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当务之急
我和观众是什么关系?买卖关系罢了。我不做你们的导师,也不做你们的弄臣,我对我的言行负责,不对你的人生未来承担义务。我复杂也好,矛盾也好,思想空洞也好,我不过是演了一出戏,你们休想通过这些雕虫小技逼迫我回答真理。
那些哲学家呢?那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呢?你们为什么不去问他们?!
有一天,他可能会掉过头来,反对人民群众
在上海,《切·格瓦拉》开演前五分钟,忽然演出商罗小川跑来说:“广天,你必须上,宣传部和文化方面的领导都来了,说就是来看你的,你不上过不去。”
原先,《切》一开场,我坐在台口唱歌,已经唱了将近七十场了,但这次我打算自己下来,换喜子唱。本来早安排好了,冷不丁来这么一手,让我好不尴尬。看来,我坐在台口的演唱,在某些人心里的确成了《切》的标志。不得已,我只好立即换装、调琴、准备上台。
这事很对不住喜子,招他来剧组,其中有个重要任务,就是让他替代我。他已经练了三个月了,好不容易等到了实战机会,哪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原先大家看《切》,不外乎看场热闹,发发牢骚,这次玩真的,不免让一些人心中不快。散场后,一老左派小青年(二十出头)到后台找我,只见他手戴佛珠,身穿对襟中装,挺着个大肚子,剃了个不释不道的怪脑袋,一副传销老鼠会的模样。他说:“上次,我看见一位革命者;这次,我看见一位被阉割的太监。”我说:“好啊,割掉的那几两肉,你喜欢就收着吧!”他又问:“不是出自你本人的意愿吧,我看下面坐着好多领导。”我答:“是我自己的意愿,没人可以左右我。”他表情尴尬,悻然而去。是的,我清晰地记得,2001年来上海时,他和另几位老左派小青年兴奋不已,成为我的积极拥护者;而这次,他的要求并不高,只消我说迫不得已,便心满意足了。不知是我背叛了他们,还是曾经利用了他们,反正,不想率众起义的格瓦拉让游戏变得索然乏味,张广天阴险之至,把我们高高抛起,竟也不安排人在下面接,哪怕提供一点体育用品缓冲一下也好,不想他给我们的是冷冰冰的水门汀,可恶至极!打倒张广天!
砌墙版的《圣人孔子》也着实制造了另一番混乱。在南京演出时,我看下面的观众渐渐被撩拨起来,终于也和着喧嚣的台词坐立不安。这简直就不是一场舞台剧表演,恨不得就变成了迪厅里的群魔乱舞,观众要不是受脑子里那些传统观剧思想的束缚,早就开始活动筋骨了。张小雪说,下一次发一面小军鼓和一个号角给他,他要在下面组织拉拉队;好几个观众从戏演到一半时就一直在后面喊;北京娱乐信报的记者撰文说,让她足足笑了一个半小时;谢幕时,有个女孩跑到我跟前,公然吻了我一下;七格回旅馆后,拿着《我的无产阶级生活》,赤膊拍了张照片,以呼应我在舞台上光着大肚皮的举动。
演出结束后,大家到总统府附近的酒吧庆祝,上海的、北京的、南京的、丹麦的朋友会聚一堂,但大家似乎没有多少话谈及戏本身,只是呵呵傻乐,嘴里哼哼唧唧,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愉悦,整个气氛就像吃了摇头丸。我着实没有想到演出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因为这个戏从排练到合成到演出,时刻都会遭遇不测,也许这就是所谓的happening。
不过,我有种强烈的恶作剧的兴奋感。
更好笑的是在重庆,《圣》剧演完的第二天,重庆剧协召集了一帮戏剧专家开研讨会。会上,某老者说:“我分析,你坐在汽油桶上抽烟,是否预言这个世界的危险?汽油一点就着,好比恐怖主义一触即发。”又有某中年专家发言:“前台是打斗、交媾、劈剑、调侃,后面的大屏幕是《论语》字幕,强大的反差和张力,揭示了传统和现代的较量。一方面是甚嚣尘上,另一方面是润物细无声。这就是中国啊,变化中乱象的中国!”最后,有人总结:“《圣》剧让我们看到了先锋戏剧的真实面目,大胆创新,剑走偏锋,发人深省啊!”面对如此严肃如此善意的专家评审团的意见,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想笑,几次用手指拉直了面部的肌肉,终于沉静而指东道西地答道:“向你们学习,向老前辈学习!先锋戏剧的,没有,都是八十年代的文化偷渡。让我们高喊——打倒先锋戏剧!”
在北京民族宫演出的时候,是另一种反应。有不少机关、部队和研究所的观众是来缅怀格瓦拉的不朽革命事业的,不想与砌墙版《圣》剧不期而遇(我们是同台连本,那天《圣》、《切》两部)。结果,喜欢的特别喜欢,嗓子都喊哑了,不喜欢的陆陆续续相继退场,到演出结束时,场内剩下的人不到六成。演出商罗小川跑来,神情黯然地对我说:“广天,你知道吗?这些老观众培养起来多么不容易!看着他们中途抽签,我们销售人员哭的心都有。也怪我自己,演出前我看一下就好了!”
我忽然想起七格的预言:“有一天,他可能会掉过头来,反对人民群众。”
《人类的当务之急》 第四部分我又得罪了一个人
我从缅甸回来后,省话剧院某院长通知我,说哪天开始在人民剧场合成《圣人孔子》赴奥地利演出版。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也就应承了。
合成开始后,我纳闷起来,先是发现人民剧场的结构与奥国提供的剧场平面图相去甚远,再就是我叫不动舞台监督老方了。我问为什么,老方说,某院长通知他,他只负责南京的合成,并不去奥国。那谁去奥国做舞台监督?回答是某院长。那好,把某院长给我叫来,让他来参加合成,老方回家休息。某院长先是不来,又通过集团领导找他,这才晃晃荡荡来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放心没问题,他一本账全在心里,保准误不了事。
其实,南京合成完全没必要,到维也纳还得根据那里的情况合成一遍。
事已至此,我心里也明白了,不过是苦活群众干,好处领导拿。按老方的话说,“平时一个都见不到他们,出国了就都出来了,什么拉幕、场记助理、茶水协督,干什么都行!”
我心想,好吧,你既要去,我也拦不住,到那儿活干好了就行,别给我掉链子,这里就先不为难你了。
一说出国演出,大家的心思都飞到别处去了,业务问题变得次要的了,换钱、规划旅游路线、了解当地动态,等等,一下子就成了剧组的中心。从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维也纳,一路上我渐渐回过味来,原来我并不怎么看重的一次走穴,对很多人乃是人生大事。怪不得张兵和使馆文化处会接到那么多不满我的声音。那好,你们生气的事情,我就来劲了。我的演出行为不为别的,专就为刺激人,激怒人。想到又有不少人会肝疼,我暗自大喜……
于是,我开始严密安排维也纳演出的工作计划,一到当地剧场,就召集奥国相关人员和我剧组舞台队开会,一二三四,我把演出前的事情做了安排。
次日,翻译和演员对词,调整同声传译的具体细节。中午吃饭,因不熟悉地形,我和几个男演员晚回来了一会儿。结果,好像出了大事,某院长点头哈腰地给翻译道歉,说,我们保证,将来再不会发生类似事情了。
然后,院里就组织开会,说不要跟我学,我和曲少石跑到跳蚤市场买东西,有损国格人格。虽然会议是背着我秘密开的,但五分钟后就有人向我泄密。
又一天,我到剧场后,先检查舞台工作,发现我方有很多事一笔糊涂账,便召开全体大会。会上我说:
“某院长,请问剧组工作受谁领导?(他回答说导演)那好,现在,我宣布,解除你的舞台监督工作,请把相关事务交接给庄嘉敏,我任命庄嘉敏为这次奥地利演出的舞台监督。你的工作结束了,请离开现场,不要阻碍大家,你可以回奎斯特勒小巷的住地了。
“为什么解除你?一、南京合成你通过我了吗?我没要求合成,你怎自说自话安排合成呢?你不知道来奥国还要合成的吗?还向上级申请五万元经费,完全是浪费!二、你懂舞台监督吗?你不懂可以瞎干吗?你懂不懂由谁评判?我说你懂你就可以干,我说你不懂你就不能干!
“再请问,你是共产党员吗?(他说是)那共产党员首要的任务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为人民服务。你让你的演员不要学我,什么意思?演员们不但要向我学习演戏,还要学习做人,做独立自主的人。(对演员)你们在学校里受老师管,到了剧院就是独立艺术家了。共产党员是干什么的?是为你们服务的,不是坐在你们头上瞎指挥的。你们的任务就是要监督好他们,让他们好好发挥服务作用。现在,我就是监督你,认为你的工作不合格,所以,解除你的职务,并请你从剧场消失。
“你有意见吗?(他说没有)那好,你走吧,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他走了。有好几个演员跑来向我跷大拇指,有一个说:“哇噻,酷毙!”
某院长并不走远,而在门口的咖啡馆坐着。晚上,我们合成结束后,我主动叫上他,找他交心。我们沿着多瑙河的支流走了很长时间,又坐地铁,然后又走到白天有跳蚤市场的地方,伫立在中欧凉风习习的空气里。我说:
“要说搞阶级斗争,我是老大,你不懂,你是搞业务的;我只是不做政治了,到文艺领域隐居。我不认为你的错误是无缘无故的,其中必有原因。我们今天交心谈谈,你把我当朋友,就全说出来,将来没事;你不说,就是敷衍我,大家只好虚伪下去。”
在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攻势下,某院长终于开口讲话。他说,他一贯是支持我的,没想到自己能力有限,帮了倒忙。我不相信,我希望他坦诚说出事情的根源,是上级领导的失误,还是群众中有人捣乱。
我们俩拉扯来拉扯去,不由走到了住地公寓的楼下。其实,我知道再扯下去也没什么实质结果,错了就是错了,也许就是他个人的责任,以前没有暴露而已。但我要听他的态度,这关系到他的为人。最后,也许他真的困了,想快点结束,便把主张南京合成的责任归到上级领导管理不善上去了。我穷追不舍,问,真的没有群众打小报告捣乱,没有拉帮结伙搞阶级斗争吗?他咬定说没有。
“好,”我说,“我们之间的事了了。不管什么原因,反正遇事,你宁可推卸给上级,也不乱喷乱咬群众,就算好样的!”
翌日,我答应他重新回到剧场,作为场工在一边帮忙。我向大家宣布:“某院长和我的问题私下解决了,希望任何人不要把事情捅到上面去。要是谁捅了,谁就离开剧组。我们自己的问题,自己有能力面对。打小报告,是无能的表现。”
另外,我附带批评了某领导向演员误传的八十年代的出国纪律,诸如一个人不许上街,诸如不能逛跳蚤市场;同时,我也让所有剧组人员明白,在这里,我是领导,中国的导演领导这次演出,奥地利工作人员作为剧组的新成员加入到我们的集体,也要服从我的领导。
首演开场前,顾欣问我,听说前几日不顺?我说,没有,技术问题,已经解决。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本来这事我是不会记进书里的,但就在我动笔前几天,因出版三部曲舞台艺术片的业务再次去南京,了解到一件恶劣的事情,使我不得不把整个经过写出来。
将要动身回北京前,张兵忽然给我电话,要我代他去集团刘老师处取一百欧元。我去刘老师那儿取钱,问怎么回事。刘老师说,在维也纳时,李副院长煮东西忘记关火走了,庄嘉敏正睡在屋里,忽然闻到气味不对,就到厨房看,发现锅烧红了,情急之下端起锅一把就放在了塑胶的桌面上,结果把桌子烫坏了。庄把这事汇报给某院长,希望领导处理。但某院长听而不闻,非但不向奥方说明情况寻求解决,反而溜之大吉,企图蒙混过关。后来,公寓方面把事情告到艺术节,张兵出面赔了钱,又拍了被损桌子的照片寄到集团。
我听完刘老师的讲述,非常惊愕。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所有知情的人都瞒着我。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天晚上某院长对我的“交心坦白”,完全是连篇瞎话。
终于,我知道了,顾欣的官有多难做,而我们的文艺改革又是多么的一厢情愿!
《人类的当务之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