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通俗演义–民国演义 作者:蔡东藩
居显要,平时与京中大老,颇相往来,于是复上书内务部道:
孙毓筠等倡导邪说,紊乱国宪,公然在石驸马大街,设立筹安会事务所,如其遵照集会结社律,已经呈报大部,似此显违约法,背叛民国之国体,大部万无核准之理,如其未经呈报大部核准,竟行设立,藐视法律,亦即藐视大部,二者无论谁属,大部均应立予封禁,交法庭惩治。顷过筹安会门首,见有警兵鹄立,盘查出入,以私人之会所,而有国家之公役,为之服务,亦属异闻。若云为稽察而设,则大部既已明知,乃竟置若罔闻,实难辞玩视法令之责。去岁宋育仁倡议复辟,经大部递解回籍,交地方官察看。以此例彼,情罪更重,若故为宽纵,何以服人?何以为国?为此急不择言,冒昧上呈。
这呈文送入内务部,好几天不得音信,依然似石沉大海一般,惟闻总检察厅长罗文干,却挂冠去职,挈领眷属,出京回籍去了。洁身远引,吾爱之重之。原来罗文干身任厅长,平时颇守公奉法,备著廉勤,及闻筹安会设立,已骂杨度等为误国贼,有心讦发。可巧李诲的呈文,又复递入,他读一句,叹一语,至读完以后,竟愤激的了不得,到司法部中,去谒司法总长章宗祥,略叙数语,便将李诲原呈奉阅。章宗祥披览后,忽尔皱眉,忽尔摇首,到了看毕,向罗文干冷笑道:“这等文字,倸他什么?”罗文干听了此语,不禁还问道:“总长以筹安会为正当么?”章宗祥道:“国家只恐不安,能筹安了,岂不是我辈幸福?”罗文干越忍耐不住,又道:“他是鼓吹帝制的。”章宗祥道:“我与你同任司法,老实对你说,你我只自尽职务罢了。昨日内务总长朱桂老,朱启钤字桂莘。也曾说李诲多事,把他呈文撕毁。罗兄,你想这事可办么?”李诲呈内务部文,就章宗祥口中叙明。说得罗文干哑口无言,迟了半晌,方答出一个“是”字。随即告辞归寓,踌躇了一夜,竟于翌晨起床,缮就一封因病告假书,着人送至办公处,一面收拾行囊,整备启行。等到乞假邀准,遂带着眷属数人,夤夜出京,飘然自去。小子有诗赞道:
举世昏昏我独醒,出都从此避羶腥。
试看一棹南归日,犹见清风送客亭。
罗厅长去后,在京各官,有无变动情形,且至下回再叙。
读贺振雄呈文,令人一快,读李诲呈文,令人愉快。贺呈在指斥筹安会,骂得淋漓酣畅,令杨度等无以自容,足为趋炎附势者戒。李呈则引证袁氏申令,阳斥筹安会,隐攻袁总统,非特杨度等闻而知愧,即老袁闻之,亦当忆念前言,不敢自悖。然而杨度等之厚颜如故,袁总统之厚颜亦如故,即达官显宦,俱置若罔闻,几不识廉耻为何事。于此得一罗厅长,能皭然不滓,引身自去,较诸彭泽辞官,尤为高洁。斯世中有斯人,安得不极力表扬,为吾国民作一榜样耶?
第四十六回 情脉脉洪姨进甘言 语詹詹徐相陈苦口
却说罗文干辞职后,帝制风潮,愈演愈盛。筹安会兴高采烈,大出风头,都中人士,争称杨度等六人,为筹安六君子,他亦居然以君子自命,按日里放胆做去。看官!试想这六君子有何能力,敢把这创造艰难的民国,骤变为袁氏帝国?难道他不管好歹,不计成败,一味儿的卤莽行事么?小子于前数十回中,早已叙明袁氏心肠,隐图帝制,还有袁公子克定,主动最力,想看官谅俱阅悉。此次杨度等创设筹安会,明明是袁氏父子,嗾使出来,所以有这般大胆,但就中还有一段隐情,亦须演述明白,可为袁氏秘史中添一轶闻。别开生面,令人刮目。
老袁一妻十五妾,正室于氏,即克定生母,性颇端谨,克定欲劝父为帝,曾禀白母前,请从旁怂恿,不意被母谯呵,且密戒老袁,休信儿言。老袁有此妇,小袁有此母,却也难得。急得克定没法,转去求那庶母洪姨。洪姨是老袁第六妾,貌极妍丽,性尤狡黠,最得老袁宠爱,看官若问她母家,乃是宋案正凶洪述祖的胞妹。洪述祖字荫芝,幼年失怙,家世维艰,幸戚友介绍,投身天津某洋行写字间,作练习生。他资质本来聪明,一经练习,便觉技艺过人,洋行大班,爱他敏慧,特擢充跑街一席。适老袁奉清帝旨,至小站督练新军,需办大批军装,述祖福至心灵,便设法运动,愿为承办。袁乃姑令小试,所办物品,悉称袁意,嗣是有所购置,尽委述祖。述祖遂得与袁相接,曲意承颜,无微不至。袁亦非洪不欢,竟命他襄办军务。既而述祖因发给军饷,触怒某标统,标统系老袁至亲,入诉老袁,极谈彼短,老袁未免动疑,欲将述祖撤差。述祖闻此音耗,几把魂灵儿吓去,后来想出一法,把同胞妹子,盛饰起来,送入袁第,只说是购诸民间,献侍巾栉。美人计最是上著。老袁本登徒后身,见了这个粉妆玉琢的美人儿,那有不爱之理?到口馒头,拿来就吞,一宵枕席风光,占得人间乐趣。是时洪女年方十九,秀外慧中,能以目听,以眉视,一张樱桃小口,尤能粲吐莲花,每出一语,无不令人解颐。袁氏有时盛怒,但教洪女数言,当即破颜为笑,以故深得袁欢,擅专房宠。起初还讳言家世,后来竟自陈实情,老袁不但不恼,反称述祖爱己,愈垂青睐。爱屋及乌,理应如此。总计袁氏诸妾,各以入门先后为次序,洪女为袁簉室,已排在第六人,本应称她为六姨,老袁诫令婢仆,不准称六姨太,只准称洪姨太,婢仆等怎敢忤旨,不过戏洪为红,叫她作红姨太罢了。
洪姨亦知人戏己,阴愬老袁,袁即欲斥退婢仆,偏洪姨又出来解劝,令婢仆仍得留着,婢仆等转怨为德,易戏为敬,因此袁氏一门,由她操纵,无不如意。洪女确有权术,我亦非常佩服。克定知洪姨所言,父所乐从,遂入洪姨室,语洪姨道:“母知我父将为皇帝么?”开口便呼姨为母,确是洪姨太。洪姨不禁避座道:“公子如何呼妾为母,妾何人斯?敢当此称?”克定道:“我父为帝,我当承统,将来当以母后事姨,何妨预称为母。”洪姨复逊谢道:“妾为君家一姬人,已属如天之福,何敢再作非分想?公子此言,恐反折妾的寿数,妾哪里承当得起?”克定道:“我果得志,决不食言。”说至此,即向洪姨跪下,行叩首礼。洪姨慌忙跪答,礼毕皆起。克定又道:“我父素性多疑,若非从旁怂恿,尚未肯决行帝制,还请母为臂助,方得成功。”又是一个母字,我想洪姨心中,应比吃雪加凉。洪姨道:“这事不应操切,既承公子嘱委,当相机进言,徐图报命。”克定大喜,又连呼几声母娘,方才退出。
这时候的洪姨太,已是喜出望外,便默默的想了一番,打定主意,以便说动老袁,每届老袁退休,絮絮与谈前史事,老袁笑道:“你不要做女博士,研究什么史料?”洪姨装着一番媚容,低声语袁道:“妾有所疑,故需研究。”老袁道:“疑什么?”洪姨道:“汉高祖,明太祖,非起自布衣么?”老袁应声道:“是的。”洪姨微笑道:“他两人起自布衣,犹得一跃为帝,似老爷勋望崇隆,权势无比,何不为子孙计,乃甘作一国公仆,任他举废么?”用旁敲侧击法,转到本题,确是一个女说客。老袁闻言,不由的心中一动,便道:“我岂不作此想?但时机未至,不便骤行。”洪姨道:“胜会难逢,流光易逝,老爷年近六十,尚欲有待,究竟待到何时?”老袁默然不答,只以一笑相还。是夜,便宿在洪姨寝室,喁喁密语,竟至夜半,方入睡乡。
翌日起床,出外办公,宣召杨度入对。杨度不知何事,急忙进谒,但见老袁揽镜捻须,一时不便惊动,静悄悄的立在门侧,至老袁已转眼相顾,方近前施礼。老袁命他旁坐,悄语道:“共和二字,我实在不能维持,你何不召集数人,鼓吹改制?”杨度愕然,半晌才答道:“恐怕时尚未至。”英雄所见略同。老袁又问道:“为什么呢?”杨度道:“现在欧战未了,日本第五项要求,虽暂撤回,仍旧伺机欲动,我国若有所变更,将惹起外人注目,倘日本复来作梗,为之奈何?”老袁捻须笑道:“日本果欲要挟,何事不可为口实,你亦太多虑哩。”杨度又道:“就使日本不来反对,也须预筹款项,才得行事。”老袁道:“这个自然,你明日再进来罢。”杨度奉命而出。
老袁复踱入内室,见众妾在前,好似花枝招展,环绕拢来,不由的自言自语道:“从前咸丰帝玩赏四春,我今日却有十数春哩。”满意语。众姨尚不知何解,独洪姨上前,竟跪称万岁。好做作。老袁一面扶起,一面大笑道:“我未为帝,呼我万岁尚早呢!”洪姨道:“势在必行,何必迟疑。”老袁又笑问道:“你可说出充足的理由么?”洪姨道:“理由是极充足了,万岁爷在前清时代,已位极人臣,今出为民国元首,威足服人,力足屈人,赣、宁一役,就是明证。今若上继清朝,立登大宝,哪个敢来反抗?这是从声势上解释,已无疑义,若讲到情理上去,也是正当。前日隆裕后使清帝退让政权,另组共和政体,到今已是三年,我国未尝盛强,且日多变乱,是共和政体,当然是不适用。万岁爷果熟察时变,默体舆情,实行君主立宪,料国民必全体赞成,且与隆裕后当日让位的初衷,亦未尝相忤,何必瞻前顾后,迟迟吾行呢?况现在欧战未定,各国方自顾未遑,日本交涉,又已办了,万岁爷乘此登基,正是应天顺人的时候,此机一失,后悔何追。”巧言如簧,委婉动人。老袁听她一番议论,煞是中意,又见她笑靥轻盈,娇喉宛转,越觉得无语不香,无情不到,恨不得拥她上膝,亲一回吻,叫她一声乖乖。只因碍着众人面目,但笑向洪姨道:“算了,你真可谓女辩士了。”众妾见了此态,也乘风吹牛,叫着几声万岁,老袁还不屑理她,一心一意的爱那洪姨,是夜又在洪姨处留宿。想为她奏对称旨,颁赏特别雨露去了。妙语如珠。
且说杨度既奉密令,即于次日复入总统府,当由袁总统接见,面交发款凭条二纸,计数二十万两。杨度领纸出来,款项既有了着落,又得古德诺一篇文字,作为先导,便邀集孙毓筠、严復等人,开会定章,悬牌开市。贺振雄、李诲等,未识隐情,还要上呈文,劾六君子,真是瞎闹,反令杨度等暗中笑煞。嗣后闻贺振雄落魄无聊,反将他笼络进去,用了每月六十金薪水,雇他做筹安会中办事员。英雄末路,急不暇择,也只好将就过去。但前日吠尧,此日颂舜,人心变幻,如此如此,这也是民国特色了。拜金主义,智士所为,休要笑他。惟世道人心,究未尽泯,有几个受他牢笼,有几个仍然反对,旧国会议员谷钟秀、徐傅霖等,在上海发起共和维持会,周震勋、邹稷光等在北京发起治安会,接连是古伯荃上《维持中华民国意见书》,梁觉、李彬、刘世驺诸人,又纷纷弹劾筹安会员,朝阳鸣凤,相续不休。
还有参政严修,系老袁数十年患难至交,闻帝制议兴,不禁私叹道:“我不料总统为人,竟尔如此。近来种种举动,令我越看越绝望了。”及筹安会发生,谒袁力阻,情词恳挚,几乎声泪俱下。老袁亦为动容,随即答道:“究竟你是老朋友,他们实在胡闹,你去拟一道命令,明日即将他们解散便了。”严修唯唯而退,次日持稿请见,为总统府中司阍所阻。严修谓与总统有约,今日会谈,阍人大声道:“今晨奉总统命,无论何人,概不传见,请明日进谒罢。”想又为洪姨所阻。严修恍然大悟,即日乞假去了。
又有机要局长张一麐,也是袁氏十余年心腹幕友,此次亦反对帝制,力为谏阻,谓帝制不可强行,必待天与人归。老袁不待说完,便问何谓天与?何谓人归?张一麐道:“从前舜、禹受禅,由天下朝觐讼狱,统归向舜、禹所在处,舜、禹无可推辞,不得已入承大位,这是孟子曾说过的,就是‘天与人归’一语,孟子亦曾解释明白,不待一麐赘陈。”老袁点首道:“论起名誉及道德上的关系,我决不做皇帝,请你放心。”尚知有名誉道德,想是孟子所谓平旦之气。一麐接口道:“如总统言,足见圣明,一麐今日,益信总统无私了。”言毕辞出,同僚等或来问话,一麐还为老袁力辩,且云:“杨度等设立筹安会,无非是进一步做法,想是借此题目,组织一大权宪法,若疑总统有心为帝,实属非是,总统已与我言过了,决意不做皇帝呢。”那知已被他骗了。
众人似信非信,又到徐相国府中,探问消息。凑巧肃政史庄蕴宽,从相国府中出来,与众人相遇,彼此问明来意。庄蕴宽皱着眉道:“黑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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