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






这套银器结果跟回了台湾,一次也没有用过,顺手把它们一插插进了一只阔口瓶子里去。

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我把它们倒出来,用擦银粉略略擦一下不给它太黑,也不能太亮。玩著这安静的游戏,即使在无人的深夜里,眼前呈现出来的,就是那片拉巴斯的旧域区,那些红红绿绿的印地安人,在我的客厅里,摆满了摊子,喧哗的市声也传入耳来。

回忆的效果,贵在于它的那份魔幻和华丽。起码,中南美洲的梦,是这么来来去去的。不,我不敢再回到那儿去,只为了保存这份回忆中的自我创造。

今年的四月一日,朋友说,租了辆小货车要由台北南下到嘉义乡间吩收购民俗古董。我听了心里怦怦乱跳。

看看记事簿,上面排得密密麻麻的活动,那些活动,等于一道一道绳子,将人五花大绑,动弹不得。有趣的是,这种没事忙的瞎抓,偏偏叫做“活动”。用来把人绑住的事情,那来的好日子“活”,又那来的方圆给人“动”呢?

也许是被逼得太紧了,反抗之心便生。打了几个电话,把那些待做的事改到下半年,不管电话那边怎么抢天呼地,我反正得到了自由。这一来,三整天没有事做哈哈。赶快跑到朋友处去,说想跟著下嘉义。我的朋友一听,很惊讶我的放假,同时热烈表示欢迎。我急著赶回去理些衣物,同时喊道∶“收购老东西时我跟著你,一定不会抢。”

去了嘉义,看著了的好东西,乡下人家都不肯卖。就算风吹雨打的给丢在外面,我们一停车,说要买,乡下阿婆就紧张了,口里说∶“不卖,不卖。”有一个老阿公更有意思,他把一些坛子、石臼当成宝贝,全部足在床底下,怕人去偷。每当我们请他开价,他就狮子大开口,乱喊一通,那个价格,使人笑弯了腰。这种旅行,最有意思的并不在于搜得什么东西,只要跟这些老阿妈、老阿公谈谈话,就可以高兴好久好久。

不过短短三天的旅行,到了第三天要回台北了,还是什么也没买到。倒是庙宇,看了十家。

出于好奇心,嘉义的朋友们说,不如就到嘉义市区的民俗店里去看看,也许能够找到一些好东西。我欣然同意。

我们一大群人,塞了满满三辆汽车,外加小孩子,那个声势就很浩大。其实,去的全是嘉义的朋友,台北去的只有三个。

当我们这十几个大人小孩,一冲冲进那家民俗古董店时,守店的一个老板娘根本管不住我们。这十数人,在她也算住家也算店面的小平房里四处乱穿,手里东抓西放,弄得老板娘团团转。我看她好紧张。

她完全管不住我们,又不好吹哨子叫人给立正,这个平静的小店,疯了。

我先是往厨房外天井的地方钻,那儿堆放了近百个大大小小的  。等我发现这一个角落时,嘉义的那群朋友也哄进来了。

朋友看中几只  ,说要拿回去插花。既然要插花,就得试试看这些  漏不漏水。老板娘一直说∶“不漏、不漏。”我们那里肯相信,拿起她的一支水杓,就近把她接得满满一缸的清水给拿来灌坛子。那边在灌水我就往前走了。

才进前面,就听见老板娘在喊∶“这是我们家吃饭的桌子,你们不要搬呀!”什么人管她,把那张饭桌给搬到大门口阳光下去看个究竟去了。

这么乱七八糟的,只听得一片漫天叫价,就地还钱,那个老板娘惨叫∶“不行,不行!”

趁著这片乱,我的手,静悄悄的提住了照片中这只“鼓椅”。也不敢叫,怕同去的台北朋友看中了要抢。

鼓椅那片红砖烧制的色彩太美,中间一抹更红自自然然掠过,形式拙中带朴,是个宝贝。

那时候,大家都去看木雕了。

收集民俗不是我专一的兴趣,家中不够大,只有收些极爱的,并不敢贪心。虽然那么说,其实已经收了一些东西了。

就在大家闹得差不多,而东西也买下了好一批时,那个老板娘又叫了一声,很惨的那种。原来,跟去的小孩子太乖了,他们把每一只坛子都给注满了水,要看看这接近一百个  里,哪几只不漏。老板娘好费心接的一个大水缸,全空了。

嘉义之行,最有趣的就是听见那个老板娘的好几次叫声。

我想,她那天接了一笔好生意,最后把吃饭桌也给卖掉了。

这种土凳,是用粘土烧成,不敷釉,表面呈暗红色。为何叫它鼓椅呢?原因在于,它是仿照大陆鼓椅的造式,其状如圆鼓,中空,两边肚沿有两个孔,是便于搬动时用的。

这种低矮的土凳,一般放在厨房的灶前,炊事时,可以坐下,把薪柴往灶里送。

又看参考书《台湾早期民艺》刘文三作。里面也提起,这种鼓椅俗称“墩”,音与韧近,寓意为忍韧,也就是说,凡是遇上挫折或不如意时,以忍为先。民俗上,新媳妇拜灶神时,也一并把“墩”列为对象,以求和谐白首。

上面的含意,都是《台湾早期民艺》这本书里告诉我的。民俗店里那个老板娘不太知道这鼓椅的用途,我倒想,下次去时,送她一本这种好书呢。

请看这只大盘子多么华丽,请再去看看那一纹一圈手工的细腻。这张照片,拍得清清楚楚,值得一看再看。欣赏价值是高的。

是一位好朋友,听说我有了新家,亲自搬来“割爱”于我的。它,来自埃及。盘子到了我这朴素的小房子时,旧主人生恐它太华丽,配不出味道来。其实这盘子一点也不霸气。为了尊重这只被手提回台湾而不敢托运的大盘子,我移开了一些东西,将它独立放在两面木窗前,旁边放上一只大土  ,  里不放鲜花,给插了一大把白树枝,风味,就衬出来了。

每一次来家里的客人,都喜欢这只盘子。其实,我的客人不多,可以说很少。就只有两三回,唱歌唱得那么动听的潘越云和齐豫来过。当潘越云看见这个盘子时,她发呆了似的看了又看,说,“三毛,你不要这东西时,可不可以卖给我?”当时,她说得很认真。

我笑著对她说∶“阿潘,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像不像埃及女王?我看你前世是个埃及人叀酰 毙吹秸饫铮窒氲脚嗽皆频娜菅眨较朐骄醯盟赡苁且桓霭?及美人,我说的,是她的前生。

这个盘子友谊的纪念性太高,不然,如果把它卖给阿潘,可能得个好价钱。也说不定,阿潘的前世家中,就有那么一个令她看了就发呆的盘子。即使如此,也是无论如何不卖的。

让我把这支“象牙银柄”裁信刀的故事讲给你听吧。

一百多年以前,在西班牙东部偏中间的地方,住著一位名叫JeronimoLafuente的民俗学家。这个民俗学家,其实也是一位开业的律师,只因他不勤于法律,反而醉心艺术,因此他的业务并不是很好,可是对于民俗,他的著作一本接一本的出。

过了很多年,这位原先家境就极好的富人,平平常常的老了,死了。死在他居住的城市里。那个城,至今还在西班牙,叫做Teruel。

这位,我们叫他民俗学家的Lafuente先生,死后留下了整幢满满的图书、名画、古董家具和艺术民俗品,同时,也留下了两个女儿。

那两个女儿,虽然婚嫁了,却因为父亲的房子很大,都住在家中,没有搬出去。其中的一个女儿,又生下了另一个女儿,也就是Lafuente先生的外孙女。

那时候,西班牙内战开始了,Teruel这个城市,先被共和军所占领,接著佛朗哥的部队开始飞到城内来丢炸弹。那是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九年之间的事。就为了城内会丢炸弹,城里住著的人开始往乡下逃难。走的时候,只能提一个小箱子,什么贵重的东西都不敢带万一带了,那么被杀被抢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当战事过去了时,Lafuente先生的两个女儿和外孙女回到了她们生长的城市,而她们发觉,那所大房子,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了。

那个女儿,站在全毁的地基上,不知怎么是好,也在同时,那个做外孙女的,弯下身去,在一片碎瓦的下面,捡起了照片中这一支裁信刀。

就这一把裁信刀Lafuente先生用了一辈子的一把小刀,成了家庭中唯一的纪念。

时光缓缓的流去,故事中那个外孙女也结了婚。她得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有一天,一九六八年,这个外孙女的儿子也长大了,他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那一年,这个西班牙人离开了他的国土,要到捷克去,因为那儿的戏剧发展得极好。而这个人,学的是戏剧。

临走时,这个男子想到他的祖先,他,顺手把这支裁信刀给放在口装里,带去了外国。

这一走,二十年没有再回归过故土。

那把裁信刀,就这么跟了他二十年。

去年冬天,这把象牙小刀,被这位失乡的人,轻轻放进我的手里,同时,也告诉了我上面的故事。

这一阵天气转热,在家中时,我将长发一卷,用这支裁信刀往头发里一插,它,成了一支中国人用的“簪”。

这个故事并没有讲完。当有一天,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仅仅我的灵魂走过生满判人掌、锦葵,和金银花的幽径,穿过荆棘的花丛升向天上去时,我将不再需要这支簪。

那时候,接下来得到这件东西的人,不要忘记了,再把故事写下去哦。

找遍了《台湾早期民艺》这本书里的每一张图片,这种据说形来磨糯米浆的大碗,里面并没有介绍。

这只大碗的里面,划著细细的纹路,碗口滚了一圈深色,怎么看它也看不厌。台湾的民俗品,在陶器方面,总比现在烧出来的要拙朴得多。就算拿艺术水准来说,比起欧洲来,也不失色。奇怪的倒是现在,为什么出不了那么拙的作品来呢?

这只大碗,也是在嘉义的那家民俗古董店里得来的。当大家都去忙他们的  时,我悄悄买下了这一只。朋友们对我太好,都不上来抢,甚而让来让去的,叫人好不羞愧。

民俗店的老板娘,最欺负我,因为我不知杀价,而且脸上流露出很想要的样子。

她一直强调,这只碗,可以用在“花道”上,是个插花的好容器。她讲的,总是功能、功能又功能,到底是个实际的家伙。

可是我不会拿它去插花的,这么美的内容,没有任何鲜花可以抢去它的风采,也不应该把它如此沦落。只看它,那平常的往桌上一放,整个室内的气氛就改成朴朴素素的了。

那一天,在嘉义的店里,得了一只上几张图片中介绍的“鼓椅”,得了一只这幅照片中的大碗,买了一只小小的坛子,就收心了。

临走时,那个被我们吵得昏头转向的老板娘很可爱的说,要跟我合照一张照片,代价是送一只小  ,我欣然答应,就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望著照相机。那时候,我们站在大门口,门口堆了一地的坛子我们买的。

就在照相时,一队清洁街道的伯伯叔叔们围上来看,一面看一面说∶“这些泡菜坛子要它来做什么?还花钱买呢。我前两天,一口气把这种破烂丢掉十几个。”听见他们这么说,我笑著笑著,对著相机,笑出了心底的喜乐来。

居住在台湾,我的活动范围大致只是台北市的东区。这个东区,又被缩小到一条路南京东路。由这条路,再做一个分割,割到它的四段。由这四役,来个横切一百三十三巷,就是我的家了。

常常问自己,跑遍世界的一个浪子,可能安然在一条巷子里过活吗?答案是肯定的,不但可以,而且活得充满了生命力。

如果有人问我∶一旦你住在国外,只一条街,可能满足一切精神和物质的需求吗?我想,那不可能,即使在纽约。

台北市的蓬勃,是世界上任何大都会都比不上的。我们且来看看我家的这条巷子请你从巷口的火锅城开始走进来,你可以买水果、看人做硷酥鸡、看人爆米花、看人做小蛋糕。你可以经过咖啡馆,读一读《今日快餐》又换了什么花样。

你可以溜过西药房,告诉老板你喉咙痛。同时,等著拿喉片的时候,跑到隔壁文具店去翻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如果你好吃,烧烤店内挂著叫你掉口水的东西。万一你想起香烟快抽光了,那街角的杂货铺有求必应。就算家中玻璃没有打破,玻璃店前那些挂著寄卖的名画复制品也可以走上去看一看,然后你买下的可能是一只小小的圆镜子。九十块一只的手表在台湾那么容易买到,如果你的表不灵了,把它丢掉好了,走进钟表眼镜店再看一只,买下的又可能是一只大挂钟如果你跟老板去卿天。

下班的主妇一向很从容,巷子右边一排排菜肉摊好似水彩画,不到晚上九点以后不打烊。你倦了,先买一颗槟榔在嘴里咬咬,再请那中药铺给些“烧酒鸡”的药材,然后你横走五步,有人可以替你现杀土鸡这十分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