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徐克仍纠缠他,硬往他手中塞笔:“把你这种看法写上也行!我希望我这张大字报破个纪录,能有一百条争论观点!”

  王小嵩生气地推开他:“哼,我看就你哗众取宠,简直无聊透顶!”

  徐克光火了:“你站住,你说谁哗众取宠?你说谁无聊透顶?”上下打量他,“你有水平!你多有水平啊!你和郝梅一张大字报,就把咱们老师横扫到牛鬼蛇神一块儿去了!我的大字报,起码不会一棒子把人打死!”

  徐克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



五十二




  王小嵩愣怔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由他起草,由郝梅抄写的那张大字报,真的把他们班主任老师打倒了。

  王小嵩郁郁寡欢地走下楼梯。

  他走到走廊上。

  他的班主任老师恰好从厕所出来,一手拎着桶,一手拿着笤帚——衣服左上方贴着一块白胶布,写有“资教”二字——乃“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教师”之缩写。

  王小嵩真诚而内疚地说:“老师……我……”他想向老师解释什么。

  不料老师立刻诚惶诚恐地闪到一旁,不但肃立,而且深深弯下腰去,连连说:“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

  王小嵩无地自容,望着老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低着头从老师跟前跑过去了。

  教学楼后,他背依楼梯缓缓蹲下,

  哗啦……

  三层楼上一块玻璃从里面打碎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

  “好人打坏人活该!”

  又一块玻璃碎了……

  王小嵩躲开,仰头望着。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

  千条万绪,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声从三楼飘扬而出。

  这一年,毛主席发出了最高指示:“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争取政权。”

  一间教室里,课桌摆成了圆桌形,二十几个看去是各派头头的男女同学围桌端坐,双手翻“红宝书”,齐声朗读:“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政权,就丧失了一切……”王小嵩也在其内。

  教室门突然被推开,又来势汹汹地闯入一伙红卫兵。为首的是吴振庆。站在他身旁的是徐克。

  原在教室内的一个男同学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问:“你们干什么?”

  吴振庆不甘示弱地:“干什么?你们商议成立全校革命委员会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邀请我们派代表参加?”

  那男同学说:“为什么一定要邀请?”

  吴振庆说:“没有邀请,便是对我们的蔑视!”

  “那又怎么样?”

  吴振庆将始终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高举了起来:“保皇派的头头们,对不起得很,我们已经先于你们,一举成功地夺取了政权!”他手中拿的是学校的图章。

  他的目光轻蔑地扫视着,具有挑衅的意味儿——他的目光和王小嵩的目光相遇。

  他略微一愣,转脸对徐克悄声说:“告诉战友们,如果打起来,谁也不许碰小嵩一指头。”

  徐克望着王小嵩,对另一“战友”悄声耳语——于是一个一个望着王小嵩,一个一个悄声传下去。

  对方一个同学问:“你们又以什么名义单方面夺取?”

  徐克说:“以革命的名义!”

  对方回答说:“抢!把政权夺回来!”

  于是一场混战开始。

  但是已经夺取政权的一派,却没有一个理睬王小嵩。他握着双拳,摆出准备进攻和自卫的架势,却没有谁向他进攻,他也没有主动进攻别人的勇气。

  对方的一个被别人推得踉跄数步,撞在他身上。

  他终于感到有了一个机会,也似乎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还击了。他从后面拦腰抱住对方,企图将对方摔倒在地。不料对方一下子破开了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将他摔倒在地。

  对方飞起一脚要朝他身上踢去,却又并没有踢。

  原来对方是徐克。

  倒在地上的王小嵩仰望着徐克。

  徐克哼了一声——转身对付别人。

  “政权”,也就是那枚图章,在他们脚下滚来滚去。

  一场混战结束,原在教室里的二十几个同学,显然属于多少吃了些亏的一方。有几个女生还在痛哭,男生们表示革命友爱地围着她们。

  王小嵩在离他们较远的单独一隅。他从兜里暗暗取出一把小刀,暗暗地朝自己胳膊扎了下去。

  血……




五十三




  一个女同学说:“咱们秘密在这儿开会,他们怎么知道的?”

  另一个女同学说:“我们之中肯定有奸细!有叛徒!”

  一个男同学说:“我看,谁没受伤,谁就值得怀疑。”

  于是大家的目光一齐望向王小嵩。

  几个男同学慢慢朝他走来,围住了他。

  他们吃惊地看到血从王小嵩指缝渗出……

  吴振庆和徐克又走到他们的“那条”胡同,王小嵩突然出现,拦住他们。

  王小嵩一条袖子挽着,胳膊用手绢扎着。

  吴振庆对徐克质问他:“我不是指示了,谁也不许碰他一指头么?”

  徐克说:“不是我!我敢保证,绝不是我们的人。”

  王小嵩对徐克:“你为什么不打我?当时你为什么不打我啊!”

  徐克看着吴振庆:“我……”

  王小嵩一步步逼近。徐克一步步后退。

  王小嵩说:“今天,我这个保皇派,就是要打你这个造反派,你还手不还手!”

  他狠狠一拳朝徐克打去。

  吴振庆连忙以身遮挡。

  拳落在吴振庆脸上,嘴角出血了。

  吴振庆抹了一下嘴,看看手上的血,瞪着王小嵩。

  王小嵩冲动过后,不免后悔。

  徐克急忙插身二人之间:“算了算了,何必呢!”

  王小嵩低下头,转身走了。

  徐克望着他背影,遗憾地嘟哝:“我真搞不明白,他怎么会加入‘老保’们那一派?”

  吴振庆教诲他:“这就叫——革命的复杂性。”忽然问,“哎,图章呢?”

  徐克说:“不是一直由你拿着吗?”

  吴振庆说:“后来我不是又交给你了吗?”

  徐克拍全身上下的衣兜:“坏了,丢了。”

  吴振庆说:“刚刚到手的政权,你却把它丧失了!我们怎么向战友们交待?”用舌头顶了顶牙,又说,“他那一拳可真够狠的,把牙都打松动了!”吮了吮,往地上啐了一口……

  王小嵩家。

  母亲给弟弟一张纸条说:“快念念,这上写的什么?”

  弟弟念道:“妈妈,我和郝梅去大串联,请不必为我们担心……”

  一列飞驰的火车……

  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的场面,真正是空前绝后的壮观。

  弟弟仍在读信:“妈妈,我和郝梅都幸福地被毛主席他老人家检阅过了!被毛主席检阅过的红卫兵,就是谁也不敢怀疑革命精神的红卫兵了。我们今天离开北京,去四川参观大地主刘文彩的‘收租院’……”

  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床沿说:“又跑四川那么远去啦!看他回来我不打死他!”

  吴振庆的母亲惶惶而入,她说:“他婶,你说可让人上火不?我们振庆带着老徐家狗子串联去了,都一个多星期了连封信也见不着!老徐家她婶急得天天哭,又瘫在床上。你说这俩孩子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说着,她坐在母亲身旁抹起泪来。

  母亲安慰她:“快别急,急也没用。我们小嵩不是也串联去了么!他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吴振庆的母亲说:“你说,咱们背地里说句不革命的话……咱们拉扯大的孩子,还不都成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孩子么?他老人家在北京一句话,就都扑奔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了,全不顾咱们当妈的替他们担着心,天天夜里睡不着觉……”

  母亲说:“快别这么说!背地里说也不好。他们热爱毛主席他老人家,咱们应该高兴才对。”

  串联回来后,王小嵩跪在自己家的地上。

  母亲手拿笤帚说:“你还要带着郝梅!幸亏她也回来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任吗?你能对得起她爸爸妈妈么!”

  王小嵩说:“妈,我再也不去串联了。”

  “小二,拿剪刀来!”

  弟弟将剪刀递给了母亲。

  王小嵩说:“妈,您饶了我吧。”




五十四




  母亲严厉地说:“低头!”

  王小嵩低下头去……

  剪刀剪动,一绺绺头发落地,妈妈狠心地给王小嵩剃了个“鬼头”,不让他再出去胡乱串联。剃完头,妈妈又说:“明天你到乡下,看你小姨去吧,现在她在一个气象学校。”

  王小嵩答应了。

  气象学校。

  校园绿地边的长条椅。

  王小嵩和小姨坐在那里。

  小嵩说:“小姨,我真想你,总想来农村看你,可现在太紧张,刚刚串联回来,又得到学校开经验交流会,还要继续抓党内走资派。”

  小姨问:“去串联挺有意思的吧?那能见见大世面呢!”

  小嵩有点兴奋:“是,见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真健康,对红卫兵小将可关心了。他接见我们时,大家都哭了,还见到了林副统帅,那么多记者给我们照相。”

  小姨沉思起来。

  小嵩问:“小姨,你怎么啦?”

  小姨醒悟:“啊,我在想,我这次来气象学校,本想学学气象,可我当村支书的哥哥也被打成走资派了,气象学不成了。”

  小嵩急忙问:“那你去我家吧?”

  小姨摇摇头:“我爹妈身体都不好,家里的活我都得干,还有秀秀呢。”秀秀就是小姨那年在他家生的孩子。

  王小嵩说:“对了,秀秀呢?我得见见她。”

  “在屋里,走,咱们进去。”

  在林荫路上,五岁多的秀秀迎面跑来,她喊着“妈妈”。

  小嵩、小姨迎过去,小嵩抱起秀秀。

  小嵩抱着秀秀说:“秀秀都这么大了!秀秀,认识我不?”

  秀秀摇摇头,又说:“认识,你是小嵩哥哥。”

  小姨笑了:“对,这就是小嵩哥哥。”

  秀秀说:“小嵩哥,我早就认识你,妈妈天天念叨你。”

  小嵩亲了一下孩子,唱:“新盖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

  三人有说有笑地向屋里走去。

  从农村回来,王小嵩的主要工作是——家务劳动。

  他光着脊梁,高挽着裤筒,在中午的太阳光下做煤饼。他的头因为被母亲剪成“鬼头”,所以戴着单帽,样子有点怪。

  一个妇女向他家走来问:“小嵩,做煤饼子啊?”

  “是啊大婶,今天太阳好,想多做些。”

  妇女夸奖他:“这孩子,真帮家!怎么光着脊梁,倒戴顶帽子啊?”

  王小嵩支吾:“怕晒久了……头晕。”

  妇女心不在焉地应着,走入了他家。

  又一妇女走入他家。

  又一名妇女走入他家。进门前还四方窥测一番,仿佛怕有跟梢的。

  王小嵩不禁犯疑。不做了,悄悄走入家里,在里屋门外倾听。

  母亲和四名妇女正在商讨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六神无主的样子。

  “要是我们不揪出个人来,游斗一番,那些红卫兵小将,还会再来的!”

  “可不咋的呢,肯定还会再来的!”

  “昨天他们吆五喝六的,可把我吓死啦,俺可没见过那阵势。”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干吗偏偏跑到我们这么一个街道小工厂‘煽风点火’啊!”

  “唉,五洲震荡么!”

  母亲说:“就算是演场戏给那帮孩子看,也非演不可是不是?”

  女人们说:“是啊是啊……”

  “张厂长创办了咱们这个小厂,咱们这帮家庭妇女才有了干活挣钱的地方。再说人家又没什么过错,为咱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不容易。”

  母亲说:“我听说他女人有心脏病,他是四个半大孩子的父亲,咱们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啊!”

  “是啊是啊,所以姐妹们才推举我们四人,找你来商量商量么。大家都说你是个能拿大主意的女人。”

  “按说,不该把你扯到这件事儿里,你刚申请入厂,还没批准正式上班嘛。”

  “姐妹们说了,如果你能替姐妹们,替厂里,其实也就是替你自己受点儿委屈,那大家将来一定将你当活菩萨供着。”




五十五




  “你想想,要是听凭那些孩子们,把个小厂给搅黄了,你不是也没处上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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