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枯骨·连城
叶姜惊诧道:“他没让人和你说吗?一月后便是册后大典,昭告全国,普天同庆!”
连城惊呆了,一步步后退,不置信地看着叶姜:“册后?谁?”
“还有谁,当然是你!”
窗外有雨,夏末的一场阵雨,突如其来,莫名而去。只留下满满的潮湿痕迹,肆意的散落在每个地方,模糊了欢喜和忧伤。日落掌灯,凤栖殿又孕育在一片祥和之中,连城走到殿外,立在屋檐下看那还不断下落的水滴,殿外碎石路上深深浅浅的水洼,零乱地落满了殿宇的倒影,摇摇晃晃,诉尽深宫的寂寞与繁华。闭起眼,听滴滴答答的声响,连城又回到西泽檐下听雨的日子,如今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相同的人却再也找不回那时温暖的情感。
“听到了什么?”
“雨!”
“是嘛?也教我听听!”
连城猛地睁开眼,灯光下,风佑脸颊酡红,看她的眼神柔和而迷茫,灯光很淡,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而那在水洼中摇动的倒影,仿佛是被水流带走的支离破碎的过往,若即若离,被水声敲落成冰凉的泪痕,不曾干涸,不曾停息,一次次漫过心底……
连城转过身走向殿内,手腕却被猛地拉住,身后灼热的气息追了上来,贴着她的颈项低喃:
“为何见着朕就走?为何……”
连城穆然惊醒,刚刚那一瞬往事重现,他与她立在檐下,手指相扣,他说:也教我听听……
可是如今他是帝王,是“朕”,是……与她遥不可及的距离……
“您醉了!”
“朕没醉!”
“若没醉为何会以九五之尊纠缠一个宫婢?”
连城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淋下,风佑松开手后退了一大步,猛地摇了摇头,连城立在眼前,一身素白,眼神孤傲而决绝。
“过了明日就不是了!”风佑的声音变得冰冷,似乎清醒了过来,连城低下身福了福,缓声说道:“求皇上收回臣命!”
风佑挑高了眉看她,连城继续道:“如果皇上认为一场婚宴能让哥哥上当那就大错特错了,哥哥他从来就是一个冷情自律的人,不会为了我而涉险,更何况这场昭然的鸿门宴!”
“哦?那要是他会来呢?”
听他这么问,连城的眼角斜斜掠起,余光里见他冷冷的看着自己,还是那双眼睛,旁观尽了多少风光和疯狂的眼里,不会再有什么怜悯和同情,更无谓欢喜和憎恨,可却好似暗地闪动,幽深的蓝里,流露出层层叠叠的灰,双目交接,金色与湛蓝之间,本就阻隔着天与海的距离……
“那也不会成为你立后的理由!”
“对,但若他不来,会成为你再次被废的理由,以及……让他人头落地的理由……”
随着一声沉闷、沙哑的声响,通往朝阳殿的大门打开了。看着脚下的红毯连城还记得上一次踏上时的感觉,那一日是艳阳,抬头能看得见指缝中斜射进来的阳光和在阳光中浮动的尘埃。时隔四年,她再一次站在这个位置,迎接她的却是绵绵细雨。
沙沙的雨,就像曾经一个人静静的在四尺宣纸上练习草书一样,沙沙的划过一道又一道的墨痕。整个宫城在雨水的浸淫中显得清冷,清冷的失去了繁华的味道。
顺着红毯缓缓地向前走,伴着庄重的礼乐,连城看到所经过的每一张脸孔都包含着隐忍的意味,唯有夹道的青铜雕像空洞木然,懒懒地注视着眼前的雨雾,于是,那悄悄滑落细流就成为了此时死气沉沉的潮湿空气中惟一的自由。
踏上台阶,接过风佑的手,他掌心火热,但却神色肃然,眼神里透着微微的冷,冻疼了连城的心。转身,脚下的人在雨雾中朦胧起来,时隔四年,她又站在了这里,木然地接受着上天对她的讽刺。他们的婚姻就是一场情感与耐力的战争,彼此背叛的战壕,争吵与漠然如同流箭将心穿透的支离破碎。他还在坚持什么?偷偷看着身边男人的侧脸,英俊、果敢,但也同样的冷酷无情,也许对于她,他早已变成一种无奈的拉锯,从心到身体,哪怕拉锯的过程中,它们都变得血肉模糊,他也无所畏惧。
连城的心凉凉的,礼赞官冗长而枯燥的诏书让她觉得烦躁,仿佛那只是爱情的祭文,手指轻轻的松开,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是占有还是报复?连城不懂他的心,但这场盛大的册后典礼,绝不是他给她的爱情!
礼赞官拖长的声音让人厌烦,雨似乎大了起来,连城的手微微松开,却在下一刻被人握得更紧,那冗长的诏书如同祭文,让连城想起墨蛟死去的那一个白天,同样的雨,将她心中的疼痛的感觉冲刷的干干净净。
礼赞官停下的瞬间,那通往朝阳殿的门又开了,响声在空旷的宫殿中显得格外的刺耳,连城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想要仔细看清前方,可原本缓泼的大雨却漫天肆虐起来。一片苍茫中,那缓缓走来的黑色身影,连惑的面容依旧是那种不真实的俊朗,带着微笑,走在连城刚刚走过的红毯上。这标榜帝王威严的大道被他踩在脚下,显得那样的自然与散漫,他黑色的铠甲将红毯衬得更艳,红的似乎要滴出血来。
风佑的嘴角扬起了冷笑,撇开连城走下台阶,迎着他而去。
“你真的敢来?”
“为何不敢?”
“可是想通了?”
“是想通了!”
笑容冷冷的,蓝色的双眸紧盯着连惑金色的瞳孔,那里寒光一闪,劈日出鞘,众人皆屏住了呼吸,侍卫们都乱了阵脚,一阵骚乱之后,他们将连惑和风佑都围了起来,刀剑森冷的光因雨雾而暗淡了下来。风佑仰天大笑,指着连惑说:“朕猜了一千种你想杀朕的方法,唯有这种是最愚蠢的!”
连惑淡笑,收回手中的剑,在指尖轻轻摩挲。
“我不想杀你,也杀不了你,我只想证明一件事!”
“什么?”
“我输了王位,但我不相信会输给你剑法,你敢不敢和我比试一场?”
连惑微微抬起头,眼睛看着风佑,露出诡谲的笑容,风佑看了他良久,忽的扯开身上的喜袍,右手一摊,高声道:“拿朕的剑来!”
寂静的宫城,苍凉的雨景,广场上撑起的油纸伞像一朵朵相继开放的花,士兵的圈子松散下来,形成一个圆,将风佑和连惑圈在圆内,风佑退了喜袍露出内衫,覆海低垂,轻蔑的看着连惑。而被抛在高台的连城显得格外孤苦,她静静地立着,看着哥哥的戎装,看着锋刃脱鞘而出,看着脚下侍卫手中一片白晃晃的光。
“战场上,你输给过朕,可还记得?”
连惑抚了抚受伤的臂轻声笑道:“那你可记得我放过你一条生路?”
“你是想要朕放过你吗?”
连惑轻轻一笑,下一刻,劈日出手,红光乍现,与风佑手中的覆海激起惊涛骇浪。那划过雨丝的剑同样划在连城的心上,一伤又是一伤,斩断了她所有美好的回忆!
“够了!”尖锐的女声刺破沉寂,回荡在空寂的广场上,所有人都仰头看她,看她潮湿的黑发和同样潮湿的盛装,红色的喜袍被雨一淋,犹如渗出的鲜血,衬得她的面容苍白而憔悴。
风佑被她震住了,回头去望,手中的动作一滞,连惑趁机挥剑斩下,风佑眼疾,反手一剑挡住致命一招,连惑的攻势却更加迅猛起来。风佑因前次疏忽,后几招一直防卫,显得有些暴躁,身边的侍卫蠢蠢欲动,被他用凌厉的目光制止住,他不相信一个帝王会败在流民手下,就像他不相信连惑会赢得天下一样。他才是五陆的王,历经千辛,半生征战的成果又怎会拱手相让?他不会,不管是王位还是连城,他都不会让他带走,决不!
一剑猛刺,覆海迎面斩向连惑,劈日迎战,胶着下两人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我的王;这就是你的能耐吗?”
“连惑,你可是一心求死?”风佑冷笑着喘着气,连惑剑眉一挑,眼光微微上扬,风佑知道他是在看连城,但他没有转头,刚刚的疏忽不容许自己再犯第二次。
“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连惑的话说到一半,猛地使力,将风佑推了出去。
“知道什么……”
风佑的剑又劈了过来,冰与火的交战激起了耀眼的火花,风佑趁连惑一个破绽一剑刺下,谁料连惑猛然撤开摆好的防卫架势,覆海幽蓝的剑刃就这么深深扎进他黑色的铠甲,贯穿了整个左胸。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般,广场上的宫女尖叫了起来,风佑的眼睛倏地瞪大,下落的雨水从不同的方向,箭矢般的,向他视线的中央聚集,看着连惑的胸膛慢慢渗出的血,像一朵盛开的花。
四周安静了下来,连城从高台上一步步走了下来,众人皆屏息地看着她,看她被风吹散的张扬的发。
“咚”连惑单膝跪了下来,张开的手臂像是在迎接那个盛装女人的到来,风佑惊恐地瞪着他,瞪着他脸上残留的笑,那松开的剑柄还立在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在雨中轻微的抖动。连惑侧过脸看他,脸上的笑容让风佑惧怕,他说:“我想让你知道……活着并不比死更幸福!”
炎雷带来了倾盆大雨,淹没了连惑的声音,他突然仰天长啸,万钧雷霆,冷雨中,仿佛看见巍峨的宫殿颓然轰塌,恢宏天宇为烟尘遮没,破碎的琉璃雨纷纭而落。
他的身躯,慢慢向后仰去,在颠覆的天地中看到了连城苍白的脸。她跪坐在他的身边,没有泪,只静静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指,但他依旧看得出那金色的瞳孔中燃烧的透明火焰,和自己痛苦时一模一样的眼神。
雨珠从睫毛发梢掉落,连城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燃起的没有边际的苍凉火焰,握着连惑的手,雪色肌肤下,涌动着一片暗蓝,那是悲伤的颜色,每一根被染成蓝色的血管,像是从心脏延伸而出的皱纹,织成网络。
“为什么要来!”
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嗓音,看见自己的手像溺水之人捉住稻草一样,紧紧握着连惑的手指,他胸膛的血红艳着,妖媚着,从覆海蓝色的幽光中向外涌,溅到她的脸上,在她的颧骨出开出了妖异的花。
连惑的身体抖动着,缓缓抽搐,血从口中涌了出来,但他还极力从剧烈的喘息中露出温柔的笑,手与她紧紧相握,另一只手松开劈日,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她晦涩而黯淡的眼神令人心痛,他的妹妹啊,他一生所爱的人……
“……我……想见你啊……想……见你……”
指尖滑落,连城眼中的世界瞬间倾覆,连惑最后时刻的淡淡笑颜,有如涅槃时的平静与安祥,深情的眼神,绝望的话语,在寂静的雨中一点一点弥散。抱紧他的头颅,触吻着他的脸,纤细的触感记载着每一个遥远的回忆,血的欲望在连城体内奔涌,令她颤栗,令她疯狂。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承受失去他的痛楚,却不想成真时会化为刻骨铭髓的剧毒,慢慢地释放,慢慢地侵蚀着身心每一处角落,静静地撕掳吞食着肌体和意识。
“不!”
远处响起女子的尖叫,撕心裂肺的哭声渲染了整个广场,连城抬起头,见叶姜跪在雨中,而两旁众人窃窃,非议着皇妃的不同寻常。
连城漠然地收回目光,松开连惑的手,拾起脚边的劈日,红色的刀刃在青石板的宫道上留下浅浅的划痕,风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走远,才猛然惊醒,他飞身追了过去,在雨中寻找她艳红的身姿。
广场渐渐喧闹起来,叶姜匍匐在雨中,呆滞地看着连惑的尸体,淑妃绕过她,走到总管前接过风佑脱下的外袍,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了诏书。
“礼赞官!”
“臣在!”
淑妃将诏书递了过去,抬起下颚,冷声道:“陛下曾经说过,若连惑不愿归顺,立诛之,废连氏,复贬为宫婢!”
“这……”
礼赞官有些为难地看她,淑妃杏眼一瞪,大声道:“皇上亲拟的诏书怎会有假?连惑以下犯上,携剑进宫,是为大逆,皇上立后本就是除他的圈套,如今大势已去,反贼已诛,该让这场荒唐的立后落幕了!”
淑妃振振有词,众人附和,礼赞官头皮一麻,高声应道:“是!”
帝阁盘旋的阶梯不知道是命运的起点,还是终结? 连城攀上顶端,俯瞰脚下,前方是巍巍的城,后方是滔滔的赤水,那些零碎的往事,在脑海中无限汇聚、迸离,像点点遥远的星光,在亿万年的时空外闪烁迷离,却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记忆。
立在帝阁的边缘,仰面看噬裂天地的炎雷,手中劈日的刀光灼痛了双眼,意识逸出了躯壳,在耳际呼啸回荡。连城闭紧了双目,她已不想再看,看那个无限凄凉的?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