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吴振庆明知故问:“谁?”
赵小涛说:“你何必明知故问!”
吴振庆说:“你应该去问她自己!”
“我问了!”
“那你还来纠缠我?”
“可是她什么都不向我解释!”
“我也同样无可奉告。”
“她甚至不理我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最差劲儿的爱情小说里也有这种情节。” “你……”赵小涛努力克制地说,“你应该明白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明白,我在做清道夫。”
“我看你是一个卑鄙之徒!”
“你敢再说一遍?”吴振庆撒手丢开扫帚。
赵小涛不甘示弱:“你,是卑鄙之徒!”
吴振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收回你的话,要不我对你不客气!”
赵小涛轻蔑地:“别威胁我,我不怕你。我还要再说一遍,你是卑鄙之徒,你一方面和另一个姑娘谈情说爱,另一方面插足别人之间的感情,制造是非,幸灾乐祸!毛毛虫!”
“去你妈的!”吴振庆使了一个“斜背”的招数,将赵小涛摔倒在地。
他瞪着赵小涛似乎觉得奇怪,奇怪赵小涛怎么那么容易地就被他摔倒了。“哼,原来是这样一个英雄!一手格斗都没学过!”他拿起扫帚,又扫起来。
他扫了一段路,似乎更觉奇怪,回望赵小涛。
赵小涛在原地挣扎不起。他犹豫一下,走了回去,一直走到赵小涛跟前,研究地看着赵小涛。
赵小涛的一条腿好像断了,僵伸着,起不来。吴振庆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赵小涛视而不见。
吴振庆将他扶了起来,不安地说:“我……我也没使多大劲啊,要不要我背你上医院去看看?”
赵小涛瞪着他,一副忍受侮辱的样子。
赵小涛缓缓拉起了右裤筒——原来膝盖以下是假肢。
赵小涛竭力保持尊严地说:“如果我不是被战争弄成这个样子,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吴振庆一时感到羞惭不已。
赵小涛转身走了。
一五六
吴振庆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追上他,拦住他。
赵小涛说:“还想再把我摔倒一次?这一次你可休想像刚才那么容易!”
吴振庆说:“你听着,我从不打算骗取她对我的好感,更没打算强迫她爱我。我并不像你说的是个卑鄙之徒。如果你真的失去了她,那肯定是你自己的过错。”
赵小涛似明白似不明白地听着。
吴振庆说完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望着赵小涛说:“如果你现在就已经觉得自己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失恋者,那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向你免费提供一个古老的偏方——时间,加上别的女人。”
赵小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走回原地,拿起扫帚,继续扫起来……
张萌来到晚报社,走入她的办公室。这是一套里外间相通的办公室,外间空无一人,而里间很多人在议论纷纷。
她的办公桌在外间,她轻轻走过去,放下包。拿起一篇稿子准备开始工作。这时,她听到里间的议论之声:“你们猜,总编不但把我的稿子驳回来了,还对我怎么说?——你要认真研究研究她写的稿子的角度,要好好学学她的文笔……研究研究!我当记者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干什么呐!”
显然的,张萌并没有明白是在议论她,似乎也习以为常了,用红笔勾划着稿子。
“人家是有背景的嘛!没有背景,初来乍到的,主编会把她当个人物似的敬着?”
“背景?你,我,他,谁没点儿背景?没点儿背景能混到这儿来?” “都有背景,那就比谁的背景大了。人家是政协副主席介绍来的,没见她玻璃板底下,还压着那老头子夫妇俩寄给她的生日贺卡么?”
“听说,她在和他们的儿子谈恋爱?”
“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肯定的,恋也不会是纯洁的初恋。谁知道她在北大荒恋过多少次了!”
“攀高枝呗!攀不上实权派的公子,攀个前朝元老的公子也行啊!” “看,看,你们看,昨天的报又上了好大一篇,而我们的稿子一篇篇被往下撤!这样下去可不行!”
张萌终于听出是在议论自己,她掀起玻璃板,抽出生日贺卡,放入了抽屉。
“不行又怎么样?什么叫水平?哪儿有个标准?还不全凭主编一个人的感觉?”
“我听说,打算提升她当社会调查组组长呐!”
“我看主编的感觉出了问题,你没发现主编一瞧见她,两眼就放光么?像………”
“像猫见了耗子!”
“这比喻不恰当,应该说像耗子见了奶油蛋糕!”
“就她?别看现在还有点儿姿色,再过两三年就得削价处理啦!”
一阵笑声……
张萌猛地站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愤怒地望着里间……
一个比她年轻的穿着时髦的女记者从里间走出,看见她一怔,故意大声通报里间:“哎呀张姐,你今天怎么迟到了?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张萌又隐忍地坐下,继续改稿子。
年轻的女记者问:“你……刚来吧?”
里间一片肃静,仿佛无人一样。
张萌不予理睬,继续改稿。然而她的手在抖,弄翻了红墨水瓶,红墨水淌了一桌子,浸湿了稿子。
张萌措手不及地擦桌上的红墨水,结果上衣也被染红了一片。
一名男同事推门进来:“小张,主编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张萌站起来,走进主编办公室。
戴眼镜的老主编一看就是一位正派人,显然刚才那些议论尽是些诽谤,他招呼张萌,指着椅子说:“坐……”
张萌坐下。
主编问:“喝茶不?”张萌摇头。
主编将一篇稿子递给她:“这篇稿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真认为写得不错。可是,近几期上不了啦,不是稿子本身有什么不妥,而是因为……你最近上稿挺多,有些同事心理不大平衡……所以嘛……怎么说呢,这叫‘间接侵略’……你上稿量多,岂不就等于侵略了别人么……不知我把意思说明白了没有?”
张萌说:“您说明白了……我懂了……”
主编说:“也许,你自己也听到了一些议论。如果真听到了呢,就姑妄听之吧。某些议论是免不了的,哪个单位的情况都大同小异,以自己的涵养对待吧。”
“我什么议论也没听到过。”张萌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儿,我回去改稿子去了。”
“别急,还没谈正题呐。”
张萌又坐下来。
主编吸烟,措词艰难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咱们报社有一位老同志……当然,当年并不老,很年轻,现在老了……”
电话响,主编接电话:“唔,对,是我,明白,明白,会照上级的指示办的。”
张萌猜测地望着他。
一五七
主编放下电话,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张萌说:“咱们报社有一位老同志,当年并不老,现在老了。” “对,是说到这儿了。听我往下说,这位当年很年轻而现在老了的老同志,当年是被迫离开报社的。直说吧,是被开除出新闻界的,现在呢,证明当年那样做对人家是不公平的,是冤枉的,所以呢,应该给人家落实政策,恢复人家记者资格……快六十了,即使平反了,恢复了资格,也干不了几年。但是咱们不能因此就不给人家落实政策了,对不对?”
张萌不解地看看主编,说:“对。”
“好,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首先统一了认识,接下来需要统一认识的是——咱们报社,记者名额是有限的。实际情况是,超编的。我们总不能,名曰给人家落实政策,而实际上落实得并不彻底,让人家去干别的,是不是?”
“是……”
“好,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又取得了共识。”
张萌似乎有点明白了。
主编接着说:“为了这件事儿呢,五分钟前,几位领导成员又碰了一次头儿,最后决定,从现在的记者中削减一位同志,空了名额,让给那位理应被落实政策的老同志。”
张萌抢在前边说:“您别说了,我没意见。”
主编看看她,抱歉地说:“小张,我很遗憾由我来对你说这件事……可是,刚才的电话就是落实政策办公室打来催问此事的。上边也有新的规定,记者,都要有文凭,几名工农兵学员,也要重新参加考试。对你太例外,对别人的思想工作就不好做呀!尽管我对你是很赏识的,也不甚在乎那些闲言碎语……”
张萌说:“我理解您的难处,您说,重新分配我干什么呢?”
主编一脸征求意见的表情:“先到基层去锻炼一个时期怎么样?比如,到报社印刷厂去当一阵排字工人……”
张萌说:“行。”
主编说:“当然,不一定非得从今天开始。”
张萌站起来说:“不,我希望今天就离开报社。”走到门口,她回头望着主编说:“李老师,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培养。”
门外,她那名年轻的女同事偷听罢,飞快地跑回记者们的办公室。
张萌离开主编办公室,回到记者们的办公室,她的同事们正聚在一起听那个偷听者讲什么,一见她进来迅速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
张萌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收拾着属于自己的书和东西。
同事们一个个抬起头,窥视她,她在一片肃静中保持着尊严,她将书什么的装入几个大档案袋,用塑料绳捆起来,一男同事起身走向她:“你收拾别的,我帮你捆。”
其他同事也起身围了过来,张萌突然爆发地喊:“滚开!”
人人内愧,各自散开,归坐各自的座位,谁也无颜再看她。
张萌拎着、夹着、抱着一堆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她走下楼梯,走出楼,一司机追着她喊:“哎,张记者,主编吩咐我开车送你去。”
张萌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匆匆走着,走到一棵树旁站住,她头抵着树,哭了。
王小嵩回到北京之后,给韩德宝写了一封长信:
德宝:你好!
我已回到北京多日,心情一直难以平复。你说过,我走的时候,你和振庆都要到火车站送我,可你们并没去。车开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人是那么古怪,我觉得人心好像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东西,它的三分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保留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将一瓶酒珍藏起来,为的是使自己相信,我们还替自己保留着什么;它的另外三之一仿佛被人有意地抛向将来的日子里去了,为的是我们活到将来某个日子的时候,有什么能令我们感到满足的东西在那儿等着我们去获取;伴人生活在现实中的只是人心的三分之一而已。人常说活得很累,是因为事实上人很难用全部心思活在现在。人常对自己的现实不满,也许是因为已经过去了的某些事情,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仍在那儿发出呻吟和叹息,好像我们自己的三分之一的心灵,在过去的日子里向我们哭诉什么。我们多么想重新回到过去,去安慰别人也同时使我们自己获得安慰,并企图使已经过去的事情再重新发生一遍。不是按照它发生过的样子,而是按照人意愿中的样子。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够。我们束手无策,我们无可奈何。我觉得人的过去是人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家。尽管我们已远离了过去,好比一个行止匆匆朝前奔的旅者,但是如果我们自认为家并没有料理好,我们总难免会一步三回头。
不知徐克有信给你没有?我没去过深圳,我也有些不明白,中国这么大,他为什么单单要去那个地方?在人地两生的南方,他究竟又能寻找到些什么机会呢?我很为他担着份儿心。不知振庆又找到工作没有?我很为他忧虑。不知你把我俩吵架的事告诉他没有?如果没告诉,就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吧。如果已经告诉了,那么你一定要替我向他解释。我回来后,细想想,不再生他的气了。当然也不再生你的气了。只是一想到郝梅,心情就感伤。仿佛她的不幸,是我自己也参与其中造成的。非常坦率地说,如果她真的早已死了,我会渐渐把她忘记的,可是如果当一个男人知道,他曾深深爱过的一个女人依然活着,在另外一座城市里过着艰难的日子,那么这个男人便会感到,他眼前的幸福美满仿佛成了不光彩的,成了生活对他的嘲弄。而且,我甚至感到惶恐——因为我心里有某种东西又活了过来,那便是对郝梅的爱。这爱注定了将折磨我的心灵,使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