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通俗演义–民国演义 作者:蔡东藩
段祺瑞为袁氏心腹,相知有年,徒以帝制之反抗,至欲置诸死地,刺客之遣,非袁氏使之,谁使之欤?本回所述,虽未明言主使,而寓意自在言中,段氏之不遭毒手,正老天之使袁自省耳。袁氏不悟,复忌及蔡锷,杀之不能,乃欲豢之,豢之不足,乃更宠之。曾亦思自古英雄,岂宠豢所得羁縻乎?徒见其心劳日拙而已。然如蔡锷之身处漩涡,不惜自汙,以求有济,亦可谓苦心孤诣,而小凤仙之附名而显,尤足为红粉生色。巾帼中有是人,已为难得,妓寮中有是人,尤觉罕闻。据事并书,所以愧都下士云。
第五十二回 伪交欢挟妓侑宴 假反目遣眷还乡
却说蔡锷停住了笔,静听小凤仙的话儿。小凤仙却从容道:“上款蒙署及贱名,下款须实署尊号。彼此溷迹都门,虽贵贱悬殊,究非朝廷钦犯,何必隐姓埋名,效那鬼蜮的行径。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若疑我有歹心,天日在上,应加诛殛。”袁皇帝专知罚咒,凤儿莫非学来。蔡锷乃署名松坡,掷笔案上。小凤仙用手支颐,想了一会,竟触悟道:“公莫非蔡都督么?”蔡锷默然。小凤仙道:“我的眸子,还算不弱,否则几为公所给。但都门系龌龊地方,公何为轻身到此?”蔡锷惊异道:“这话错了,现在袁总统要做皇帝,哪一个不想攀龙附凤,图些功名?就是女界中也组织请愿团,什么安静生,什么花元春,统趁势出点风头,我为你计,也好附入请愿团,借沐光荣,为什么甘落人后呢?”小凤仙嗤的一笑,退至几旁,竟尔坐下。蔡锷又道:“我说如何?”小凤仙却正色道:“你们大人先生,应该攀龙附凤,似奴命薄,想甚么意外光荣,公且休说,免得肉麻。”蔡锷又道:“你难道不赞成帝制么?”小凤仙道:“帝制不帝制,与奴无涉,但问公一言,三国时候的曹阿瞒,人品何如?”蔡锷道:“也是个乱世英雄。”小凤仙瞅着一眼道:“你去做那华歆、荀彧罢,我的妆阁中,不配你立足。”锦心绣口,令人拜倒。蔡锷道:“你要下逐客令了,我便去休。”言毕,即挺身出外。小凤仙也不再挽留,任他自去。蔡锷返寓后,默思:烟花队中,却有这般解人,真足令人钦服;我此次入京,总算不虚行了。
过了两天,又乘着日昃时候,往访小凤仙,凤仙见了,却故作嗔容道:“你何不去做华歆、荀彧,却又到这里来?”蔡锷道:“华歆呢,荀彧呢,自有他人去做,恐尚轮我不着。”小凤仙又道:“并不是轮你不着,只恐你不屑去做,你也不用瞒我呢。”可见上文所述,都是以假对假。蔡锷笑着道:“我也曾请愿过了,恐你又要讥我为华歆、荀彧呢。”小凤仙道:“英雄作事,令人难测,今日为华歆、荀彧,安知他日不为陈琳?”蔡锷一听,不由的发怔起来。小凤仙还他一笑道:“奴性粗直,挺撞贵人,休得见怪。”蔡锷道:“我不怪你,但怪老天既生了你,又生你这般慧眼,这般慧舌,这般慧心,为何坠入平康,做此卖笑生涯?”言至此,但见英宇轩爽的女张仪,忽变了玉容寂寞的杨玉环,转瞬间垂眉低首,珠泪莹莹。蔡锷睹此情状,不禁嗟叹道:“好个梁红玉,恨乏韩蕲王。”小凤仙哽噎道:“蕲王尚有,恨奴不能及梁红玉。”说到“玉”字,已是泣不成声,竟用几作枕,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感激涕零,宜作松坡知己。蔡锷被她一哭,也觉得无限感喟,陪了几点英雄泪。凑巧鸨母捧茗进来,还疑是凤仙又发脾气,与客斗嘴,连忙放开笑脸,向锷说道:“我家这凤儿,就是这副脾气不好,还望贵客包涵。”口里说着,那双白果眼睛,尽管骨碌碌的看那蔡锷上下不住。无非是要银钱。蔡锷窥透肺肝,便道:“你不要来管我们。”一面说,一面已从袋中,取出一个皮夹,就皮夹内检出几张钞票,递给鸨母道:“统共是一百元,今天费你的心,随便办几个小碟儿,搬将进来,我就在此夜餐,明天我要请客,你可替我办一盛席,这洋钱即可使用哩。”鸨母见了钞币,好似苍蝇叮血一般,况他初次出手,便是百圆,正是一个极好的主顾,便接连道谢,欢天喜地的去了。
此时小凤仙已住了哭,把手帕儿揩干眼泪,且对着蔡锷道:“你明日要请何人?”蔡锷约略说了几个,小凤仙道:“好几个有名阔佬,可惜……可惜!”蔡锷道:“可惜什么?”小凤仙道:“可惜我不配做当家奴。”蔡锷道:“我有我的用意,你若是我的知己,休要使着性子。”小凤仙不待说完,便道:“这便是我们该死,无论何等样人,总要出去招接。”说至此,眼圈儿又是一红。蔡锷道:“不必说了,我若得志,总当为你设法。”小凤仙又用帕拭泪道:“不知能否有这一日?我只好日夜祷祝哩。”蔡锷正欲问她履历,适鸨母已搬进酒肴,很是丰盛,鸨母又随了进来,装着一副涎皮脸儿,来与蔡锷絮聒,一面且谆嘱凤仙道:“你也有十六七岁了,怎么尽管似小孩子,忽笑忽哭,与人呕气。”小凤仙听到此语,就溜了蔡锷两眼。蔡锷便向鸨母道:“你不要替她担愁,你有事尽管出去,不必在此费神。”鸨母恐蔡锷惹厌,乃不敢多嘴,转身自去。到了门外,尚遥语小凤仙道:“你要殷勤些方好哩,休得慢客,若缺少什么菜蔬,只管招呼便是了。”无非是钞票的好处。
小凤仙应了数声。蔡锷待她去远,竟屏退侍儿,立起身来,把门阖住。小凤仙道:“关了门儿,成什么样?”蔡锷随答道:“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于是两人对酌,小语喁喁,复由蔡锷问及小凤仙履历,凤仙自言本良家子,因父被仇人陷害,乃致倾家破产,鬻己为奴,辗转入勾栏。起初负着志气,不肯接客,经鸨母再三胁迫,方与鸨母订约,客由自择,每月以若干金奉母。鸨母拗她不过,乃任她所为。不过随时监督,偶或月金不足,才与她唠叨数语罢了。小凤仙述毕,又不知流了若干泪珠,后复转询蔡锷意旨。蔡锷道:“来日方长,慢慢儿总好说明。”小凤仙懊恼起来,竟勃然变色道:“公尚疑我么!”语甫毕,竟忍痛一咬,嚼舌出血,喷出席上道:“奴若泄君秘密,有如此血。”仿佛《花月痕》中的秋痕。蔡锷道:“这又是何苦呢。我已知卿的真诚了,但属垣有耳,容待后言。”小凤仙乃徐徐点首,待至酒兴已阑,方由小凤仙启门,叫进两碗稀饭,蔡锷喝了几口,即便放下,当由侍儿绞给手巾,揩过了脸,随身掏出计时表仔细一阅道:“时不早了,我要回寓哩。”小凤仙慨然道:“儿女情肠,容易消磨壮志,我也不留你了。”至理名言,不意出于妓女。蔡锷道:“明日复要相见哩。”小凤仙向他点头,锷即出门去了。
次日傍晚,又复到云吉班,由小凤仙接着,即问酒席有无备就?小凤仙道:“已预备停当了,敢问贵客可邀齐否?”蔡锷道:“即刻就来。”小凤仙即令鸨奴等整设桌椅,办齐杯箸,一刹那间,电灯放光,四壁荧荧,外面已有车马声蹴踏而来。蔡锷料知客至,正要出迎,但听得一人朗声道:“松坡,你真是个诚实的君子,今宵践言设席哩。”蔡锷望将过去,乃是参政同僚顾鳌,便答道:“巨六兄!你首先到来,也是全信,也好算一个诚实人哩。”语毕,便导引入室。小凤仙也出来应酬,顾鳌正要称赏,接连便是杨度、孙毓筠、胡瑛、阮忠枢、夏寿田等数人,陆续报到,由蔡锷一一导入。杨度见了小凤仙,眼睁睁的看了一会,小凤仙反不好意思起来,只望蔡锷身边,闪将过去。蔡锷也已觉着,笑语杨度道:“你想是认错了,这是小凤仙,不是小赛花。”阮忠枢即插嘴道:“人家已吃醋了,皙子还要眈眈似贼,作什么呢?”杨度方转向忠枢道:“不信这个俏女郎,偏能笼络大蔡做一个臧文仲,真是匪夷所思。”蔡锷道:“狗口里无象牙,你何为被小赛花所迷,演出一出《穆柯寨》?”插入谐语,随笔成趣。胡瑛道:“我等是来吃喜酒,并不是来讨便宜,大家省说几句,还是事归正传为是。”于是相将入座。蔡锷随道:“梁公为了何事,到此时还不见来?”杨度笑道:“想是赴海龙王处借宝去了。”话未说完,外面已有人传入道,梁大人到了。财神爷到来,应另具一番笔墨。蔡锷忙自出迎。大家亦一律起座,但见硕大无朋的梁财神,大摇大摆的踱将进来,脸上已含着三分酒意,对着诸人道:“我与敝友谈心,多饮几杯,累得诸君久待,抱歉异常。”大家都谦词相答。因台面已经摆齐,遂公推梁士诒坐了首席,财神居首,煞有寓意。余人依齿坐定,蔡锷乃坐了主席,招呼龟奴,呈上局票。各人都依着熟识的名妓,写入票中,独杨度握住了笔,想了一会,大家都道:“皙子敢是怕羞,为何不写小赛花?”杨度不睬,随下笔写一“花”字,大众又道:“写错了,写错了,‘花’字在下,为何翻转头来?”正说着,杨度已接写“元春”二字。大众又道:“这是袁大公子的禁脔,花界请愿团的首领,哪肯轻易到来?”杨度道:“我去叫她,自然就来。”蔡锷亦凑趣道:“元春不至,怎显得这位杨大人?”一是筹安会的领袖,一是请愿团的领袖,彼此同志,应当就征。待至列坐写齐,方交与龟奴,随票征召去了。
小凤仙即携着酒壶,各斟一杯状元红。梁财神发言道:“我等在此吃喜酒,恐蔡夫人又在寓吃冷醋,我却要请教松坡,如何调停?”暗映后文。杨度道:“这又是松坡的故事了,我也微闻一二。”蔡锷道:“男儿作事,宁畏妇人?”梁财神道:“这也休说!对着外面如此硬朗,一入闺中,恐闻了狮吼,便弄得没主张,或转向床前作矮人呢。”蔡锷愤然道:“梁公且看!我不是这般庸懦,已准备与她离婚。”顾鳌道:“你是结发夫妻,为甚么无缘无故,说起离婚两字来?若归我判断,简直不准。”胡瑛复插入道:“列位同来贺喜,为何说这扫兴话?且蔡君新得美人,正是燕尔的时候,我们应猜拳吃酒,贺他数杯呢。”孙毓筠、夏寿田等齐声赞成,遂由胡瑛开手,与蔡锷猜了数拳。余人挨次轮流,互有输赢。刚刚轮完,只听门帘一响,走进了好几个粉头,各打扮得异样鲜妍,仿佛如花枝儿一般,钗光鬓影,脂馥粉香,正是目不胜接,鼻不胜闻。各粉头均依着相识,在后坐下,独杨度所叫的花元春,还是未到。蔡锷笑道:“这花姑娘想又请愿去了,皙子今日恐要倒霉呢。”杨度道:“想不至此。”胡瑛道:“还不如再行猜拳,既贺了蔡松坡,也须续贺凤姑娘。况她的姊妹们,来此不少,何不叫她敬酒呢?”小凤仙连忙推辞,胡瑛不从,当更摆好台杯,令各粉头猜拳。顿时呼五喝六,一片清脆声,振彻耳鼓,钗钏亦激得铿锵可听。小凤仙输了几拳,饮得两颊生红,盈盈春色,蔡锷恐她不胜酒力,便语小凤仙道:“你素不善饮,我与你代几杯罢。”梁财神接口道:“不准,不准。”说着时,外面已报“花小姐到了。”足见声价。杨度喜慰非常,几欲出座欢迎,大众也注目门外,但见一个很时髦的丽姝,大踏步跨进门槛,见首席坐着梁财神,便先踱至梁座旁,略弯柳腰,微微一笑道:“有事来迟,幸勿见罪。”不向杨座前道歉,独至梁座前告罪,写尽妓女势利。梁亦拈须一笑,她乃慢慢的走至杨度身旁,倚肩坐下。杨度笑问道:“你有甚么贵干?”元春即接口道:“无非为着请愿事,与姊妹们续议进行,若非你来召我,我简直要告假呢。”杨度闻了此言,似觉得格外荣宠,连面上都奕奕有光。大家听了“请愿”二字,又讲到帝制上去,如何推戴,如何筹备,各谈得津津有味。蔡锷也附和了数语。孙毓筠向杨度道:“我等拳已轮遍,只有花小姐未曾轮过了。”杨度道:“阿哟,我几忘记了。”一心佐命,怪不得他失记。花元春却也见机,便伸出玉手,与全席猜了一个通关,复与小凤仙猜了数拳,略憩片刻,便起身告辞,竟自去了。梁财神目送道:“怪不得她这样身价,将来要备选青宫。应四十九回。今日到此,想还是皙子乞求来的。”杨度把脸一红,只托言酒已醉了。蔡锷随招呼进饭,一面令小凤仙斟酒一巡,算是最后的敬礼。大众饮干了酒,饭已搬入,彼此随意吃了半碗,当即散座。有洗脸的,有吸烟的,又混乱了一阵,各粉头陆续归去。自梁财神以下,也依次告归。蔡锷一一送出,仍返至小凤仙室中。小凤仙道:“这等大人先生,有几个含着国家思想,令我也不胜杞忧哩。”蔡锷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为我辈男子说的,与汝等何干?”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