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30-鲁迅其人:全面解读鲁迅
力的遵从或依从。不逃避境遇,必须正视境遇,绝望于境遇。倘没有了绝望,改造也者,不过伟大的空话而已。
《鲁迅其人》第三部分鲁迅的反抗哲学及其运命(3)
15绝望
鲁迅对现存的世界是绝望的。
绝望乃包括对人类现状的险恶性的全部接受,以及对其本来意义上的非人性的根本拒绝。它以固有的诚实和勇气,表明个体存在对于处境的一种积极参与的态度,而与各式的失败主义无缘。
关于鲁迅的绝望与虚无的哲学,在《两地书》、《呐喊》、《彷徨》,尤其《野草》表现为多。他说:“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希望往往被他当成为非存在非实有的东西,是“自己手制的偶像”而被彻底打掉了,于是“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只能作“绝望的抗战”。
在《明天》中,单四嫂子祈愿做梦而竟无梦。《药》里的夏瑜,为了他人的生存而捐弃生存,结果鲜血被做成“血馒头”。《风波》描述革命后静如止水的生活,所谓风波,不过偶尔的一搅动,随即平复如故。阿Q糊糊涂涂的造反不成,终于被拉去枪毙了;在连成一气的眼睛的包围中,他说的“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便成了极其辛酸的自我讥嘲。《孤独者》的连殳爱人,反而为人所共弃。《伤逝》寻找的是幸福,所得却是墓碑和无已的悔恨。《在酒楼上》写一种人生,也无非如蜂子或蝇子般地飞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上。鲁迅大抵是通过如此种种带有悖论性质的故事和语言,去表现人间的绝望和恐怖的。《影的告别》说道:“我不想跟随”。然而,独立的存在是不可能的,无论在天堂,地狱,还是将来的黄金世界。不是为黑暗所吞并,就是在光明中消失,结果纵使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也终至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冰谷里的“死火”,即陷于进退失据的两难处境:走出冰谷就得烧完,留下又将冻灭。书页夹着的“腊叶”,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不管颜色如何斑斓,也都无从存留。《复仇》里四面都是敌意,一如《求乞者》四面都是灰土,《颓败线的颤动》四面都是荒野一样。他的作品,也写“血的游戏”,但更多的是写“无血的大戮”,写普遍存在的“几乎无事的悲剧”。《希望》说本想用希望的盾,抗拒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但是,当肉薄这暗夜时,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了。《墓碣文》阳面是:“……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阴面则是“……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这是《狂人日记》的“吃人”之后的“吃自己”,这种吃法,是比“吃别人”和“别人吃”更为残酷的。境遇具有强度渗透性,无内无外,无始无终,所以,结尾有一句偈语云:“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存在即绝望,绝望乃存在。在这里,绝望就是存在的勇气,是对于自我肯定的力量的体验,是相对于“奴隶道德”的“主人道德”。克尔凯郭尔把绝望分为两种,一是因不愿做他自己而绝望,二是因要做他自己而绝望。鲁迅的绝望,明显是“愿做自己的绝望”。这是一种特别的绝望。所以,克尔凯郭尔才说,“只有达到绝望的恐惧,才会发展人的最高力量”;雅斯贝斯才说:“谁以最大的悲观态度看待人的将来,谁倒是真正把改善人类前途的关键掌握在手里了”;连阿道尔诺也说,“除了绝望能拯救我们外就毫无希望了”。
在揭示人的存在的有限性、虚无性、荒诞性方面,许多存在哲学家有着十分天才的表述,如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卡夫卡、海德格尔、加缪、萨特等人的著作。在他们中间,体验失败的方式很不相同,或者表示忍从,或者表示无奈,或者到上帝那里去寻找抚慰,或者敌视愚众而一味高蹈,自然也有从观念到实践坚持作不懈的斗争者。情况表明,绝大多数的智者都在绝望面前裹足不前了。绝望是整个人格的一种表现。人要成为坚强不是容易的事情,谁也无法超出自身的存在。
存在主义者的终点,却成了鲁迅的起点。他有一个寓言剧《过客》,通过对白,集中表达了对于绝望与虚无的富于个人特色的选择。
剧中,过客如此描述所处的境遇:“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有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于是拒绝,弃去,寻找出路,可是前去的地方竟是坟——真是无可逃于天地之间!存在注定是作一个“过客”,既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只能不息地艰难地走在“似路非路”的路上。
路,是哲学家鲁迅经常使用的几个重要的意象——概念之一。
卡夫卡只有天堂,没有道路;鲁迅则只有道路,没有天堂。卡夫卡说:“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而已”;鲁迅则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可以代表根源,方向,界限,更多的文本是用来象征过程的,内涵了环境与行为的现实性。既然走成了过客的惟一选择,路便从此缠绕他终生,一如缠绕拉奥孔的大毒蛇。加缪的《西西弗斯神话》,所写的被罚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的境遇与此颇为相似。西西弗斯尚有下坡时候的松弛,而过客走在没有坡度的布满瓦砾和荆棘的道路之上,是毫无间歇的余裕的。自然,没有间歇是自讨的苦,因为没有神的降罚,不像西西弗斯,老是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他。石头是一种实存,而召唤过客前行的声音却是虚幻之物,其实是自己内心的声音;也就是说,他的走纯然出于“内心的自主”。何况,西西弗斯还有诸神的赞赏与片刻的欢愉,正如他的影子唐璜、演员和征服者一样;过客从记得的时候起,就只是一个人,承担着全部的重负。过客说:“我只得走。……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已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渴望苦难,奔赴苦难,原出于绝望的驱使,出于存在的沉思性焦虑,出于自赎的责任,如萨特在《词语》中所说的“深层的命令”。
在鲁迅的生命实践中,始终怀有一种崇高的使命感,履行一项道德行动的深沉的热情。他曾经以自嘲的语调说:“好象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本世纪初,当个性解放的波澜最先冲荡着历史的寂寞的河滩时,他便以父亲般的沉痛而有力的声音说道:“……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16憎:爱的反射
责任源自对生命的热爱。可是,在生命抵达另一个生命的途中,却横亘着绝望的境遇;于是爱,当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处在某种不平衡状态,或者是被破坏状态中了。也就是说,爱从一开始就表现为一个情势问题。只要我们说“爱”,就等于在说爱的变动,爱的受难,或是爱的拯救。爱,在这里根本不可能是抽象的,可简约的,永恒的观念存在,而是可感知的具体的道德事实。作为现实主义者的鲁迅,他不像其他作家那样津津于爱的说教;在他的哲学中,出现的多是爱的替身。而这替身,又恰恰是它的反面:憎。
境遇论也是一种方法论。对于人类和个人生存境遇的认知,为鲁迅培养出一种特定的状态——怀疑精神,一种极端的思维——否定思维,从而形成人所不及的深刻的片面。鲁迅式的思维方法,颇类波普尔的“证伪法”,阿道尔诺的“否定的辩证法”,但却分明带有战斗艺术家的情感的风暴与波涛,使我们随着富于个人笔调的形象语言,一下子脱离固定的思想而深入漩涡的底部,然后又迅速跃起,被推至波峰的顶端。他特意翻译了被他称作“坚定而热烈”的日本批评家片上伸的《“否定”的文学》一文,其中说:“否定是力”;“较之温上的肯定,否定是远有着深刻而强的力。”鲁迅的否定思维是破坏性的,反妥协的,因而在爱,美,进步的面前也决不停止批判。他在《华盖集·忽然想到》中说,文章如果毫无偏颇,面面俱到,就成了“最无聊的东西”了,可以使自己变成无价值的。
早在留日时期,鲁迅曾经有过乌托邦式的“人国”的设想。关于人的定义,却一直缺乏正面的论述;即使有个别片段,也是“致人性于全”,“真的人”,“完全的人”之类,难免陷于空洞,正如过客所追随的声音,那是听不分明的。人的存在的这一本源性虚无,海德格尔称作“被抛状态”,萨特称“偶然性”,加缪则直呼为“荒诞”。人的本真的存在,只是未来的一种可能性而已。但是,鲁迅并不习惯虚玄的猜想;对他来说,直接否定现实中的种种非人性现象,便成了通往本真的人的惟一可靠的途径。如批判“合群的自大”,就是强调人的个体性;批判他人导向的“来了”,就是强调人的自主性;批判流言家、说教者、做戏的虚无党的伪善与阴脸,即在于发掘人的真诚,所需的信仰与操守;批判暴君及其臣民的强暴,还有看客的冷漠,实际上都是在呼唤爱与同情,如此等等。存在哲学家说:要成为你“所是”的人;鲁迅则说:不要成为你“所否”的人。“是”是未来的,不可知的,“否”才是现在的,确然的,可把握的。如果说,爱是“是”的守望者,那么憎恨便是“否”的引渡者和撞门人。
憎,无疑是对于境遇的绝望的产物。人类学家舍勒认为,爱不是一种反应行为,而是一种人格的自我行为,是一种面对情感变换或相反的状态而始终不变的放射。其实憎,也不仅仅是一种反应行为,它以变异的形式显示人格固有的力量,是爱的必然的“反射”。鲁迅指出:“人在天性上不能没有憎,而这憎,又或根于更广大的爱”;“爱憎不相离,不但不离而且相争”。明显地,憎和爱都是“生物学的真理”。但是,由于他更执著于人的存在的困境,所以在他那里,爱往往是存而不论的。他多次表示说:“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在他的作品中,有许多这样类似顽童和泼皮口气的话,如:“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收到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侮蔑。”在说到印刷《坟》的缘由时,说:“自然因为还有人要看,但尤其是因为又有人憎恶我的文章,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苍蝇的飞鸣,是不知道人们在憎恶他的;我却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飞鸣就偏要飞鸣。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又说,“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大度,那些东西因我的文字而呕吐,我也很高兴的。”有趣的是,“厌恶”和“苍蝇”的字眼,都是萨特著作的名目。他的遗嘱《死》,更是通篇燃烧着神圣的愤火的文字,其中说:“……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敌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他总是把憎置于首位,这是基于非常的人类情境的确认,是爱的憎。由于他所体验到的“恶”都来自上流社会,连同自己,一样置身其中,所以无论如何的憎,杀,都与所爱无关。所爱在童年,月光,土地,在底层的人们,那是他永远无法回归的“故园”,是人间的别一世界。
黑格尔在提出“生命”的概念的时候,主张用“爱”来统一有限与无限,自我与世界,现实人类的相互承认。但是,同时又觉得爱在相互承认与自我实现过程中的无能为力。陀斯妥耶夫斯基明确指出,黑格尔的“爱”是一种背叛。他在《作家日记》中写道:“我肯定,如果我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