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韩德宝迫不及待地问:“在哪儿?”
连长说:“在你们将要盖起它的地方!”
郝梅却从拖拉机链上拔出一株小花儿,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问连长:“连长这是什么花儿啊?”
连长说:“我也不知道。”见她似有些失望,又说,“以后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咱们现在没时间上植物课。吴振庆!”
“干什么?”
“要答应‘到’。”连长又叫:“吴振庆。”
“到!”
“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知青班班长。咱们是部队编制,你们十二个人,正好够一个班。希望你好好干。将来知青多了,争取当排长。”
连长说完,帮着卸东西去了。
知青们又都将目光集中在吴振庆身上——他们的目光是复杂不一的——有嫉妒、有依赖、有毫不掩饰的不服气,还有的在乜斜着吴振庆冷笑。
徐克问吴振庆:“咱们……老站在这儿啊?”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愿意老站这儿,那你就老站这儿!”他一转身也帮着卸东西去了。
徐克看看韩德宝说:“他干吗冲我来啊?”
王小嵩和郝梅对视一眼,默默地也向大爬犁走去。
徐克和韩德宝猛省似的,挪动了脚步。
其他知青,情愿的,或者不那么情愿的,都仿佛被某种无言的命令所驱使,开始和老战士老职工们一起搬卸东西。年轻人是那么的有意思。一旦投身于集体劳动中,即使不情愿的,看起来也干得挺欢。
突然有一个知青指着一个知青对吴振庆大声问:“班长,她怎么就可以那么特殊!”他指的是张萌。
张萌背对着人们,守着她的皮箱和她的东西,孤零零地坐在草堆上。
吴振庆喊:“张萌!”
张萌缓缓侧身望着他。
“张萌!”
张萌缓缓站起:“干什么?”
“要回答‘到’!张萌!”
“到。”
“你怎么就那么特殊!”
“我……胃疼。”
王小嵩悄声说:“真的胃疼,我看到她在路上吞药来着。”
吴振庆嘟哝:“胃疼可以帮着卸点儿小东西嘛!”
六十五
连长走过来拍拍吴振庆的肩:“小吴啊,当班长了,今后要学会关心战士了,啊?”从身上取下军用壶递给他,“我也有胃疼病,这里不是水,是草药汤,胃疼时喝一口就管用,去,给她……”
连长轻轻推了吴振庆一下。张萌望着吴振庆向自己走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不知是感激连长,还是内心里充满了委屈……或二者兼而有之。
夜,降临在这一块荒无人烟的草地上,临时帐篷总算搭起来了,可是,谁知,第一天就发生了真正的恐慌,一条蛇钻进了女知青的帐篷,而且咬伤了最怕蛇的郝梅(不知是什么情形,据说郝梅被蛇咬,与张萌有关)。幸而老兵团战士闻声赶到,打死了蛇,及时地疗治了郝梅的蛇伤。
第二天连长替郝梅的腿缠纱布,缠好后说:“明天给我好好躺着,绝对不许弄脏弄湿伤口。在这地方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连长又望着众知青们说:“明天起,先放你们两天假。洗洗衣服,美化美化咱们周围的环境。我呢,亲自给你们做顿三鲜汤!”
一名女知青问:“哪三鲜啊?”
连长说:“鱼,青蛙,还有那条蛇。你们就尽管守着锅可劲儿‘造’吧,那才叫补呢。”
众知青似信非信……
嘹亮的号声。
帐篷里,知青们纷纷醒了。
韩德宝揉着眼睛嘟哝:“不是说放两天假么?”
徐克说:“放假就等于可以躺在被窝里睡懒觉哇?起来起来!是战士就得闻号而动。”
知青们端着脸盆依次钻出帐篷。
最后欲钻出帐篷的是张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帐篷口站住,回头望郝梅——郝梅低头系鞋带。
郝梅一抬头,两人目光遭遇。
张萌立刻旁视,嗫嚅地说:“都怪我……”
郝梅问:“怪你什么啊?”
“要不是因为我把帐篷掀开了一道底缝儿,你也不会被蛇咬!”
“怎么能怪你呢,你又想不到蛇会钻进帐篷。”
张萌见郝梅起身端脸盆,又说:“你别出去了,我把洗脸水给你打回来。”
“我不至于……我可不愿一个人整天待在帐篷里。”
小河边知青们在洗漱。张萌对郝梅说:“你千万别碰水,弄湿了伤口可不得了。”说着拿起郝梅的盆,从河中打了盆水端到郝梅跟前放下。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韩德宝凑在一起洗漱。
徐克说:“你们看,你们看。”
韩德宝问:“看什么?”
“那位骄傲的公主呗,现在落到了侍候人的地步。”
不远处,张萌蹲在地下,绞湿了毛巾,递给郝梅。
郝梅说:“没想到一往下蹲还真有点儿疼。”
张萌一边替她往牙刷上挤牙膏,一边说:“你别不好意思,侍候你是连长交给我的任务。”
郝梅正擦脸,一听这话,看着张萌说:“连长的原话是让你照顾我。”
张萌却故意不看她,淡淡地说:“反正都是一回事儿。”
“不是一回事儿!”
“好好好,不是一回事儿,那请刷牙漱口吧!”张萌将牙缸和牙刷递给郝梅。
郝梅心中生气,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瞪着她而已。
韩德宝看见了说:“这才叫,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她最应该接受这种再教育啦!”
吴振庆将一口漱口水猛地吐出,严厉地说:“今后我如果再听到谁说这类话,我就对谁不客气!”
王小嵩说:“振庆……”
“叫班长!”
六十六
“班长……我看……我想……”
“什么我看我想的,有话直说!”
“直说就直说!”王小嵩说,“咱们别孤立人家张萌,她也怪可怜的。”
吴振庆瞪着徐克和韩德宝:“听见没有!”
徐克大叫:“听到了!”
王小嵩说:“也让张萌成为咱们一伙的吧!”
吴振庆说:“什么一伙不一伙的!刚来就搞小集团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就你父亲嘱咐你的那样,今后……你也对张萌关心点儿。”
“那就要看她首先对我怎样了。”
“不管她对你怎么样,你也得多关心她点儿。”
“我是你班长,你给我记着,以后别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吴振庆说罢端着盆扬长而去。
韩德宝说:“你们看出来没有?刚封了他个小破班长,他就当上瘾了!”
徐克说:“小月孩儿咂手指头,他那是还不懂滋味二字哪!”
这时传来连长的呼唤声——“开饭……”
连长腰扎围裙,在帐篷前,一手持一把勺子,守着一左一右两个大盆——盆放在一木板上,木板两端垫着土块,土块是用铁锨就地挖取的,切得方方正正。临时的板案上还放着柳筐,筐内是烙饼。
男知青和老战士们取了饼,用饭盒、缸子、碗让连长盛了汤后离去,或单独或扎堆儿地吃起来。
女知青们却趔趄不前。
连长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儿?都怀疑我的水平?都不肯给我面子?”
郝梅说:“不是的连长,我们都不敢吃蛇肉。”
“哪还有什么蛇肉啊,肉都煮‘飞’了,汤成了羹了……”
“那……我们更不敢喝了。”
连长说:“我早预料到这一点了,没有见这有两盆汤么?这一盆是为你们做的,除了鱼没放别的!”
“真的?”
“当然!我是连长,能拿威信开玩笑?”
郝梅半信半疑地上前,连长往她饭盒里盛汤。
“你带个头儿,尝尝,不好喝,我也不勉强你们!”
郝梅尝了一口汤,对女知青们说:“鲜,真鲜!都快来放心大胆地喝吧,没治了!”
女知青们这才纷纷拥上前。
徐克喝完汤,对韩德宝、王小嵩和吴振庆说:“咱也尝尝给女同胞们做的汤什么味儿!”
他走去在另一盆里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口,自言自语:“一个味儿啊!”
他端着碗走到了女知青那一堆儿去:“哎,你们喝着好喝吗?”
郝梅:“好喝呀!”
徐克朝连长那边瞥了一眼,小声说:“你们上当了!都是一锅汤,被连长分成两盆罢了。不过,蛇汤确实补身体。”
张萌愣愣地看他,瞧汤,忽然,放下饭盒,跑一边去吐起来。
有几个女知青也紧跟着跑一边去吐起来。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发现这一情形,朝连长使眼色。
连长扭头,大声喊:“徐克,你过来!”
连长站起,训斥:“好小子,你出卖连长!”
“连长,您别生气,我可不是成心的。”
“哼!”连长走向女知青们。
女知青们一个个不满地瞪着他。
连长低头,讪笑着吸烟。
郝梅看着连长,气愤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还是连长呢!”
连长说:“我说姑娘们,我先认错。不过呢,你们也得听我解释几句——从今天起,你们都得变一变了,变成什么样呢?要变成这样——什么苦都能受,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情况之下,说睡,倒身就能睡,哪一天断粮了,只要是没毒而又能吃的东西,管它什么,都敢吃。”
张萌问:“还会……断粮么?”
“那可保不定。今天,就算对你们一次小小考验吧。”
他说完离开。
六十七
女知青们望着他的背影——继而互望。
郝梅端起自己的碗,一闭眼,一口气喝完了汤。
女知青们讶然……
郝梅:“一来就被蛇咬过了,还怕喝蛇汤啊!我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昨晚被挤出了那么多血,该补就得补!”
拖拉机锐利的犁头,插入这片处女地。
知青们自然而然地列成松散的一排观望着。
拖拉机手注视前方,神情煞是庄重。
连长扣上了旧风衣的风纪扣,肃立着,仿佛面前存在着某种神明,他虔诚地说:“北大荒的黑土地,你,请认真听着,我们,是那么的崇拜你,又是那么的敬畏你。我们这些人,不管刚来的早来的,不管从哪儿来的,来了,就都是你的人了,为了把你变成北大仓,我们是不会在乎流汗水的。在你和我们之间,一向是——只有你发脾气翻脸不认人的时候,没有我们多么对不起你的时候。这他妈的不公平,为了今后我们能好好相处,彼此善待,我们一些早来的,和这些打城里刚来的孩子,现在恭恭敬敬地对你三鞠躬,求你明年回报我们一个大丰收。我们就要斗胆在你身上开犁了,你可千万别以为是冒犯你……”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想了想,说的却是:“我们对你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咱们双方,忠不忠,看行动吧!”
他从头上摘下帽子,肃立鞠躬。
知青们在他说话的时候,也一个个不禁变成了立正的姿势。他们随着连长鞠躬。
鞠躬毕,连长对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说:“老张,谁愿意坐着跟你一块儿感受感受,你带谁一圈儿吧!”
那老战士朝知青们点点头。
于是大家一齐拥向拖拉机。
吴振庆喊道:“都站住!我还没发话呢。能都坐上去吗?我说谁先上谁就得先上。别假谦让,但是争也没用!”
他的目光扫视大家。
张萌和郝梅站在一起,他望她们时,郝梅以为第一个肯定是自己无疑了,不待他开口,已向拖拉机走去。而张萌,却不禁朝后隐退。也许她心中想的是,最后一个轮到的,才会是她自己吧?
不料吴振庆说:“张萌。”
张萌万没料到,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看看众人的反应,犹豫地望着吴振庆。
郝梅不禁停住了脚步,回望着吴振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振庆却看也不看郝梅,不看任何人。
他只看着张萌一人,又大声说:“张萌,你先上。”
郝梅有点儿不高兴地退回了原地。
张萌却并未显出荣幸的样子,她甚至还有些不安,以一种近乎诧意的目光,看了看众人,看了看郝梅,似乎不得不服从命令。她低着头从吴振庆面前跑向拖拉机。
拖拉机吼了一声,向前一冲,荒原上出现了一条黑浪……
许多野花被犁头切断了根茎,郝梅跟随在黑浪后面,惋惜地捡着……
老职工趁知青们不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