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30-鲁迅其人:全面解读鲁迅
文人的基本命运。屈原的悲剧,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个案而已。
所以,儒家为儒士们设计了理想的道德方案,却又在现实的政治结构中,为他们个人价值的实现,设下了不可逾越的障碍。甚至还用温柔敦厚的“诗教”,为他们规定了情感宣泄的方式和分寸。因而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儒士们,永远只能在“补天”理想和屈居“臣道”的人格地位之间悲哀或激愤地徘徊。虚妄之雾,遍被士林。所以,当汉末文人因政治黑暗、大志旁落,而悲叹人生的短促虚妄,变幻不定时;当魏晋名士自持“士节”,独居“方外”,冷眼傲视黑暗世俗时,他们都只能到道家哲学中去寻找根据,甚至用“自然”来抗拒“名教”。但这又是一条非常可疑的道路。道家的“自然”虽可能为他们提供一条暂退之路,却无法根治那种源于人格“基因”的“志”的失落的痛苦。“儒道互补”的人格生存方式,不过是士人们求“志功”不得而后的权宜之计。道家的“自然”始终没能也不可能真正成为中国文人的生存依据,他们心目中的价值天平,仍不能不向儒道倾斜。所以,虽然魏晋名士还能从容面对杀戮,后来者又先后从玄学走进玄言、山水和田园诗,直至标出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的田园隐士,但“自然”与“名教”的握手言和,表明文人最后仍不得不接受一个新的不平等条约。然后就是唐代文人心安理得地踏着科举制的仕进新台阶,重新走进皇权的怀抱。当然,魏晋之后,佛道精神也更深地介入了文人们的人格心理。比起先秦处士,他们已多出了一份虚妄的清醒。尽管他们仍无法摆脱个人痛苦,但在艰险的仕途上,进退已自如多了,完全可以不必像屈原那样,因补天不成而痛不欲生;也不会像魏晋名士那样,因傲视权贵而招来杀身之祸。
儒、释、道的三教合流,在中国文化中所以成为必然趋势,根本原因就在于,文人始终不能放弃“补天”之志,而又必须为自己无法实现的生命价值和人格独立,寻找一种可以解释、可以接受,因而可以活下去的理由。由于在中国的专制政治下,个人价值的充分实现和人格独立的理想,本身就是一种历史的虚妄,所以人们也只得以诸如道家的“虚无”,佛教的“色空”之类,为自己的现世生存,提供一种虚妄的依托,以包容和消解太多的痛苦,使自己能在这不真不假,亦真亦假的世界中活下去。所以中国的文人的心灵史也就常常呈现出种种阴惨的滑稽。像朱熹这样的理学家,虽然相信天地不会变坏,却对“人道”非常绝望,竟然也说出“只是相将人无道极了,便一齐打合,混沌一番,人物都尽,又重新起”的虚妄之语《朱子语类·卷一》。。《红楼梦》中,太虚幻境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一语中的,道尽了人间幻象。而“太虚幻境”的设置本身,就宣明了世俗生存的虚妄性。即如宋代洪迈所说,“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容斋随笔·真假皆妄》。。再如血气方刚,愤世嫉俗的末世文人龚自珍,面对无可挽救的“衰世”,先不忘自己的“补天”使命,试图重建一个以“史”为本体依据,以“大我”之“心力”为原动力的救世方案龚自珍:《古史钩沉论》四篇、《壬癸之际胎观第一》、《壬癸之际胎观第四》等篇,《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然而到最后,“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竟然投身佛门,面求“妄”道了:“或问圣众以何为依止?答以心为依止。真心耶?妄心耶?答以妄心为依止,全妄即真故。”《定庵观仪》;《龚自珍全集》377页。
到龚自珍的“暴疾捐馆”,中国传统文人实际已经走完了心灵历程的最后一步。眼前的真道“妄”道,已成了一片混沌,再也无路可走。如果龚自珍知道自己是下一个时代的第一位诗人,也许他会把一个自己始终搞不明白的惨痛诧异,写在下一部历史的第一页上:为什么中国文化留给那些“补天”志士的,竟然只有戮心的绝望?为什么中国人历史,总要蘸着那些想让世界变好一点的人的泪血才能写成?《乙丙之际箸议第九》;《龚自珍全集》;第6~7页。
《鲁迅其人》第二部分论鲁迅的生命意志及其人格形式(2)
三
生命的发育过程,总是在个体身上,重演整个物种的自然进化史。鲁迅从青年时代走到《野草》创作时,也以他独特的个人方式,经历了两千年中国文人心灵史的几乎全部过程。也许,《希望》篇就是他对于这一历程的回顾和观照。
当鲁迅第一次把启蒙主义确定为他的人生目标时,他还是一个传统的青年儒生。虽然当时他已经广泛地涉猎了西方文化,理性主义、人道主义和个性主义的精神灌注,这使他领先一步,走进了由传统文人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的过渡区域,但就其文化人格和道德实践模式而言,则还未钻出儒家的旧茧。因而在中华民族的深重危机和强权林立的西方文明面前,他满腔激情地呼唤“精神界之战士”《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100页。,把“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宏伟使命《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56页。,担为己任,立志要改变中国国民精神,准备不惜以自己的一腔热血,来修补这濒临沉没的文化方舟。然而仅此一点,便注定了他已无法逃脱前辈文人的命运。很快,一本小小的《新生》杂志的流产见《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7页。,就颠覆了他的整个理想大厦,打破了他儒家式的古典英雄主义幻想,使他第一次清醒地领略了文化荒原上的孤独与寂寞,苦涩地品尝到生存的虚无感。而后又是辛亥革命的失败,鱼贯而出的政治丑剧,在他面前淋漓尽致地展示了民族的沉沦与无可救药的腐朽。这一切,击碎了他早年的文化乐观主义幻觉,把他推入了绝望与痛苦的深渊。应该说,当时的鲁迅就已经逼近了现代生存的中心问题。但尽管他受过西方现代哲学的影响,却因为在传统的人格模式和道德境遇中,已经找不到任何行动的意义和理由,因而他无法重建自己的个体生存方式,只得在沉默中麻醉自己,用消灭自己头脑和知觉的方式,来平息无法承受的痛苦。
直到五四前夕,一个偶然而微妙的时刻才到来:“金心异”奉命前来请他为《新青年》写文章。经历了启蒙主义理想破灭的鲁迅,一开始只想用他的“铁屋子论”来婉拒“金心异”的好意。幸而后者的热情未被他的冷水浇灭,反倒以一番含糊其辞的话,“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而触动了鲁迅,使他发现了自己可能的偏执:“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见《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9页。并导致了鲁迅生命中的一个重大转折。因为他至少认为已经找到了一种行动的可能意义。
其实,“不能说没有希望”,并不等于就一定有希望。但鲁迅看到的却是问题的另一面:希望的有无是将来的事,为现在所无法判定,因而现在给出希望必无的断语,就下得过早而且没有切实依据。显然,“金心异”并不深刻的话给了他一个重大启示,使他从中引出了一个外在的自我否定。对他说来,绝望是全部生存经验的产物,因而这绝望的确定性无法在他的内在经验中被推翻。但他却从自身经验范围的有限性这一点出发,引出了对于绝望的可靠性的自我怀疑。就像他后来说的那样,“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的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勇气”《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55页。。所以,他第二次选择启蒙主义的思想动因,不是来自于希望,而是来自于对于绝望的外在怀疑。他并没有找到真正的希望,但既然对于绝望的怀疑在逻辑上无法推测,那么同时也就可以合乎逻辑地推导出希望存在的可能性。他就是在这种自己并不确信的、仅仅存在于逻辑上的外在希望诱导下,开始了新的启蒙主义写作,并让它沿着这种外在希望的可能指向作惯性滑动。所以鲁迅后来说,他只是把启蒙主义的希 望,“夹杂”在对革命前驱者的遵令和自我怀疑之间《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55页。。这就是说,本来应该是行动前提和动力的希望,现在只能作为行动过程的可能产物,而附设在其他动机上,并且行动本身已不被要求明确指向这个希望的实现。这显然有悖于通常人的行动方式和意图。但也正是在这一点上,鲁迅的论证获得了他绝对个人性的哲学风格和人格意义。
然而,这个从逻辑上外在给出的希望,对他说来,却又正是一个“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因为仅仅靠怀疑绝望,并不就能代替希望本身。即使它在逻辑上可能存在,但却无法使自己确信。尽管他一直在艰难地寻找和论证,并试图说服自己相信希望在将来的可能存在。为此,他深藏起绝望和被他自己称为“黑暗”的内心世界,不恤用了“曲笔”,“凭空”地在作品中添上若干亮色。但既然是凭空添加的,就表明亮色没有现实的依据。只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见《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17页。,他才必须遵命这么做。但因此那个虚妄的希望,也就变得格外沉重而不胜负担。而且他内心黑暗的真实体验,仍然不断隐现在小说中,驱赶着那不真的希望。且不说《狂人日记》中,那种“迫害狂”式的病态心理,本身就是他切身体验的“变形记”;而且他一开始就在序言里,用狂人的病愈和恢复常态,暗示了启蒙主义的失败该论点为李欧梵首先提出,见《来自铁屋子的声音》,见《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10期。。虽然他并未因此而简单放弃启蒙主义行动,但沉重的压迫使他步履艰难。压迫既来自于他内心的“黑暗与虚无”,也来自于那个自欺的希望。二者相比,前者反显得更接近自己,更真实一些。所以,当小说写到《故乡》时,他就中止了对于希望的追求和论证,而说出了“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话来。其实这也就预示了启蒙主义已经走向了“穷途”。《呐喊》写完以后,鲁迅曾向朋友表示不打算再写这样的小说了秋士(孙伏园):《关于鲁迅先生》,《晨报副刊》1924年1月20日。。而一年以后再启笔写的《彷徨》,也确乎不再是启蒙小说了。其实,鲁迅的意思,与其说是不想再写《呐喊》式的小说,还不如说,他要从自己也不相信的启蒙主义希望的重压下解放自己了。因为鲁迅内心始终还有另一个声音,只是一直被他自己囚禁在心底,为了不使它干扰启蒙主义写作。而现在,他将再度调整自己,将开始用另一个声音说出他自己了。
到这里,我要简单谈谈“虚妄”本身了。也许,人们都会从直觉上感受到“虚妄”一词的消极性,也很容易因其否定了希望和绝望,而把它约等于“虚无”。其实这是一个重大的误读,因为它恰恰是对“虚无”的否定。说明这一点对于了解鲁迅来说非常重要。“虚无”的意义就是“无”,是对于存在和意义的全盘否定。但“虚妄”所表述的,则是存在的不真实性和不确定性,却并不否定存在之“有”。只是这个“有”既不是可验证的事实,也不是可预言的逻辑必然性,而是超出了经验范围的不可把握性和不可判定性。因而在鲁迅那里,“虚妄”内含着一个“荒谬”的意义层面,这正是导致存在的不真实性的根本原因。实际上,鲁迅所谓的存在和虚无;希望和绝望等等,都是一对对内含荒谬性的命题,因此它们才会在相互间的悖反性和否定性中,显现出虚妄性来。从前面已有的描述中可知,“虚妄”概念在鲁迅那里,至少内含着三个不同的意义层面,即存在、荒谬和不可判定性。存在是一个“有”,是对虚无的否定;荒谬是有限性和境遇感,是对实在性的否定;而不可判定性则是指经验层面上的不可把握性,因而是对存在者的有限性和确定性的否定,并指向了无限性和不确定性。因此,在鲁迅那里,“虚妄”本身是一个中性概念,并不呈现出确定的消极或积极含义,这与望文生义的理解完全不同。而它与传统文人的虚妄感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后者没有文化荒谬感,因而他们的虚妄感只单纯表述着不真实感,而缺乏生命意向性的穿透性。相反,鲁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