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丁玲





时也表现出他的平和性格中所包含的湘西人的侠义之情。这一点,在随后护送丁玲母子回家乡的举动上,得到了更为充分的表现。    
    一个熟悉的生命消失了,活着的丁玲,因他的消失,生活陷入更大的艰难。


第二部分第11节 离开上海

    她顿时成为上海的一个新闻人物。围绕胡也频的遇难,对她的传言越来越多。沈从文这样说过:惟捕风捉影的传闻,则常常可从各小报或定期刊物上看到,对于死者已不能再说什么,惟对于还依然活着的丁玲,散布无数不实不尽的谣言,增加她活着的危险与困难。或者说她其人已过俄国,或者说人尚在上海有何活动,或者说她已同左翼某某同居,或者说……    
    总而言之,则不过一群上海闲人平日无正经事可作,上茶楼吃喝之余,互相以口耳在一入时题材上所作的无聊转述而已。(《记丁玲》)各种无聊的传言,并不能损害丁玲,也不会让她和友人们感到忧虑。只是当听说国民党当局可能要对她和孩子采取进一步迫害的传闻后,他们才焦虑万分。沈从文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对国民党高压政策无动于衷的人,他甚至认为自己更明了政治的残酷。当胡也频遇害之后,他就为丁玲母子的安全,时时担忧。    
    胡也频被捕之后,为了避免特务的纠缠,丁玲搬到了与他们一家关系密切的李达、王会悟夫妇家中。李达虽是中共的创始人之一,但现在已不再从事社会政治活动,而是成为了一位学者。几年来,乃至以后的岁月中,他们一直是关心帮助丁玲的挚友。    
    后来,随着风声一日紧似一日,再住在李达这种政治性人物的家中,很可能有种种难以预料的不测风云。沈从文和丁玲都为之担心,在这种局势下,什么样的可能都会发生。沈从文有种种顾虑:国民党方面,“既作得出在毫无罪名可以宣布的情形下把一群青年人用乱枪打死,则海军学生死去以后,他们是不是还会想办法来处置这小小孤雏?”他和丁玲当即决定,离开李达的家,以免有人前来搜查,牵连他们夫妇。    
    沈从文在淮海路的万宜坊附近租下一个住处,他和丁玲都搬到这里。他住一间,丁玲和他的九妹住一间。这个住处是在一家杂货铺的楼上,比较寂静,来往的人极少,这样可以保证丁玲母子的安全。住在这里,丁玲很少下楼,只是在晚间才偶尔到街上走走。    
    由于忙于营救胡也频,沈从文耽误了回武汉大学开学的时间,他只好放弃大学讲师这一重要职位,留在上海。他不能不留下,丁玲和只有几个月的孩子需要他照应。虽然胡也频和丁玲有许多同志,但由于政治身份的原因,并不能冒这种风险。    
    这时,将胡也频的死讯瞒着丁玲的母亲,成了他俩共同的任务。    
    早在胡也频刚刚被捕时,他们就曾以胡也频的名义给丁玲的母亲写过信。信是由沈从文执笔的。他们用丁玲的母亲熟悉的笔迹、熟悉的口吻来哄骗她。他们三人笔迹的相似,此时在一种特殊的情形下起到了特殊的作用。    
    沈从文谈到当时写信的情景:海军学生失踪后,湖南来信询及,为了安慰这个老年人起见,除了把稍前一时照就的相片,陆续寄去以外,就照着那老年人所希望的消息,由我来代替海军学生,写过三次回信。每次信上皆加上一些轻松快乐的谐谑,以及惟那一家三数人所知的私事,作这工作时丁玲自然是在旁加以指导与修正的。我们三人笔迹从一个专家看来,虽可以一目了解,明白它的差别处,但几人即皆共同习惯了用钢笔头在白洋纸上抄写稿件,简单处与草率处却正相近。并且在同样的一张纸上,写上大小相等的字迹,所说的话又全是那老太太所熟悉的话,另外一方面,则又正是那么焦心等着远地消息,故这信一到,便照所希望的成功了。(《记丁玲女士》)沈从文写过多少风格多姿的作品,而此时他以胡也频的名义写出的信,对于后来的人们,却是以一种独特的形式、独特的情感,而产生深深的感染力。这是他和丁玲的另一种创造。他能写出这些信,固然是因为他和胡也频的友谊,但更应看作他与丁玲的友谊体现。他和胡也频、丁玲的友谊,有着各种浪漫的故事,有《红黑》、《人间》,但仅仅这些信就是可以令人品赏久久的果实,它们会经岁月消磨而不减其色,更不会因为后来的纠葛而令人淡忘。    
    下面引用的一封信,集中反映了当时沈从文和丁玲所花费的心机。他们是想用亲切甚至带点撒娇的口气,来使丁玲的母亲相信胡也频还活在人间。    
    姆妈:得到你的信,你真会疑心。我近来忙得如转磨,冰之来信应当说得很明白,过不久不写信回来,难道就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不要看那些报纸,不必相信那些报纸上的传说,那是假的。谁来捉我这样一个人呢?除了姆妈只想捉我们回家去陪大干干说西湖故事以外,谁也不想捉我,谁也捉不了我。    
    小频身体好,一天比一天壮实,将来长大了,恐怕只有回来在辰河作船夫,占据中南门小码头,包送老祖宗来往桃源同西湖。西湖如今与长江不通船,我明白,我明白,不必姆妈来说我就明白。可是二十年后,世界不会同今天一个样子,姆妈不相信吗?小频吃的多,我也吃的多。我极想吃腊肉同菌油,家中的廊檐下,这几天太阳很好,一定还悬挂得有一个火腿,一块黄黄的腊肉,留给我回来吃的。姆妈,你等着,事情若不太忙,我会把小频送回来换这块腊肉。    
    我想远行,去的地方也许极远,因为……这些事冰之信说得一定很清楚了,不明白的你将来也自然会明白,这时我不告你。我只预备回来时同你下棋。我的围棋近来真进步多了,我敢打赌,我不会再输给姆妈!    
    请替我们问大干干的好,说这里有三个人很念她,一个是干干还不曾见过面的,名字叫做小频。小频真是个厉害的小家伙,他那眼睛鼻子皆像他的外祖母,一个天生的领袖!    
    我这信简直写不下去,小家伙古怪得很,只麻烦我,其实他早就应当来麻烦姆妈了!……崇轩敬禀(《记丁玲女士》)在陆续寄出类似的信之后,丁母仍然屡屡来信催女儿女婿带外孙回来。这时,丁玲带着孩子在上海也极不方便,最后她和沈从文商量,决定回家。    
    丁玲决定把孩子送回常德,沈从文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她不愿意孩子为胡也频家中接走。    
    胡也频的父亲知道胡也频遇难的消息后,曾千里迢迢从福建赶到上海。他打听到沈从文的地址,便找到了他,希望能通过沈从文去见丁玲。沈从文把这消息转告了丁玲:丁玲明白这是为什么来的,虽一月以来成天只在打算把这小孩子交给一个什么地方去抚育教养,但却不预备把他交给家中人。她知道若果小孩子送回福建,将来就不容易见面,且小孩子的教育,将来也难过问。但如果抱了小孩子去见那老年人,那时若说及这件事,或一被挟持,小孩子就会被他们拿走。    
    (《记丁玲女士》)丁玲一个人去见了胡也频的父亲。她告诉他,孩子不能带回福建。他同意了,但提出离开上海之前,能与孩子见上一面。然而,还不等这个愿望实现,福建就来了电报,说胡也频的母亲病重,胡父不等见到孙子就只得匆匆离去,也带去了深深的遗憾。    
    现在,她和孩子要离开上海了,家乡的亲人,家乡的气息,等待着她。    
    此时的长江一带正是战事频繁的时候,丁玲孤儿寡母千里奔波非常艰难,且时时有生命危险。沈从文不放心让她去冒这种险,他放弃自己的创作,决定陪伴她,护送她和儿子回家乡。为了一路上通行的方便,他们以“夫妻”的名义走上了返回故里的旅程。    
    姚蓬子证实了他们一同回湖南的事:“决定由沈从文作伴,将小频送回外婆那里去,藉口也频被繁忙的事务牵住身子,不能片刻离开上海。”(《我们的朋友丁玲》)沈从文许多作品总是给人以淡泊静远的印象,熟悉他的人,也常常看到他的性格中的平和。但是,自胡也频被捕以来,他的性格中的另一侧面便充分得以显示。    
    营救、探监,乃至此时决定护送母子千里远行,他似乎已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与湘西古朴民风、与军人世家的特点更为吻合的人。能够使他这样的,只能是与胡、丁的友情,以及他做人的良知、热诚。而丁玲,此时也是以她真诚的友情接受沈从文伸出的援助的手。她需要他的帮助,同时,她也充分相信他,依靠他。    
    这是后来谁也不会否认、不会淡忘的友谊。丁玲80年代指责沈从文所写的《记丁玲》时,也仍然提到沈从文当年的侠义之举。    
    丁玲谈到这次远行:一九三一年二月,胡也频死难后,我先住在李达家里,后来搬到沈从文兄妹的宿处。四月初,向《东方杂志》郑振铎先生借了二百元钱做路费,由沈从文先生陪我回到了湖南。(《魍魉世界》)关于回家路费,沈从文的记述有所不同。他说:“那时她恰好得徐志摩先生为向中华书局卖了一本书,得了一点钱,又从邵洵美先生借了一笔钱,我又从朋友王际真先生处得到了一笔钱,因此商量着,为图一劳永逸计,不如就冒一次大险,两人把小孩子送回家乡……。”(《记丁玲》)沈从文的说法比较可信。但书稿通过徐志摩不是卖给中华书局,而应是新月书店。新月书店在1931年5月出版了丁玲的短篇小说集《一个人的诞生》,书中收入丁玲和胡也频的作品各两篇,但因为胡也频不能公开,便只署上丁玲的名字。    
    丁玲为这本书写的序,也证明了沈从文的说法,并且说是他帮助与新月书店联系的。在序中她说:原来《一九三○年春上海》在计划中一共是五篇,愿意集在一起,讲好归春秋书店出版,除《小说月报》已登载的二篇,和未曾登载的一篇,还有一篇未完,一篇刚开始,但是事变仓猝的看来,没有思虑的余地,便火剌剌地将手边所有的一些稿子凑拢来请从文卖给新月了,便成了这样的一部书。(《作者记》)丁玲和沈从文大约是在1931年4月左右踏上回乡之路的。离开上海之前,为了不让丁母见到没有胡也频同归而起疑心,沈从文和丁玲又以胡也频的名义写出七封信,交给沈的妹妹。嘱咐她在他们离开后,陆续寄给丁母。同时,还拟好三封电报,让按照秩序拍发。第一封电告动身时间,第二封祝贺到家快乐,第三封催丁玲回上海。他们所设计的一切,都是为了造成胡也频仍在人间的假象。    
    千里旅途是艰辛的。一路上,沈从文帮助丁玲照料孩子。他们走的路线是由上海坐船到汉口,再从汉口经洞庭湖到常德,差不多用了10天时间。


第二部分第12节 沈从文走了

    路途上的困难,两人都不曾作过叙述。但仅仅在船靠常德之后,他们就遇到多次士兵的搜查,整个旅行就可以想象了。沈从文下面写到的情况,在出书时把后面几句删除了:从离船到进城,总计不到一百步远近,便受当地驻防兵士施行过六次严密的检查,先还以为他们防匪防共那么办事认真,后来知道他们注意的,还只是烟土同吗啡,以及私行贩运的军械。(《记丁玲女士》)回到丁玲家中,他们编造的谎言果然使丁母相信了。他们在常德住了三天。为了让母亲高兴,丁玲强忍痛苦,极力装着快乐的样子,做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她像一个中学生一样把头发分开,穿上母亲喜欢的衣服。她还要沈从文吃饭时,尽量和母亲喝酒,有时甚至还故意发发小脾气,引得母亲的欢心。    
    三天间,沈从文一直担心丁玲会当着母亲的面,失去感情的控制,而暴露实情。    
    但丁玲自始至终表现得如在上海朋友面前一样镇静。当离开家乡后,她才告诉沈从文,    
    她一直想哭,但不敢哭出声,每天晚上都是用齿咬着被角哭。    
    按照他们事先的计划,提前写好的信和电报相继到了常德,这些信以胡也频的口气说,“姆妈,莫太自私,把女儿留下!快放冰之来上海,同我见见面,我们一别必需三两年方能见面,我走后,她回来陪姆妈的日子长!你再不放她出来,我真的不高兴了!”    
    丁玲的母亲相信了他们所说的一切,他们只在常德住了三天就启程回沪,把孩子留在丁母处。对于沈从文或丁玲,都可以把这次称作既短暂又漫长的旅行。两人都以各自的举动,闪现出他们灵魂或感情的光彩处。    
    “我们一切的安排,就正是不让那老年人知道那一家人所遭遇的真实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