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通俗演义–民国演义 作者:蔡东藩
众人似信非信,又到徐相国府中,探问消息。凑巧肃政史庄蕴宽,从相国府中出来,与众人相遇,彼此问明来意。庄蕴宽皱着眉道:“黑幕沈沈,我也是窥他不透,诸君也不必去问国务卿了。”大众齐声道:“难道徐相国也赞成帝制么?”庄蕴宽道:“我因李诲、梁觉等,屡进呈文,也激起一腔热诚,意欲立上弹章,但未知极峰意见,究竟如何,特来问明徐相国。偏他是吞吞吐吐,也不是赞成帝制,又不是不赞成帝制,令我愈加迷茫,无从摸他头脑。”大众道:“我等且再去一问,如何?”庄蕴宽道:“尽可不必。我临行时,已有言相逼,老徐已允我去问总统了。”大众听到此语,方才散归。
看官,你道这国务卿徐世昌,究竟向总统府去也不去?他与老袁系多年寅谊,平素至交,眼见得袁氏为帝,自己要俯伏称臣,面子上亦过不下去,况此次来做国务卿,也是朋情难却,勉强担任,若拥戴老袁,改革国体,非但对不住国民,更且对不住隆裕后、宣统帝。不过他是气宇深沈、手段圆滑的人物,对着属僚,未肯遽表已意,曲毁老袁,所以晤着庄蕴宽,只把浮词对付,一些儿不露痕迹,老官僚之惯技。待送庄氏出门,方说一句进谒总统的话头,略略表明意见。是日午后三下钟,即乘舆出门,往谒袁总统。既到总统府,下车径入。老袁闻他到来,当然接见。两下分宾主坐定,谈及许多政治,已消磨了好多时,渐渐说到筹安会,徐世昌即逼紧一句道:“总统明见究竟是民主好么?君主好么?”老袁笑着道:“你以为如何是好?”还问一句,确是狡狯。徐世昌道:“无论什么政体,都可行得,但总须相时而动,方好哩。”老袁道:“据你看来,目下是何等时候?”徐世昌道:“以我国论,适用君主,不适用民主。但全国人心,犹倾向民主一边,因为民国创造,历时尚短,又经总统定变安民,只道是民主的好处,目下且暂仍旧贯,静观大局如何,再行定议。”语至此,望着老袁面色,尚不改容,他索性尽一忠告道:“杨度等组织筹安会,惹起物议,也是因时候太早,有此反抗呢。”老袁不禁变色道:“杨度开会的意思,无非是研究政体,并未实行,我想他没甚大碍,那反对筹安会的议论,实是无理取闹,且亦不过数人,岂就好算是公论吗?况我的本意,并不想做什么皇帝,就是这总统位置,也未尝恋恋,只因全国推戴,不能脱身,没奈何当此责任,否则我已五十七岁了,洹上秋水,随意消遣,可不好么?”还要骗人。徐世昌道:“辱承总统推爱,结契多年,岂不识总统心意?但杨度等鼓吹帝制,外人未明原委,还道是总统主使,遂致以讹传讹,他人不必论,就是段芝泉等;随从总统多年,相知有素,今日亦未免生疑,这还求总统明白表示,才能安定人心。”这数语好算忠谏。老袁勃然道:“芝泉么?他自中日交涉以来,时常与我反对,我亦不晓得他是什么用意。他若不愿做陆军总长,尽可与我商量,何必背后违言,你是我的老友,托你去劝他一番,大家吃碗太平饭,便好了。”言毕,便携去茶碗,请徐饮茶。前清老例,主人请客饮茗,便是叫客退出的意思,徐世昌居官最久,熟练得很,当即把茶一喝,起身告辞。为此一席晤谈,顿令这陆军总长段祺瑞,退职闲居,几做了一个嫌疑犯。小子有诗叹道:
多年友谊不相容,只为枭雄好面从。
尽说项城如莽操,谁知尚未逮谦恭。
欲知段总长退职情形,待至下回续表。
历朝以来诸元首,多自子女误之,而女嬖为尤甚。盖床笫之官,最易动听。加以狐媚之工,莺簧之巧,其有不为所惑者几希?袁氏阴图帝制,已非一日,只以运动未成,惮于猝发,一经洪姨之怂恿,语语中入心坎,情不自已,计从此决,于是良友之言,无不逆耳,即视若腹心之徐相国,亦不得而谏止之。长舌妇真可畏哉!一经著书人描摹口吻,更觉甘言苦口,绝不相同,甘者易入,苦者难受,无怪老袁之终不悟也。
第四十七回 袁公子坚请故军统 梁财神发起请愿团
却说段祺瑞自督鄂还京,虽仍任陆军总长,兵权已被大元帅摘去,他已怏怏不乐,屡欲辞职,至中日交涉,又通电各省,屡次主战,袁总统已加猜忌,至是闻徐世昌言,决意去段,只一时想不出替身,犹在踌躇未决。忽见长子克定,自门外趋入,向他禀白道:“筹安会中,已通电各省,现已得几处复电,很加赞成,想此后办事,当不致有意外呢。他的原电,交儿带来奉阅,爷可一瞧。”说着,便从袖中取出电稿,双手捧呈,但见起首列着,统是各省长官的头衔,接连是某某商会,某某教育会,某某联合会,以及蒙古、青海、西藏等处,极至华侨处,亦俱列着。入后方叙及正文,词云:插入筹安会通电,笔法一变。
本会宗旨,原以讨论君主民主,何者适于中国。近月以来,举国上下,议论风起。本会熟筹国势之安危,默察人心之向背,因于日昨投票议决,全体一致,主张君主立宪。盖以立国之道,不外二端,首曰拨乱,次曰求治,今请逆其次序,先论求治,次论拨乱。专制政体,不能立国于世界,为中外之公言;既不专制,则必立宪,然共和立宪,与君主立宪,其义大异。君主国之宪政程度,可随人民程度以为高下,故英、普、日本,各不相同。共和国则不然,主权全在人民,大权操于国会,乃为一定不移之义,法、美皆如是也。若人民智识,不及法、美,而亦握此无上之权,则必嚣乱纠纷,等于民国二年之国会,不能图治,反以滋乱,若矫而正之,又必悬共和之名,行专制之实,如我国现行之总统制,权力集于元首一人,斯责任亦集于元首一人。即令国会当前,亦不能因责任问题,弹劾元首,使之去位。一国中负责任者,为不可去位之人,欲其政治进步,乌可得也?故中国而行前日之真共和,不足以求治,中国而行今日之伪共和,更不足以求治。只此二语,颇中肯棨。惟穷乃变,惟变乃通,计惟有去伪共和,行真君宪,开议会,设内阁,准人民之程度,以定宪政,名实相符,表里如一,庶几人民有发育之望,国家有富强之机,此求治之说也。或曰:“民权学说,不必太拘,即共和,亦可准人民程度,以定宪政,何必因此改为君主。”不知政党不问形式如何,但使大权不在国会,总谓之伪共和。因恋共和之虚名,不得已而出于伪,天下岂有以伪立国,而能图存之理?又况祸变之来,并此伪者亦必不能保存,何以故?君主国之元首,贵定于一,共和国之元首,贵不定于一,即不能禁人不争。曩者二次革命,即以竞争元首而成大乱,他日之事,何独不然?无强大之兵力者,不能一日安于元首之位,数年一选举,则数年一竞争,斯数年一战乱耳。彼时宪法之条文,议员之笔舌,枪炮一鸣,概归无效。所为民选,变为兵选,武力不能相下,斯决之于相争。墨西哥五总统并立之祸,必试演于东方。中原瓦解,外力纷乘,国运于兹,斩焉绝矣。未来之祸,言之痛心,即令今日定一适宜之宪政,纲举目张,百度俱理,他日一经战乱,势必扫荡无遗,国且不存,何云宪政?救亡之法,惟有废除共和,改立君主,屏选举之制,定世袭之规,使元首地位,绝对不可竞争,将不定于一者,使定于一。是则无穷隐祸,概可消除,此拨乱之说也。本会以为谋国之道,先拨乱而后求治,我国拨乱之法,莫如废民主而立君主,求治之法,莫如废民主专制,而行君主立宪,此本会讨论之结果也。谨以所得布告于军政学商各界,及全体国民。筹安会。
老袁阅罢,掷置案旁,且沉着脸道:“这等书呆子,徒然咬文嚼字,有甚么功效?你以为各省军官,复电赞成,还道是天大的喜事?那知我的身旁,如统领陆军的段祺瑞,尚且不肯助我,你想此事可能成功么?”克定正恨着老段,便道:“陆海军权,已归属大元帅,谅老段亦无能为力,捽去了他,便易成事。”老袁道:“我正为此踌躇,因恐把段撤去,继任非人,岂不要酿成兵变?”克定道:“何不邀王聘卿出来,聘卿资格,较段为优,得他任陆军总长,何患军人不服?”老袁道:“你说固是,倘他不肯出来,奈何?”克定道:“待儿子亲往一邀,定当劝他受任。”老袁道:“很好,你且去走一遭罢。”
看官,你道王聘卿是何等人物?他名叫士珍,与段同为北洋武备学生,惟段籍安徽,王籍直隶,籍贯不同,派系遂因之互异。前清时,士珍官阶,高出段上,嗣与段先后任江北提督,有王龙段虎的名称。惟当小站练兵时,王、段两人同为老袁帮办,因此与袁氏亦有旧谊。至清帝退位后,士珍却无意为官,避居不出。既已高卧东山,不应再为冯妇。此次克定奉命,径乘了专车,至正定县中,向王宅投刺,执子侄礼,谒见士珍。士珍不意克定猝至,本拟挡驾,转思克定远道驰至,定有要公,不能不坦怀相见。克定抱膝请安,士珍殷勤答礼,彼此坐定,先叙寒暄,继及国事。寻由克定传述父命,请他即日至京,就任陆军总长。士珍忙谢道:“芝泉任职有年,阅历已深,必能胜任。若鄙人自民国以来,四载家居,无心问世,且年力亦日就衰颓,不堪任事,还乞公子转达令尊,善为我辞。”克定道:“芝泉先生,现因多病,日求退职,家父挽留不住,只得请公出代,为恐公不屑就,特命小侄来此劝驾,万望勿辞。”段未有疾,克定偏会说谎,想是从乃父处学来。士珍只是不从,克定再三劝迫,一请一拒,谈论多时。士珍复出酒肴相待,兴酣耳热,克定重申父命,定要士珍偕行。士珍道:“非我敢违尊翁意,但自问老朽,不堪受职,与其日后旷官,辜负尊翁,何如今日却情,尚可藏拙。”克定喟然道:“公今不肯枉驾,想是小侄来意未诚,此次回京,再由家父手书敦请便了。”未几席散,克定遂告别返都,归白老袁,又由老袁亲自作书,说得勤勤恳恳,务要他出来相助。克定休息一宵,次日早起,复赍了父书,再行就道,往至士珍家。士珍素尚和平,闻克定又复到来,不敢固拒,重复出见。克定施礼毕,即恭恭敬敬的呈上父书,由士珍展阅,阅毕后,仍语克定道:“尊翁雅意,很是感激,我当作书答复,说明鄙意,免使公子为难。”克定不待说毕,即突然离座,竟向士珍跪下,前跪洪姨,此跪士珍,袁公子双膝,未免太忙。急得士珍慌忙搀扶,尚是扯他不起,便道:“老朽不堪当此重礼,请公子快快起来!”克定佯作泣容道:“家父有命,此番若不能劝驾,定要谴责小侄。况国事如麻,待治甚急,公即不为小侄计,不为家父计,亦当垂念民生,一为援手呢。”责以大义,可谓善于说辞。说着时,几乎要流下泪来。士珍见此情状,不好再执己意,只得婉言道:“且请公子起来,再行商议。”克定道:“老伯若再不承认,小侄情愿长跪阶前。”于是士珍方说一“诺”字,喜得克定舞蹈起来,忙即拜谢,起身后,士珍乃与订定行期,克定即回京复命。越日,即由老袁下令,免段祺瑞陆军总长职,以王士珍代任。士珍亦于此日到京,入见老袁,接篆履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
老袁既得了王士珍,军人一方面,自以为可免变动,从此无忧,独财政尚是困难,所有运动帝制,及组织帝制等事,在在需钱,非有大富翁担负经费,不能任所欲为。左思右想,尚在徘徊,凑巧有一位大财神登台,演一出升官发财的拿手戏,于是金钱也有了,袁老头儿也可以无恐了。惟这大财神何姓何名?看官可记得前文叙过的梁士诒么?如梁山泊点将,又是一个登台。梁本为总统府内秘书长,足智多才,能探袁氏私隐,先意承欢,所以老袁非常器重。他遂结识了几个要人,招集了若干党羽,更仗那神通机变的手段,把中央政府的财政权,一古脑儿收入掌握。历届财政总长,无论何人,总不能脱离梁系,都中人士,遂赠他一个绰号,叫作梁财神。但梁系粤人,附梁的叫作粤派,另有一派与他对峙,乃是皖派首领杨士琦。杨为政事堂左丞,势力颇大,联络多数旧官僚,与粤派分竖一帜,互相排挤。老袁素性好猜,忽而信梁,忽而信杨,杨既得志,梁渐失势,秘书长一职,竟至丢去。嗣又以搜括财政,不能无梁,复召为税务督办,梁仍靠着财力,到处张权。忽交通部中闹出一件大案来,牵连梁财神,梁正无法解免,常想寻个机会,迎合袁意,省得受罪,适闻老袁为财政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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