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单身





      她嘴角歪了歪,笑,不打算解释,只是拉住我坐在地板上,说:“姐姐,我借来好多影碟,在你这里看好吗?”我最近懒散无力,稿子也不大愿写,便很高兴,和她一起解开那包影碟。都是些旧片,《魂断蓝桥》,《风月俏佳人》,甚至《庐山恋》。可是纤纤很兴奋,我不愿意扫她的兴,就说:“你喜欢看哪一部就看哪部吧。”她点点头,如获珍宝地拿出《周渔的火车》,说这个新,看这部吧。    
      我早看过《周渔的火车》,只是觉得接下来的时间,无所谓做什么,便坐在纤纤身边陪她看。房间里没开灯,天渐渐暗下来,屏幕幽幽地泛着光,我由此更觉得时间靡靡,无法解决。    
      画面是巩俐在轨道边奔跑,或是和诗人做爱,越做越绝望。我忽然不敢转头看纤纤,猜测她是要哭了。果然,她轻轻拉一下我的衣袖,说:“姐姐。”我问:“怎么?”她又说:“姐姐,我难受。”我不禁摇摇头:“是演戏,假的。”她就趴在茶几上哭了起来,我知她是为自己哭,一时心灰灰,她这样一哭,我愈加显得孤单了。    
      我俯过去安慰她,拍她的肩膀,突然大惊失色。她因趴着,外套被耸了上去,露出的一小截腰,净是紫红的伤痕,触目惊心。我赶紧拿了红花油帮她擦,一边擦一边骂她糊涂。她这会儿也不哭了,掀起袖子让我看她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    
      我几乎用完半瓶红花油,说:“究竟是谁把你伤这么狠?”她摇头:“不重要的人。”我说:“不重要的人更不必用身体讨好他,你这么傻。”她笑:“我失业好久了,原是赌他可以养我的,就任得他去。”她没说下去,可能是痛了,索性微微张着唇,像是努力在呼吸。    
      此时我忽然觉得异常恐惧,深圳这样的地方,怕真是容不下杜纤纤。由此我又想到自己的将来,念远离开我后,已经渐渐学会麻木,不大会考虑将来了,其实也无将来可言。    
      纤纤缩进我怀里:“姐姐,我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我害怕,把她紧紧抱住,觉得她会就此突然消失。她原来瘦了那么多,只感到她的手臂都是骨头。可是她的身体仍然温热柔软,心跳年轻而有力。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就放开她,告诉她说:“你何苦跟命过不去?大家都痛,能活一天是一天吧。”她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她于是坐起来,抱住膝盖闭目养神,稍顷,她小声说:“姐姐,烟。”我递烟给她,仍是帮她点燃。她深吸一口,面目在青烟袅袅中变得模糊。    
      她又站起来走到窗边,才发现阳台已经没有了,她有些失落,倚着窗,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姐姐,你为什么一个人住?”    
      我皱了皱眉,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可是眼下我又确实一个人住着,25岁的女子,形影相吊,说起来令人生疑。我说:“因为我爱的人离开了。”她问:“为什么离开?”我说:“他老婆生孩子了,从此他的世界与我毫无瓜葛。”说到这里我感到了隐隐地痛,不愿意再继续,所以建议去楼下夜宵。    
      她摇头,说是该回去了。天那么黑,我拉住不让她走,她却坚持,凄凄地笑:“我不能老是麻烦你的。”我只好放手,都到这个时候,她还是见外。    
      我送她到门口,又转身去拿了双自己的皮鞋给她,她赶忙说不要,我拉下脸认真地和她生气,她只好穿上了。她正要转身,又回头看我,细细的眼睛眉目分明,甚至有一点天真的神气。我扬手叫她快点回去,她稍一迟疑,便扭头慢慢地走了。我的心猛然一震,仿佛是生离死别,极其不安,想叫住她,想想,还是算了。我也无能为力,能够让自己勉强活着,已经极不容易。    
      我后来一直忙碌,写东西其实毫无长进,只是为图生存,开始变得饥不择食,三教九流的稿子都诚惶诚恐地接下来,对编辑百般依顺。    
      偶尔我会想起杜纤纤,担心她是否找到新工作,只是时常很累,便不多想。    
      夏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陌生男子的稚嫩声音,悲悲切切地,问:“你可是程婵姐姐?我叫千佑,杜纤纤的弟弟。”我的心猛地一沉,预感不好了,我可能再也见不到纤纤了。    
      果然,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姐姐出事了,我刚赶到深圳,不知她这些年怎会过得这样……”他哭,是大男孩的哭声,控制不住的悲伤。    
      杜纤纤于上月割腕自杀,警察发现时身体早已凉透,一地的血,像是电影里的镜头。我疑心纤纤是否把人生亦看成电影,她甚至把死想得太过浪漫,固执地要自行导演这一幕戏。    
      可是,我记得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时,我告诉她,大家都痛,还是能活一天是一天吧。她当时是点头答应了的。    
      她当时真是答应了的,答应了的,为什么要反悔!    
      杜千佑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叫子诺的男人,纤纤满墙壁写他的名字,可见真是刻骨的痛了。我摇头,不知道,纤纤的纷乱绝望的生活,原来一丝也未向我透露。或者她曾经期望与我倾诉的,只是见我懒得问,她也就忍住不说。    
      我曾经给过纤纤些什么,回想起来,我也许一点点切实的温暖都没有给她。再一回想,恐怕只是为她点过两次烟吧,火光中她的脸极苍白,眼睛惊人的细长。    
      我倚在窗前双手抱住自己,逐渐感到越来越冷。季节模糊,是夏天了,深圳却这样凉。凉便加衣吧,人总是要好好活下去。    
      暮色渐拢,一只飞蛾悠悠地停在窗前,可是杜纤纤却死了,已经灰飞烟灭的生命,甚至连一只蛾子,也不如了。    
          
         
    


(四)星空下的紫罗兰

      星空下的紫罗兰    
          
      知道沈冰航这个名字是在大二。我看了他的一本流行小说《星光下的紫罗兰》。那是一个绝美的关于紫罗兰的故事:“女孩是话剧团的演员。那时,她还没有名气,在戏台子上总是放不开。后来有一天,女孩下了戏台子,却发现在她的桌上,放着一束紫罗兰。看着紫罗兰,女孩很意外,也很惊喜。从那以后,每当落幕,女孩回到后台都会看到一束美丽的紫罗兰。她从来没有见到送花的那个人,只是听后台的人断断续续地说,他是一个英武的男子,好像还是个军官。在4月末的一天,女孩在紫罗兰里发现了一张卡,上面写着:‘如果我能凯旋归来,我会请求你做我的新娘。’但没有等她见到他,他就远征了。女孩一直等着,他的紫罗兰却始终没有再来。    
      紫罗兰花开了,又谢了,但再也没有一朵属于她的紫罗兰了。”    
      很简单的故事情节,却让沈冰航写得极其细腻和哀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了那篇小说之后,我就开始喜欢沈冰航,以及4月的紫罗兰。    
      大学期间,好多同学都耐不住寂寞,纷纷恋爱了。但我没有,其实我是在心底里希望,能留住一份最纯美的感情给他。因此,我依旧寂寞地穿着蓝色的学生裙,埋头于枯燥的功课之中。    
      大学毕业,我的论文答辩很让老师欣赏。我的分配也极其顺利,所去的那家杂志社自然也是我梦想已久的。工作之后,我开始外出组稿。后来辗转打探到了沈冰航的地址,我便写信去约他的稿。他毫无架子,隔不久,就寄来了文稿。    
      那时,我也写文章,写一些凄艳的散文。我就拿来了沈冰航的第一本散文集,用他的篇名,写我的文章。    
      有一次,沈冰航就打来了电话,他说:“怎么这么巧,你也写了一篇《星光下的紫罗兰》?昨天这篇文章在我们电台播了,没想到配上乐后,效果那么好。但风格是你的,很凄艳。”我握着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女孩子已经等了他5年,这根本不是巧合。    
      那以后,我和沈冰航的联系多了起来。我经常给沈冰航写信,他也回信,每次收到他的信我都要看上很长时间。    
      不久,我去D市组稿。事先给沈冰航打了电话,想着就要见他了,心里竟是悲喜交集。    
      北方的12月,天已寒冷。沈冰航来车站接我,他不是很帅气的那种男孩子,但他高大挺拔,和他在一起极有安全感。    
      那几天,沈冰航请了假天天陪我去各个杂志社约稿。那时他读研究生二年级,功课挺重的,我害怕影响了他的功课,沈冰航就笑,说他聪明,不学也会。我知道他是吹牛,但有    
      他陪在身边,我自然是快乐的。    
      晚上,沈冰航请我吃饭,吃到一半,他忽然问我对他的印象怎样?我说,很好啊。他听了,好像才忽然放下心来。    
      几日之后,天气忽然降温,我的稿也组得差不多了,就跑到D市的大商城里准备买些东西回家。我没有想到在D市的街头,竟遇见了沈冰航。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说笑,那个女孩一身红衣,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凭着一种直觉,我可以感觉出那个女孩眼中的深情。    
      那晚回去,我的情绪很低落,准备第二天就回西安。正准备睡觉,电话响了,是沈冰航。他说:“下来吧,我就在楼下呢!你知不知道外面下雪了?”我拉开窗帘,果然路灯底下一片银白,而沈冰航正在楼下的电话亭里冲我招手。    
      雪,那么大,纷纷扬扬地下着。我在沈冰航的面前站住了。四周静静的,只有雪落的声音。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我等待了5年的他会不会属于我,就忍不住哭了。沈冰航将我拥入怀中,他开始温柔地吻我的长发,我的耳朵,尔后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我喜欢你。”    
      “可是,那个红衣女孩?”    
      “傻丫头,她是我的师妹。她叫乔蕊蕊,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可是,我只把她当妹妹。”    
      原来是这样。我搂紧沈冰航,忍不住又笑了。    
      回西安,沈冰航送我,隔着车窗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当火车启动时,我哭了,他跟着火车跑了几步,对我大声喊:“我会想念你。”    
      执守天涯,让我和他彼此想念不已。那以后,沈冰航经常打电话来。在电话里他说:“我们永远永远都不吵架,好吗?”    
      我当然相信他的话。沈冰航的信在桌上一天天地厚起来。那时翻开晚报或者期刊杂志,总能见到沈冰航为我写的文章。那段日子,我在办公室里总是快活地说笑,有时就被同事打趣,说有了男朋友就是不一样啊。    
      为了能和我朝夕相守,沈冰航毕业之后就争取分到了西安。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沈冰航不是书痴,他也很会玩。他带我去舞厅跳舞,去夜总会唱歌,去高雅的茶楼品茶,这样一种情调是我往日从未经历过的。我只是感觉好奇感觉兴奋。我还记得他在喜来登大酒店里教我如何吃西餐。有时我也说,是不是太奢侈了。沈冰航就笑,说:“我们都是平凡人,不可能总过这样的生活,但有些事情还是要经历一下的,这样你以后社交就不会怯场了。”听了他的话,我备觉感动。短短数日,我和他就经历了所有风花雪月的浪漫。    
      空闲了,我也去他的住处。每次去,都骂他懒,整个房间都闹得乱七八糟的。他总是笑笑,说这是艺术家的味道。我说归说,还是忙不迭地给他收拾房子。有一次他悄悄过来从背后抱住我说:“乔老师要过生日了,我要回去一趟。顺便也告诉家里一声,回来我们就结婚吧。我都计划好了,我们不请一个朋友,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去西双版纳度蜜月。”    
      我握着他的手,好像看到了婚后我们幸福的日子。    
      沈冰航回D市了。临别为了让我放心,他递给我一个包裹精致的礼盒。他说:“这个礼物本来是准备新婚之夜送你的。你先保管,不要打开。”    
      我遵守我们的约定,把礼盒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没有打开。    
      我开始等沈冰航,等他回来,我做他的紫罗兰新娘。    
      这样就到了4月,满街都是美丽的紫罗兰。我养了一盆放在了沈冰航的窗台上,让那紫色的枝叶顺窗而下。我想等这些花开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和沈冰航就该去西双版纳了。    
      我等着,一个礼拜、两个礼拜,整个4月都过去了,我却没有沈冰航的任何消息。打电话过去,沈家的电话永远都没有人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