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较量





他又给鲍世勋续酒。
    鲍世勋没有劝杜聿明多喝,因为他刚动过手术,能陪陪他就够意思了。他看着眼前
满杯酒说:“光亭,你还算挺开通。市面上各界人士对党国的希望一天比一天降落。接
收造成的影响特大,军队搅民也很蝎虎。再这样下去,不堪收拾,会丢掉东北。共产党
会来人情,他们政策得人心。”他拿起杯子抿口酒。
    “世勋, 你说什么蝎虎? 共产党怎么得人心?”杜聿明问得很恳切,又说,“东
北这块地盘,我们插进腿来了,可惜没走好。”
    “蝎虎,是东北方言,就是很厉害的意思。”鲍世勋又喝口酒说,“共产党进到沈
阳就维持治安,把日本人安全送走了。准许工商户开板营业。在农村搞土地分配,听说
共军不住民宅,还挑水扫院子。”
    “这有几分刁买人心吧?”杜聿明接着又说,“我们还没站住脚跟,还谈不到施政
方面的建树。军队不打则罢,要打则胜。像捅蜂子窝似的不行。”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扭动着腰,这给人的感觉是,他动手术耽误了军队战机。他往前一探身,夹起一块熊掌
放在鲍世勋菜碟里,说,“这玩艺越嚼越有滋味。”
    这很明显,是预示大爪子熊把军政全搞坏了,他要从头收拾旧山河,首先要抓军队,
要打个漂亮仗。鲍世勋没有说话,他真就夹着熊掌,脆生生地在嘴里嚼着。他心里在掂
量杜聿明的讲话,好像过于自信了。他说:“最近他从外地学生当中,了解共军日益壮
大,他们军队和政权结合很紧,没有扯皮的事,不像国军互相拆台。住在那里就祸害老
百姓。”他借着酒劲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杜聿明在地毯上来回踱着步说:“世勋,你说东北目前这局面,这仗怎么打?”
    鲍世勋不喝了,推开酒杯,老习惯夹块面包片嚼着,屋里很肃静,过会儿说:“我
觉得目前要思考的是该打不该打。”他离开桌子,坐在沙发里点起一支烟。
    “何谓该打不该打?”杜聿明凑近坐下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鲍世勋看着杜聿明,他感到对方不是在昆仑关打起仗来暴跳如雷,挥动指挥刀冲在
前边,也不是缅甸远征时那种血气方刚的气势。那时,连史迪威、罗卓英他都敢顶撞,
深入到战区指挥真有横刀立马的架势。现在他居然能坐下来听取意见,可见他随着年龄,
阅历老练了,不过他过于夸大自我的雄心未泯。于是讲了,抗战胜利后,全国人心所向
和平、民主,东北十四年受奴役之若,可以说精神被扭曲了。本来东北人对国民政府知
道的很少,感情相距很遥远,他们被抛给日寇十四年,这是谁之罪?对国民政府当时还
有些正统观念,可是不久,国民党批准中苏条约,跟着苏联军队闯进东北,一些文武大
员,连抢带夺地大劫(接)收,伤透了老百姓的心。眼下又要打内战,……
    杜聿明插问一句:“能称内战吗?”
    “那能叫出什么名堂来呢,同胞互相残杀。”鲍世勋摊开双手。
    “这能怨国府一方吗?”
    “从当时一切力量来比较,国府不先动手打,积极想打,不用说对方什么心理状态,
他们不会先挑起来打。可是打起来,对方一点也不示弱,反而越打越强,最后是什么样
结局呢?我推测不出来。但有一点很明确,胜者得民心,败者失民心。”
    “这就是你说的该打不该打吗?”
    “另一方面,站在党国的立场上,要打就亮出武松打虎的气魄,羞羞答答,占领东
北想拿个八军来占领,太没头脑了。虽然没有陷入重围,但越打理越亏,怎么能征服民
众和民心呢?”
    “依兄之言,是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难以收拾的局面。”
    “难在何处?”
    “丢掉了时机?”
    “从何而言?”
    “稳不住民心,定不住军心。”
    “从哪方面看?”
    “几处国军在战场上投向共军,他们发表的言论是弃暗投明。我担心会有更多的人
走这条道路。”
    杜聿明眼里虽然暗淡了一下,可是还有一道强光冲刺着说:“听兄之言岂不没有救
了吗”?
    鲍世勋把皱紧的眉毛突然展动一下说:“控制住军队,扩大战场该何等的难?”
    “我认为兵随将转。”
    “将要随着谁转呢?”
    “将要随着战争与命运转吧。”杜聿明脑子反映很快,他觉得还往下唠什么呢?于
是说:“世勋,我虽然不是将帅之才,处在党国给我的位置和重任上,尽全力去打好东
北这场战争。觉得我们不能意志衰退,我想要先打本溪,甚至同时要打下四平街。我想
听听你的看法。”
    鲍世勋有些茫然了,杜聿明的命运系在战争上。这次绝不同于抗日战争,这显然是
场内战。自己参加抗战了,可谓出生入死,眼下回到生养自己的家乡,一切都看见了,
一切都尝到了,是战争掌握他的命运。他自己不能掌握命运吗?杜聿明要在这场内战中
掌握自己的命运?一个自负的人,往往被命运所掌握。因为跟蒋介石走,这么多年了,
又获得什么了?老父亲被建军害死了,还没有见着儿子,老婆剩一条臂膀,还不认他这
全尸体的男人,可谓家破人亡了。多亏筹备这座学校,和青年人在一起,给自己认识命
运的勇气。他不管教学方面事务,不管训导方面的事情,只是找校舍、学生宿舍,交涉
土地,工学院的试验场,文学院的历史文物搜集,整天滚到繁忙的事务里,在学生当中
和教授当中交了不少朋友。罗鼎就是因为住房漏雨,他亲自看过,雇工修好的。这样学
生和教授都管他叫鲍代办。这阵看杜聿明把他当近人,肯把作战方案吐露给他,这样他
就不能不回答问题了。他说:“光亭,这阵子我是个大事务篓子,两耳不闻校外事。你
我在战场上滚过,我不见外,也不说假话,这仗很难打,东北是国人众目瞪瞪之地,眼
下全国和平谈判,成立三人小组,连外国人都参加了。为了和平停止战争。我们怎么打?
谁打?谁就对内战负责,枪伸不出去,话说不出口。”他说到这里吸口大气。
    “世勋,你说的对,方才我们谈到战争与命运。我觉得战争是命运的较量,不管国
家和个人的命运都是如此而矣。”杜聿明把茶桌上一只玻璃杯子,用手转得像朵白花儿,
可见当时他的心该有多么慌乱。想到军人的命运是枪杆上的花朵。他停住杯子又说,
“我的仗打胜了,共产党让步,就停止了战争,我们在和谈上话就好说多了。”他掠着
眼皮看着对方,在征得同情。
    鲍世勋也轻轻掠下眼皮说:“我看和谈双方不在谁胜谁败上。我看是在诚意上,在
重庆谈判时,国府军事实力是完全占上风的。可是签了字,大大小小的仗还在打。再说
胜败乃兵家常事,谁敢预料胜败?打本溪,我看林彪不一定夺城,打四平他又不一定舍
城。”
    “这怎么说?”杜聿明听着站起身来。
    “共军主要目的在于歼灭我们的有生力量。而共军可是越打越多。”
    “这怎么说?”
    “因为时间使共军越打越多。他们在边打边搞土地分配,保田保家,穷人都去争当
共军。不是这样吗?
    “因此,我要夺得时间。”
    “你就是打下本溪和四平,共军也不会退到松花江以北,因为他们在那里建立了大
片根据地。这你还不知道,共产党就是靠根据地才生存的。”
    “东北的前景,我有时感到暗淡,有时还感到光明。目前马歇尔从美国回来了。根
据目前东北的局势,三人小组不能不来,我打个胜仗,会逼得共产党停战。”他这次突
然站起身来, 好像在战地前沿, 突然奔向吉普车一样的动作。杜聿明说:“你的话给
我提供了战前思考。世勋,中正大学有个眉目了,你还是回到保安司令部吧。不愿挂领
兵衔,就挂个高参吧!我当老头子讲去,为了东北巩固,国防部连马占山、万福磷一些
东北将领都封了副司令,张学铭都当上中将高参了。他们是形势发展的需要,你是我的
需要。你熟悉军队作战,你熟悉东北民情,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他抓住鲍世勋的手,
是诚恳的。
    鲍世勋只是说:“眼下学校有很多事缠手,再说,我和青年人在一起免去了很多愁
思。对军队生疏了,不用说指挥打仗,就是那套平日生活跑步出操也过不惯了。”
    “你当我的助手,在关键时刻进一言就行了。”杜聿明端起一杯酒,说:“我拿下
本溪,你就到长官部报到。”
    “学校一时脱不开身。”
    “那就身兼双职,你这叫能文能武。”
    杜聿明把杯中酒喝一半,递给鲍世勋,这种感情十分真挚感人。
    鲍世勋喝干杯中酒说:“光亭,你要注意身体少喝酒。”
    杜聿明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敞开口地的东北保安司令部的专用信封说:“世勋,你的
车挂上这面小旗,就通行无阻了。整个长官部就发下十面。”说着从信封里拿出一面小
旗,可见他对鲍世勋的信任了。
    鲍世勋接过黄地红字三角小旗, 他懂得小旗比特别通告证还有作用。 他说:“到
你这来喝酒就方便了。”
    “不熊爪子,我觉得啃不长了。”
    两个人会心地笑起来。
    ● 国民党不自量力
    鲍世勋走后,杜聿明回到他的小客厅,轻轻地把头仰在沙发上,魂灵悠悠的飞了出
去。以沈阳长官部为出发点,经本溪绕到四平街,整个战场的阵地,敌我双方兵力都在
他的心里了,连对手林彪一举一动也都看在眼里了。
    杜聿明下令,给他的参谋,请上三天假要他的高参关在卧室里三天,把十天来从各
方面侦察到的情况、判断和决心写出综合报告出来。
    杜聿明认为共军在本溪方面和四平街方面各有十多万人。两方面兵力虽然大体相等,
但论火力、战力,四平街方面较优于本溪方面,林彪又亲自在这方面指挥。国军在四平
街方面,自三月十八日新编第一军及第七十一军(欠一个师)分两路向四平街攻击以来,
将近四十天,损失惨重,士气颓丧,非增加兵力无法打开僵局。在本溪方面,上次两个
师攻击虽然失败,可是目前新编第六军主力在辽阳,第五十二军主力在苏家屯以东及抚
顺地区,对本溪形成包围侧击态势。如这次稍加调整,可增加至两个军以上的兵力,对
本溪攻击较四平街为易。而且本溪方面调整部署,增加兵力,不影响四平街方面的战斗。
从地形上判断,本溪与沈阳唇齿相连,为沈阳门户,共军大量集结在本溪附近,直接威
胁沈阳安全。如将本溪共军压迫至连山关以南,既可保障沈阳安全,又可抽调一个军以
上兵力增援到四平街方面作战。
    杜聿明把他的初步断判写出之后,他分别邀请第五十二军军长赵公武和新六军军长
廖耀湘来谈“先打本溪、再打四平街”的方案。在作战态势图前,他亲自讲解,说得活
灵活现。
    赵公武听着连声说:“周密。只要我五十二军不分割使用,攻下本溪后,防守连山
关一带阵地,万无一失,掩护沈阳安全决无问题。”并表示一切备战要当,随时可采取
行动。
    杜聿明感到这番苦心没有白费,立刻邀请函耀湘听取意见。
    廖耀湘连声赞成说:“先攻打本溪腹案我早有此想法,这腹案准确,我认为在攻击
本溪中,我担任右翼沿太子河两岸向桥头方面包围攻击,可操胜券。”
    杜聿明听了两位军长的意见,他很激动,他们一致认为必先攻取本溪,安全沈阳门
户,再集中优势兵力攻下四平,进取长春,方可无后顾之虑,真乃大展雄韬奇才之举,
可能就是一把打开东北战局的必胜钥匙,向北推进,直至黑龙江边之必要途径。两位军
长同意他的判断腹案。他一鼓作气地制出方案第二步骤,决心以收复本溪进取连山关保
障沈阳安全之目的,先集中有力之一部,再向本溪迅速攻击前进。他立刻部署正在沈阳
集中的六十军(除一八二师已在铁岭外),以一师接替鞍山、海城、大石桥、营口等处
新编第六军及第七十一军第八十八师的防务。军部及一个师驻抚顺, 接替第五十二军
第二师防务。令新六军(欠二O七师)及第八十八师将防务移交后,集结于辽阳附近,
对本溪方面警戒搜索,并侦察沿太子河两岸的地形交通,准备包围攻击本溪。令第五十
二军第二师将抚顺防务移交后,即归还建制,准备向本溪攻击。
    杜聿明一切铺开之后,拿着方案密约会见熊式辉主任,面呈了攻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