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丁玲





    “不,许多方面还像小孩子呢。”    
    “那么,生活必很像个样子了。老实说,远远的想象着,我们为你很担心。”    
    “你如今见我那么胖,便应当放心了。”    
    “还是不很放心。日子就当生活方面说来,过得怎么样?”    
    “同住公寓一样,各人每天有各人的事务,把时间安排到自己那份工作上去,晚上在一处。”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了些害羞处,停了一停便轻轻的说:“我们都异常客气,同朋友一样!”    
    沈从文还和丁玲谈到她的工作,谈到《北斗》。丁玲所表露出来的政治热情和性格刚强处,同样使他感到她的变化。对左翼文艺曾经心存芥蒂的沈从文,他审视丁玲,愿意根据自己的理解,从热情、干练、兴奋的外表,看到她内心的寂寞。    
    他认为即使新的生活——自然包括和冯达的同居——能使她温暖,但仍然不能不使她感到寂寞。    
    同过去一样,沈从文还是从人生、从性格的角度分析丁玲。


第二部分第17节 “三年囚居”生涯

    但是一切人皆各有自己一分命运,性格强一点,所负的重要也就多一点,性格随和一点,便无往不宜了。她的性情表面上看来仿佛十分随便,灵魂却是一个地道农人的灵魂。为了服从习惯重义而轻利。为了与大都市的百凡喧嚣趣味不和,故大都市的一切,凡所以使一般人兴奋处,在她便常常感到厌烦。她即或加入了左翼运动,把凡是她分上应做的事,总好好的尽力作去,但到了另外一时,使她能够独自温习她的一切印象时,觉得浅薄讨厌的人,也许就正是身边那几个人。她认识这个社会制度的错误处与矛盾处,以及这个社会中某一阶级,某一问题,某一种人心灵,所有的错误与矛盾,控制支配她的信仰与行为的,还是她那一分热情。她自己便是一种矛盾,这矛盾就如同每一个农民把生活改移到都市住下时同样的情形。即或活得再久,即或在那里有作为,这工作是不是她真正要做的,总留下一个疑问!    
    他们还谈到上海一二八抗战以及其他事情。丁玲兴奋地向沈从文追述徐家汇的罢工等上海发生的斗争。听她谈论这些,沈从文不免产生一种忧郁。在他看来,丁玲的性格与所热衷的活动,是非常不协调的。他甚至认为,丁玲是在演出生活的悲剧。他的这些见解,显然以后会为丁玲所贬斥。    
    这次见面之后,沈从文再也没有见到过冯达。这个出现在丁玲生活中的人,留给他的,只是一种无法说清的感受。他为丁玲的生活和未来忧虑,这种忧虑还带有只有沈从文才有的淡谈的悲哀。丁玲,或左翼文艺界人们也许不理解他的这种忧郁和悲哀,更不会赞同他。他对冯达的评述,对丁玲爱情生活的分析,必然会引起他人的异议。特别是丁玲,许多年后,她读到这些文字,不能不感到某种不满。但是,沈从文却是真诚的叙述着这一切,以一个朋友的友情,也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和直觉。    
    这次在上海的见面,短暂而匆匆,沈从文和丁玲的思想之间,显然隔阂更大,尽管昔日的友谊还维系着他们。他们都不曾预料,丁玲很快就会被国民党绑架,在三年的时间里,消失在无从知晓的角落。随后,他们虽然屡次重逢,但恩怨沧桑,昔日友谊不复存在,这次见面也就成了一曲绝唱。    
    很快,丁玲失踪的消息将使沈从文最后一次表现出他的侠义和情谊。    
    丁玲失踪了。消息震动了上海,震动了整个中国文坛。    
    沈从文在青岛知道了这一消息。5月的海滨,正是美丽的时节。张兆和刚刚来到这里,沈从文对她长达数年的追求终于如愿以偿,他们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从此开始。然而,平静和喜悦顿时打破。    
    丁玲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太令人难以置信。    
    在3月前后,沈从文还和丁玲有过通信。他收到丁玲的信,信中丁玲谈到她近来的心情,还谈到她对正在构思创作的一部作品的想法,这部作品应是后来出版的长篇小说《母亲》。丁玲信中写到:爱情是一个可笑的名词,那是小孩子的一些玩意儿,在我看来感觉得有些太陈旧了。一个二十五岁以上的人,若还毫不知道羞耻,把男女事看得那么神秘,男的终日只知道如何去媚女人,女的则终日只知道穿穿衣服,涂脂抹粉,在客厅中同一个异性玩点心灵上的小把戏,或读点情诗,写点情诗,消磨一个接一个而来的日子,实在是种废料!这些人不敢去思索自己对于社会的责任,有的由于愚蠢,有的却由于狡狯,亏他们总找寻得出一个逃脱责任的理由,说出来时却又俨然极其合理!我正想写一本书,写一个与这种通常人格截然相反的人格,这个人比目下许多人还更懂得做英美公民的权利和义务,但同时她也看得极其清楚在如今的中国,作一个真的好公民,义务还有一些什么事。我预备把她坚实卓大的性格写出来,且很残忍的让她在一切不幸的下贱生活里去受折磨,还让她在那一点为真理而寻觅的路途中死去,你能不能贡献给我一点意见?    
    沈从文回信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丁玲。他鼓励丁玲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下去,他也认为这个社会这个民族,正需要丁玲所说的女性:朴素、单纯、结实、坚强,不在物质下低首。“她即或不能如贵妇人那么适宜于在客厅中应对酬酢,只许可她贴近这个社会最卑贱的一方面,但因此却见了多少日光下的事情,自己的心也就为这真实的大多数的人类行为而跳着……”    
    5月传到青岛的不是新的作品的成功,却是丁玲被绑架的消息。    
    丁玲是在5月14日被国民党特务绑架的。丁玲回忆,是冯达供出了他们的住址,并带着特务前来。    
    这天上午,她和冯达分别出门,冯达说是去看望两位同志,丁玲则去参加一个文艺团体的会议。头一天晚上,冯达在回家途中,便怀疑有特务跟踪他,所以两人约定,在中午12点以前都必须回家,如果一个人未能按时归来,另一位就应该立即离开,并设法通知组织和有关同志。    
    丁玲提前回到家中:从正风文学院出来,我回到家里是上午十一点半,果然冯达未回。我认为这不平常。因为他说只是去两个记者那里看看的,应该比我回来得早。我稍微等了一下,就去清理东西,如果十二点冯达还不回来,我就走,正在这时,潘梓年同志来了,我把情况告诉了他。他这个人向来是从从容容、不慌不忙的,他拿起桌上的一份《社会新闻》,坐在对着门放置的一个长沙发上;我坐在床头急于要按规定及时离开,但看见潘梓年那样稳定、沉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再催。    
    不该有的疏忽。白色恐怖下难以避免的灾难。    
    由冯达带领特务前来家中,却是丁玲万万没有预料到的。她承认,在被捕之前,她一直认为冯达是个好党员,工作负责耐劳,生活上也没有别的嗜好。当在被捕现场看到与特务站在一起的冯达时,她不能不感到惊奇和疑惑。    
    不管丁玲后来多么痛苦或懊悔,这毕竟已成为难以避免的现实。冯达的这一举动,倒是证实了沈从文对他的直觉的合理性。沈从文当年写出前面那些对冯达的评说时,并不知道丁玲被捕的事情,更不知道冯达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也许可以看作他作为一个作家,在观察人物性格方面所具有的特殊能力。    
    丁玲这样写到被捕的现场经过:“突然听到楼梯上响着杂乱的步履声,我立刻意识到:不好了。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三个陌生人同时挤了进来,我明白了,潘梓年也明白了。我们都静静地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丁玲见到冯达。    
    “他一看见我和潘梓年,猛的一惊,然后就低下头,好像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潘梓年,他木然地、无神地往床头一坐,我立刻就站起来走到立柜边去了。我瞪着他,他呆若木鸡。我心里想,难道是他出卖了我们!?”    
    丁玲和潘梓年被带走了。第二天,丁玲便和冯达一起,被送上火车,前往南京,开始了她的一段特殊的生活——人们常说的“三年囚居”生涯。    
    从报纸上、从朋友的信中,沈从文得知了这一消息。胡也频的悲剧,眼看又在丁玲身上重现,这不能不让沈从文为朋友的遭际而痛苦,为国民党当局的行径而愤慨。5月25日,沈从文写下第一篇关于丁玲被捕一事的文章《丁玲女士被捕》。    
    据当年7月立达书局出版的《关于丁玲女士》中《丁玲失踪考》一文介绍,报界对丁玲失踪的报道,最早见于5月24日上海《大美晚报》,由此看,沈从文可以说是较早对丁玲被绑架事件作出反映的作家。    
    沈从文在文章中,以极其愤慨的心情,控诉和指责绑架丁玲的行为。时常被人们视为温和且对左翼文艺持批评态度的沈从文,这里却判若两人,对友人的情谊,使他如同一个战士一样,用笔向社会发出自己正义的声音。他写到:政府对于这类事情,按之往例,便是始终一个不承认。对于捕去的人,常常不经由正当法律手续,多用秘密手段解决。如往年胡也频君,因左翼作家运动失踪后,至今犹无人知道他所犯何罪,且不明白他的死去,究竟如传闻所说,用麻袋沉到黄浦江心呢,还是活埋地下。    
    …………在极愚蠢的政策下,死者死矣。然若果稍能自强不息,知对现状有所不满,敢为未来有所憧憬的作家,皆如此一去无踪,生存的,则只剩下一群庸鄙自熹之徒,……政府于积极方面既杀尽有希望的作家,于消极方面,则由政府支出国库一部分金钱,培养这种闲汉游民,国家前途,有何可言!    
    沈从文的这篇文章6月4日发表在北京由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上。发表时,文后有胡适于6月1日写的附记。胡适说:“排成后,已校对上版了,今日得着上海市长吴铁城先生来电,说‘报载丁玲女士被捕,并无其事。此间凡关于一切反动案件,不解中央,即送地方法院。万目睽睽,决不敢使人权受非法摧残。’此电使我们很放心。因版已排成,无法抽出此文,故附记此最近消息于此,以代更正。”    
    沈从文却不相信吴铁城的这一说法,6月4日,他又写出《丁玲女士失踪》一文,发表在6月12日的《大公报》上,他说:上海公安局乃申明被捕者并无丁玲其人,然事实上则人业已被捕,且非由法律手续捕去。十几天前,她曾从另一人传出一个口信:“我已被人诱捕,不自由。”    
    被“捕”被“绑”不过是词义上的分别,她的失踪由于政治关系,毫无可疑。……上海绑票固已成为某种人的专业,但总想不到在政治方面,也居然有人采用这种手段,对于一个作家,使其忽然失踪。    
    …………为这件事情抗议的作家,人已不少,其他暂时沉默的,也正在等候政府一个合理的处置。这个人不能用“失踪”作为结论,她若因此失踪,我的预言是,将来还会有若干作者,相信除了告年青人“自卫”且指示出自卫方法以外,别无再好的话可说。


第二部分第18节 沈从文结婚了

    除了撰写文章之外,沈从文与此同时还参加了文化界集体营救丁玲的活动。他与蔡元培、杨杏佛、胡愈之、叶圣陶、郁达夫等38位文化名人,联名向南京政府致电,要求释放丁、潘二人。电文如下: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汪院长司法部罗部长钧鉴,比闻作家丁玲、潘梓年突被上海市公安局逮捕,虽真相未明,然丁、潘两人,在著作界素著声望,于我国文化事业,不无微劳,元培等谊切同文,敢为呼吁,尚恳揆法衡情,量予释放,或移交法院,从宽处理,亦国家怀远右文之德也。    
    人们等待着,人们奔波着,左翼作家也好,左联之外的作家也好,几乎所有有正义心的作家都关心着丁玲的命运。    
    6月25日,天津《大公报》发表一则消息,称丁玲已于6月15日被枪杀。这一报道很快被证实为谣言,但丁玲被杀的谣言,却促使沈从文于失去朋友的痛苦之中,创作了短篇小说《三个女性》。    
    张兆和回忆,丁玲被捕的消息传到青岛时,她已经从苏州到了那里,准备同沈从文结婚。他们曾收到上海友人的电报,告知丁玲已被杀害,沈从文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写出《三个女性》的。这篇小说大概只用了一两天的时间便写出了。    
    小说基本上以沈从文所熟悉的生活为背景,张兆和则成为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黑凤的生活原型。沈从文把小说的地点放在一个海滨避暑地,借三个在海滨游玩的女性的谈论,来写在远方受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