掷剑大赛的礼节。务相绷着脸还了一礼,随即走上一步,从承钧的柴捆里随意抽出一根树枝,指着远处的一株野李树道:“我打最右边的李子。”说着抖擞精神,将树枝脱手掷出,如同离弦之箭嗖地穿过李树的右边枝桠,瞬息之间,树枝又巧妙地回旋,带着余势落入了务相的手中。

  庆宜猴急地跑过去,从李树下捡起被树枝打落的李子,高高地举了起来,口中大声叫道:“打落了五个!”

  “好!”务相手下看热闹的少年们都欢呼起来。务相的功夫看似平淡,却是用最普通的树枝演成,并非真正掷剑时已经专门打制成弧状的飞剑,这等技艺在巴人中已是出类拔萃。

  “果然还不错。”承钧也顺口赞叹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树枝扔了出去。

  树枝遵循着方才务相的轨迹从李树右方穿过,打了个回旋又落在承钧手中。承钧随意松了手指,将树枝扔在地上,继续整理柴捆去了。

  务相死死地盯着正蹲在树下找李子的庆宜,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如同在耳边咚咚地擂起了一面皮鼓。这个阵仗,竟比当日掷剑大赛更令务相紧张。

  庆宜终于站了起来,两手一摊,摇了摇头。在众人愣神间,他猛然开心地大笑起来:“一个也没打落,哈哈!”

  其余的少年们正要附和着哄笑,务相眼角的余光却蓦地扫见承钧脚下的树枝,不由如同三伏天被人浇了一桶井水,凉凉热热掺和在一起,让他一瞬间有些怔忡。一咬牙,务相猛地挥手:“不许笑,是我输了。”

  那几个嘻嘻哈哈的少年一愣,这才看清被承钧扔在一旁的树枝上,赫然穿了整整一串李子,竟有七八个之多。

  “你、你这是什么法术?”庆宜是大长老的孙子,自认见识广博,却从来没有见过承钧这般出色得不似真实的掷剑技艺,不由吃惊地追问。而他的问题,也正是务相不好意思出口的。

  “这并不算什么。”承钧担起身边的柴捆,“若要改变巴人的处境,光凭掷剑是不够的。”

  “你也想改变巴人的处境?”务相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这个想法其实他从小就深埋在心中,却因为它过于远大而从未轻易出口。

  “当然。”承钧望了一眼远处的清江,似乎没有在意务相的挑衅语气,郑重地道,“我希望承钧星能再度成为巴人领地的保护神。”

  “我也希望。”务相脱口说出这句话,蓦地醒悟话中的双关含义,不由有些怒意。他死死地盯着承钧,忽然从承钧脸上看出了一种自己从未有过的自信,让那张原本就清爽俊朗的脸更加散发出光芒来,不由耐下性子问道:“那你说除了掷剑,我们还需要什么?”

  “清醒的头脑。”承钧笑了笑,头也不抬地扛着柴捆绕过众人,走远了。

  务相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心里知道承钧是在讽刺自己,然而奇怪的是他这回没有发怒,反倒有一丝暗暗的心惊。

  见务相的目光牢牢盯着地上那串李子,庆宜走上几步,讨好地直要抬脚将那些果子踩烂,却被务相一把拦住。

  “晚上叫上他一起来捕鱼。”转身朝原路返回,务相对几个尚有些不满的小喽罗吩咐道。

  接下来的几年中,务相暗中发愤,只望能胜过承钧。然而不论他怎样努力,承钧始终象挂在地平线附近的星辰,永远不可超越。

  “务相,听说你这次掷剑比赛又输给承钧了,又只拿了第二?”务相的母亲终于忍不住问,“是为这个不高兴么?”

  “是又怎么样?”务相闷闷地坐在一旁,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木柴,懒得解释。掷剑上务相已经不再奢望能够超越承钧的天赋,然而这次连他鼓足勇气去表白感情的姑娘都说爱慕的是承钧,这种挫折让务相确实有些一蹶不振。

  “做首领固然要武艺超群,不过并非武力决定一切。”务相的母亲一边舂捣着手中的麻线,一边说,“你是巴氏的直系子孙,承钧他娘不过是当初流落到这里的异族女人,樊氏也不过是旁支,以后大长老选继承人的时候,肯定还是有不少人会站在你这边的。”

  “我并不关心首领之位,像大长老那样的首领当得也够窝囊的。”务相头脑中闪过大长老每年觐见封丹国君时屈辱的笑容,暗中握了握拳头,“我期盼的是能带领我们远离苦难的廪君。”

  “廪君啊?”母亲用粗糙开裂的双手擦了擦发红的眼角,“那是传说中的人物了。听说历代廪君都是星宿下凡,真不知上天是否还会眷顾我们这多灾多难的巴人。”

  “会有新的廪君的。”务相坚持说,蓦地醒悟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想到的竟然是承钧。这个发现让务相倍感郁闷。

  其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务相早已隐隐地猜测,承钧便是巴人命定的领袖,否则上天怎会将仁慈、睿智、勇敢和英俊等一切美德都赋予了承钧,让他拥有星辰的名字与光辉。而务相自己,在承钧的光芒下,永远只能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再怎么高飞也无法超越星辰的高度。

  不过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务相已经忘却了嫉妒,甚至觉得自己的名字“务相”便是上天让他辅助承钧的预示。这种模糊的想法,在承钧后来上书封丹国国君,成功地说服他放弃了给巴人加征人丁税的做法后,变成了务相的信念。而庆宜他们受务相的感召,也逐渐地将对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了承钧身上。

  因此,在大长老设立首领继承人的集会上,尽管论辈份是务相族叔的乌岷领头反对,声称承钧不是纯粹的巴人血统,不宜继承大长老的领袖职位,务相却义无反顾地当着乌岷他们的惊异目光,率领庆宜等人径直走到承钧面前,单膝跪下:“我,巴氏务相,从今愿辅佐您成就廪君的伟业,今生今世,永不叛离。”

  “好兄弟!”承钧也单膝跪在他们面前,握住务相的双手举目向天,“愿我们同心同德,让巴人能够远离一切苦厄,复国中兴!”

  “同心同德,复国中兴!”务相重复了一句,反手更用力地握住了那双温暖坚定的手,潜藏了多年的钦佩一旦得到释放,便化作了最忠直的亲近。

  “务相就象一只箭,锐利、直率,而且射出之后便不会回头,他一定会忠诚辅佐承钧的。”看着巴人最有前途的两个青年握在一起的手,大长老露出了放心的微笑,“看来这一代的廪君,是真的要诞生了。”


  第二章 山中城

  在承钧被确立为首领继承人后的几年里,巴人在封丹国的处境已经越来越艰难。现任封丹国君虔诚敬神,在丹城山顶重修炎帝神庙,却几次发生崩塌事故,于是民间便有传言是神界对巴人的居留心怀不满,而丹城对巴人的出入盘查也越发严厉起来。

  于是巴人们都暗中议论,这封丹国,迟早是呆不得的了。

  早在一年前,承钧力主实行了库缴制度,让巴人将全部收入交给公库,统一分配钱粮,为的是积蓄物力,好为越来越紧迫的迁徙做准备。当然,这个制度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即时作为长老会之首的大长老都同意了,还是有不少人持反对意见。

  “迁徙就迁徙,为什么一定要把每家那点可怜的收成都交上来?”有人质问道。

  “正因为巴人整体穷困,才必须靠定额制度保证族中公库的储备,使全族人都有能力应付即将到来的迁徙或战斗。”承钧郑重地承诺,“至少,我保证一年之内让族内每个男子都能配上一柄精铁的飞剑。”

  “那谁知道你对公库钱粮的用度是否公平?”

  “任何用度都由大长老批准,并张榜公布,任何人都可以提出异议或者要求查库。”

  “承钧,这是你老娘青丘国的制度吧?如果有效的话,怎么青丘国最后还是灭亡了呢?”一向对承钧最为不满的乌岷终于使出了杀手锏。

  提到死去的母亲让承钧的眼神一黯,然而他还是耐心地解释下去:“库缴制度只是非常时期的应急措施,等到巴人重新安居下来后立时就会取消。至于青丘国的问题,据我所知他们的灭亡并非因为库缴制度,乌岷叔叔。”

  ……

  务相记得类似的问答持续了一夜,承钧终于靠他的坚韧和理性说服了族人。第二天一早当所有的人困倦得倒头就睡时,承钧却又启程到丹城的盐场中做工去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第一个将做工的工钱全部交到了公库之中。

  务相不得不佩服承钧旺盛的精力和体力。除了做工,承钧每天都要到大长老那里去参加族内二十名议事长老组成的族务会议,而务相,则只够资格每十天列席一次,这还是承钧专门向议事长老们为他申请的权利。

  “有件事需向各位长老告知,今天我和务相在城内做工,探听到封丹国的参政须岩向他们的国君上奏,希望颁布一道法令,将犯错的巴人罪加一等,以回应神界的示警。”议事厅内,承钧坐在大长老下手禀告。

  “有这等事?”大长老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须岩一直把巴人视为不祥,前几年就上奏想把我们驱逐出境,幸亏被国君顾虑契约压了下来,如今他蓄势几载,又改变了策略,看来是有八九分的把握了。”

  “我们现在能够仰仗的,只有百年前封丹国君与我们巴人签订的契约。”承钧分析道,“可是如今仅凭这一纸空文般的契约,已经无力保护我们。”

  务相坐在承钧下手,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每次承钧总能说出务相心中的意见,而且表达得更加完整精确,因此不到必要之时,务相不会在会议上开口。

  “无论怎样,我还是要去面见封丹国君,与他据理力争。”大长老的脸上忽现出一缕悲愤之色,“唉,失去了土地的民族注定要受到欺辱。可是如今可以让我们发出声音的大门已经越关越窄了。”

  见承钧不再开口,微垂着眼睑似乎正在思索,务相明白已经到了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便在一旁适时地补充道:“这个须岩最是可恶,听说这些天他正在四处联络官员,想要劝服封丹国君同意他们的奏本呢。若是没有他,局势便不会如此紧迫。”务相知道自己的语调有些激越,不过有时候,一些话由自己来说更加适合,这是承钧和务相之间独有的默契。

  “那干脆把他杀掉好了。”突兀地,屋内忽然响起这句话,正应和了务相的意图。转头一看,务相发现说这话的正是专司簿记的庆宜。不过看其他人的神色,显然这个念头一直是每个人心中设想却没有说出口的。

  “承钧,这件事你看着办吧。”大长老看着承钧,嘴角有一丝信任的笑意,“任何谈判,都需要一定的实力做后盾。”说着,他站起来揭开神龛上的幕布,现出一把金光灿然的飞剑,“这是历代廪君的武器,迟早有一天它也会传到你的手上。可是只有真正的廪君才能复活剑中沉睡的精灵,我希望你能做到。”

  “承钧不敢辜负。”承钧说着,郑重地向那把圣剑拜了下去,“我们此刻的积蓄尚不足迁徙远方,所以请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