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通俗演义–民国演义 作者:蔡东藩
说毕,哈哈大笑。梁财神的妙法,又进一层。段芝贵道:“话虽如此,但各省长官的推戴书,却也万不可少。还有各处报纸,乃是鼓吹舆情的机关,先须打通方好哩。”梁士诒道:“香岩兄,段芝贵字香岩。你是个长官巨擘,何妨作各省的领袖。”段芝贵忙回答道:“兄弟已密电各省将军,联衔请愿,惟复电尚未到齐,一俟组合,自当恭达上峰,只办事须有次序,先请改行君宪,后乃上书推戴,方是有条不紊呢。”梁士诒道:“这个自然。若讲到报纸一节,京报数家,已多半说通,只有上海一方面,略费手续,现极峰已派人往沪,买嘱各报,并拟向上海设一亚细亚分馆,专力提倡。天下无难事,总教现银子,还怕什么?”大家统鼓掌赞成。会议已毕,又由正副会长,推选参议干事数人。经彼此认定,方才散去。段芝贵入觐老袁,已不止一次,所有秘密商议,也不消细述,等到大致就绪,方出京还鄂去了。
嗣是以后,请愿书即联翩出现,都递入参政院。参政院中已由沈云霈运动成熟,自然陆续接收。参政院长黎元洪,本心是反对帝制,但自己已被软禁,不便挺身出抗,只好假痴假聋,随他胡乱。那时梁士诒、杨度等,已先后到总统府中,报告若干请愿书。老袁很是欣慰,意欲令黎院长汇书进呈,好做民意相同的话柄。当下嘱托梁士诒等,往说黎元洪。黎元洪不肯照允,且上书辞参政院长,及参谋总长兼职。经政事堂批示,不准告辞。是时武昌督军段芝贵已与各省将军联衔,电请变易国体,速改君主。这边方竭力请愿,那边忽现出一篇大文章,冷讽热刺,硬来作对。看官道是何人所作?乃是当代大文豪,即前任司法总长梁启超。梁自司法总长卸任,又由老袁任他为币制总裁,继复令入参政院参政。他见老袁热心帝制,不愿附和,即辞职出京,到了上海,即撰成一篇煌煌的大文,题目叫作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综计不下万言。小子录不胜录,曾记有一段紧要文字,脍炙人口,特断章节录如下:
盖君主之为物,原赖历史习俗上一种似魔非魔的观念,以保其尊严。此种尊严,自能于无形中发生一种效力,直接间接以镇福此国。君主之可贵,其必在此。虽然,尊严者,不可亵者也。一度亵焉,而遂将不复能维持。譬诸笵雕土木偶,名之曰神,舁诸闳殿,供诸华龛,群相礼拜,灵应如响,忽有狂生,拽倒而践踏之,投诸溷牏,经旬无朕,虽复舁取以重入殿龛,而其灵则已渺矣。譬喻新颖。自古君主国体之国,其人民之对于君主,恒视为一种神圣,于其地位,不敢妄生言思拟议,若经一度共和之后,此种观念,遂如断者之不可复续。试观并世之共和国,其不患共和者有几?而遂无一国焉能有术以脱共和之轭,就中惟法国共和以后,帝政两见,王政一见,然皆不转瞬而覆也,则由共和复返于君主,其难可想也。我国共和之日,虽曰尚浅乎,然酝酿之则既十余年,实行之亦既四年。当其酝酿也,革命家丑诋君主,比诸恶魔,务以减杀人民之信仰,其尊严渐亵,然后革命之功,乃克集也。而当国体骤变之际,与既变之后,官府之文告,政党之宣言,报章之言论,街巷之谈说,道及君主,恒必以恶语冠之随之,盖尊严而入溷牏之日久矣。今微论规复之不易也,强为规复,欲求畴昔尊严之效,岂可更得?是故吾独居深念,亦私谓中国若能复返于帝政,庶易以图存而致强,而欲帝政之出现,惟有二途:其一则今大总统内治修明之后,百废俱兴,家给人足,整军经武,尝胆卧薪,遇有机缘,对外一战而霸,功德巍巍,亿兆敦迫,受兹大宝,传诸无穷;其二经第二次大乱之后,全国鼎沸,群雄割据,剪灭之余,乃定于一。夫使出于第二途耶,则吾侪何必作此祝祷?果其有此,中国之民,无孑遗矣,而戡定之者,是否为我族类,益不可知,是等于亡而已。独至第一途,则今正以大有为之宜,居可有为之势,稍假岁月,可冀旋至而立有效,中国前途一线之希望,岂不在是耶?故以为吾侪国民之在今日,最勿生事以重劳总统之廑虑,俾得专精壹志,为国家谋大兴革,则吾侪最后最大之目的,庶几有实现之一日。今年何年耶?今日何日耶?大难甫平,喘息未定,强邻胁迫,吞声定盟,水旱疠蝗,灾区遍国,嗷鸿在泽,伏莽在林,在昔哲后,正宜撤悬避殿之时,今独何心?乃有上号劝进之举。夫果未熟而摘之,实伤其根,孕未满而催之,实戕其母,吾畴昔所言中国前途一线之希望,万一以非时之故,而从兹一蹶,则倡论之人,虽九死何以谢天下?愿公等慎思之!《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息。”自辛亥八月迄今,未盈四年,忽而满洲立宪,忽而五族共和,忽而临时总统,忽而正式总统,忽而制定约法,忽而修改约法,忽而召集国会,忽而解散国会,忽而内阁制,忽而总统制,忽而任期总统,忽而终身总统,忽而以约法暂代宪法,忽而催促制定宪法。大抵一制度之颁行,平均不盈半年,旋即有反对之新制度起而推翻之,使全国民彷徨迷惑,莫知适从,政府威信,扫地尽矣。今日对内对外之要图,其可以论列者,不知凡几,公等欲尽将顺匡救之职,何事不足以自效?何苦无风鼓浪,兴妖作怪,徒淆国民视听,而贻国家以无穷之戚也。
如上所述,十成中仅录一二,已说得淋漓爽快,惹起国民注目,老袁高坐深宫,或尚未曾闻知,那梁士诒、杨度等人,已见到梁任公启超号任公。这篇文字,关系甚大,虽欲设法驳斥,奈总未能自圆其说,足以压倒元、白。于是京城里面,也把梁任公大文,彼此传诵,视作圣经贤传一般,渐渐的吹入老袁耳中。老袁恨不得将梁启超当即捉来,赏他几粒卫生丸,只一时不好发作,意欲悬金为饵,遣人暗刺,又急切觅不到聂政、荆卿。黄金也有失色的时候,莫谓钱可通神。没奈何与梁士诒等商量,先令参政院汇呈请愿书。至请愿书已上,却派左丞杨士琦,到参政院宣言,发表政见,竟反对帝制起来。小子有诗叹道:
分明运动反推辞,作伪心劳只自知。
南让者三北让再,许多做作亦胡为?
毕竟杨士琦如何宣言,待至下回说明。
文字之感人大矣哉!然亦有一言而令人感者,有数百言而终不足令人感者,盖情理二字,为之关棙耳。试观上回所录之筹安会宣言书,与本回之请愿联合会宣言书,毫无精采,绝不足醒阅者之目。及梁任公所撰之文,仅录一斑,已觉戛戛生光,百读不厌,虽由文笔之明通,亦本理由之充足,故虽有御干儿之权力,及大财神之声势,反不敌一挂冠失职之文士。或谓任公之文,尚有保皇口吻,仍未脱前日私见,斯评亦似属允当。然观其譬喻之词,与推阐之语,实属颠扑不破,似此新旧互参之论说,无论何人,当莫不为之感动,是真一转移人情之妙笔也。惜乎言长纸短,犹未尽录原文耳。
第四十九回 竞女权喜赶热闹场 征民意咨行组织法
却说杨士琦奉袁总统命,到了参政院,发表政见。参政院诸公,也未识他如何宣言,有几个包打听的人物,似已晓得士琦来意,是代袁总统宣言,不愿赞成帝制的。是日黎院长元洪,亦得此消息,特来列席。诸参政亦都依席就位,专待士琦上演说台,宣讲出来。士琦既上演台,各席拍掌欢迎,毋庸细表。但见士琦取出一纸,恭恭敬敬的捧读起来,应该如此。其辞道:
本大总统受国民之付托,居中华民国大总统之地位,四年于兹矣。忧患纷乘,战兢日深。自维衰朽,时虞陨越,深望接替有人,遂我初服。但既在现居之地位,即有救国救民之责,始终贯彻,无可委卸,而维持共和国体,尤为本大总统当尽之职分。近见各省国民,纷纷向代行立法院请愿,改革国体,于本大总统现居之地位,似难相容。然本大总统现居之地位,本为国民所公举,自应仍听之国民。且代行立法院,为独立机关,向不受外界之牵掣,今大总统固不当向国民有所主张,亦不当向立法机关,有所表示。惟改革国体,于行政上有绝大之关系,本大总统为行政首领,亦何敢畏避嫌疑,缄默不言?以本大总统所见,改革国体,经纬万端,极应审慎,如急遽轻举,恐多窒碍。本大总统有保持大局之责,认为不合时宜。至国民请愿,不外乎巩固国基,振兴国势,如征求多数国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且民国宪法,正在起草,如衡量国情,详晰讨论,亦当有适用之良规,请贵代行立法院诸君子深注意焉。
杨士琦一气读完,当即退下演坛,仍归代表座席。黎元洪起向士琦道:“大总统的宣言书,确有至理。”刚说到一“理”字,梁士诒已起立道:“大总统的意思,无非以民意为从违,现在民意是趋向君宪,要大总统正位定分,所以纷纷请愿;本院主张,亦应当尊重民意呢。”说至此处,但听一片拍掌声,震响全院。黎元洪反说不下去,只好退还原座,默默无言。仍做泥菩萨。沈云霈接入道:“大总统既有宣言书,本院自当宣布,倘国民仰体总统本意,不来请愿,也无庸说了,如或请愿书仍然不绝,还须想出一个另外法儿,作为最后的解决。否则群情纠纷,求安反危,如何是好?”梁士诒道:“依愚见想来,不如速开国民会议,以便早日解决。”沈云霈道:“国民会议,初选才毕,恐一时赶办不及呢。”仍是忠厚人口吻。士诒先向他递一眼色,然后申词解释道:“事关重大,若非经国民会议,大总统亦不便轻易承认哩。”尚是伪言,休被瞒过。大众又多半拍掌,总算全院通过。杨士琦告辞而去,黎院长怏怏出门,乘车自回,余人陆续散归。
不到数天,请愿团又次第发生,除筹安会及公民请愿团外,还有商会请愿团,北京商会的发起人,叫做冯麟霈,上海商会发起人,叫作周晋镳。教育会请愿团,自北京梅宝玑、马为珑等发起,北京社政进行会,自恽毓鼎、李毓如发起,甚至北京人力车夫,及沿途乞丐,也居然举出代表,上书请愿,这真是想入非非,无奇不有。又有一个妇女请愿团,发起人乃是安女士静生。雌风又大振了。这安女士是何等名媛,也来赶热闹场?小子事后调查,她是个山东峄县人氏,表字叫做慈红,幼读诗书,粗通笔墨,及长,颇有志交游,不论巾帼须眉,统与她往来晋接。而且姿色秀媚,言态雍和,所有闻名慕色的人物,一通謦欬,无不倾倒,并替她极力揄扬,由是安名日噪。当民国创造时,她尝高谈革命,鼓吹共和,如平权自由等名词,都是她的口头禅。她又自言曾游历外洋,吸入新智识,将来女权发达,定当为国效劳,可惜今尚有待,无所展才云云。为全国女学生写影。旁人听到此言,愈觉惊羡。庸耳俗目,无怪其然。未几,北上到京,充任某女校校长,至帝制发生,她以为时机可乘,也拟邀合京中女学校学生,组织一妇女请愿团。有人诘她忽言民主,忽言君主,前后悬殊,不无可鄙。她却嫣然一笑道:“我等身当新旧过渡时代,断不能与世界潮流,倒行逆施。我有时赞成民主,有时赞成君主,实是另具一番眼光。随时判断,能识时务,方为俊杰,迂儒晓得甚么呢。”见风使帆,原是紧要。当下遂至交民巷中,觅了一间古屋,悬出一块木牌,上写中国妇女请愿会七字,并刊行一篇小启,颇说得娓娓可听。究竟是她手笔,抑不知是谁捉刀,小子也不必细查,但见她小启云:
吾侪女子,群居噤寂,未闻有一人奔走相随于诸君子之后者,而诸君子亦未有呼醒痴迷醉梦之妇女,以为请愿之分子者。岂妇女非中国之人民耶?抑变更国体,系重大问题,非吾侪妇女所可与闻耶?查《约法》向载中华民国主权在全国国民云云,既云全国国民,自合男女而言,同胞四万万中,女子占半数,使请愿仅男子而无女子,则此跛足不完之请愿,不几夺吾妇女之主权耶?女子不知,是谓无识,知而不起,是谓放弃。夫吾国妇女智识之浅薄,亦何可讳言?然避危求安,亦与男子同此心理,生命财产之关系,亦何可任其长此抛置,而不谋一处之保持也?静生等以纤弱之身,学识譾陋,痛时局之扰攘,嫠妇徒忧,幸蒙昧之复开,光华倍灿,聚流成海,撮土为山,女子既系国民,胡可不自猛觉耶?用是不揣微末,敢率我女界二万万同胞,以相随请愿于爱国诸君子之后,姊乎妹乎!盍兴乎来!发起人安静生启。
自这小启传布后,倒也有数十个女同志,联翩趋集,当拟定一篇请愿书,呈入参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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