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通俗演义–民国演义 作者:蔡东藩
泸城一下,川省复震,免不得有急电到京,老袁也觉惊惶。嗣又接湖广警报,李烈钧攻入湖南,陆荣廷攻入广东,顿时惊上加惊,愁上加愁;接连是日本公使日置益,又提出外交意见书,送达外交部,书中大意,说是:“奉本国政府训令,因中国内乱蔓延,北京政府,既无平乱能力,滇、桂、黔方面,又系维持共和,不得视为乱党,本国政府,现已承认为交战团体”等语。未几,又有英、法、俄、美各公使,陆续至外交部,请老袁速即取消帝制,免得久乱。老袁正应接不遑,忽来了一道长电,急忙令秘书照译。起首二语,是为速行取消帝制,以安人心事。老袁见了,忙令译末尾数码,一经译出,顿令一位阴鸷险狠的袁皇帝,挫闪了腰,扑塌一声,向睡椅上奄卧下了。看官!你道这电是何人发来?原来是江苏将军冯国璋,山东将军靳云鹏,江西将军李纯,浙江将军朱瑞,及徐州将军张勋。这五位将军,本是大江南北的重要人物,平时又是袁氏心膂,此次为了帝制问题,已不免有些解体,老袁很为注意,陡然来了这道电文,哪得不令他丧气。秘书员见老袁躺倒,还疑他是昏晕过去,偷眼一瞧,只见他睁着双眼,竖起两眉,拳头又握得很紧,越发令人惊怕;他又不敢呼唤,但密令左右去请太子。不一刻,克定进来,走近老袁椅前,老袁忽挺身坐起道:“你……你好!你一心一意的劝我为帝,你好将来承袭,我听了你,费尽心机,反惹出这种祸祟。现在人心已变,西崩东应,叫我如何下台呢?”克定支吾道:“目下只有滇、黔、桂三省,起兵为逆,想也没甚要紧。”老袁道:“你不看五将军电文么?”克定乃转至案前,见秘书所译,约有原文一大半。看了一遍,也吓得不敢作声。也只有这些胆量。老袁又道:“你快去请了段芝泉来。”克定闻得段芝泉三字,暗想自己是他的对头,就使去请,如何肯来,便嗫嚅道:“恐……恐他未必肯来哩。”老袁道:“曹锟、张敬尧有密电前来,统说要起用老段,目今事已急了,只好请他出来罢。”克定不敢多嘴,没奈何硬着头皮,去请段祺瑞,果然闭门不纳,紧称挡驾,于是怏怏而返,仍旧来见老袁。老袁长叹道:“多年交谊,一旦销磨,统是由儿辈淘气哩!”谁叫你听儿子语?克定道:“徐老伯尚在天津,不如去请他罢。”老袁道:
“快去快去!”克定奉命趋出,竟向天津去讫。
老袁再阅五将军警告,看他语意,似乎帝制不撤,也要仿滇、黔、桂三省,宣告独立。这一急非同小可,不得不申召群僚,大开御前会议。除六君子、十三太保外,所有国务卿以下,如各部总长等,统共与会。老袁先取出五将军电文,晓示大众,随即唏嘘道:“照五将军来电,是要我取消帝制,我本没有帝王思想,只因群情所迫,勉强出此。想欺人。今既有人不服,我也似不应拘执哩。”言未已,见朱启钤、梁士诒已出奏道:“陛下如取消帝制,是威信俱堕,示人以弱了。臣等不敢从命。”说至“命”字,又有人抗声道:“自帝制发生以来,愚意已暗抱悲观,不过京中人望,多表赞成,怎敢妄参异议?目今西南大势,十去八九,总统悔祸,虑及大难,计惟下令罪己,严惩首要,或足收拾人心,挽回万一。倘帝制取消,党人尚不肯罢兵,是曲在党人,不在总统。即如各国公使,也无从援为话柄,助逆畔顺,变乱自可立平了。大总统前日,尝谓宁牺牲子孙,救国救民,奈何恋恋这帝位呢?”袁廷中有此谠论,却是难得,但也只顾到一半。袁总统闻言一瞧,乃是署教育总长的张一麐,随淡淡的答道:“仲仁,一麐字。你去岁曾劝阻帝制,我悔不从你的话呢。”晓得迟了。梁士诒等本欲与辩,奈老袁已有悔意,未便哓哓力争,惟说出“陛下慎重”四字,总算是最后良策。老袁又沈吟起来,到了散会,仍然未决。是夕满腹踌躇,眼巴巴的望着徐东海,替他解决一切。待至次日巳牌,尚未见克定转来,惟外面呈入一书,当即披览,看了第一句,已不免惊讶得很。正是:
破晓方回皇帝梦,展书惊得圣人言。
究竟书中写着何词,且到下回再说。
自护国军起义后,与袁军交绥,多半从略,独于蔡锷督师入蜀,连败张敬尧等,详述靡遗。盖一以嘉蔡之首义,二以见蔡之多才,民国中有此英雄,庶不愧为伟人耳。且滇、黔、桂发难于先,五将军警告于后,而袁氏智尽能索,不得已有取消帝制之议。再造共和,微蔡公之力不至此。若张一麐辈,虽抗直有声,要不过一成败论人之见,作者且不没其直,况蔡公乎?《春秋》之义在褒贬,吾知作者之意,亦此物此志云尔。
第六十七回 撤除帝制洪宪销沉 怅断皇恩群姬环泣
却说袁世凯展阅来书,看了第一句,即不免惊疑。看官!
道是甚么奇谈?原来是一封信。
慰庭总统老弟大鉴:总统下加入老弟二字,真是奇称。
老袁暗想道:“为何有这般称呼?”正要看下,忽见克定趋入道:“徐伯伯来了!”老袁把书信放下,连忙道一“请”字。克定即至门外传请,须臾,见徐世昌趋入,老袁忙起身相迎。徐世昌向前施礼,慌得老袁赶紧拦阻,且随口说道:“老友何必客气,快请坐罢!”世昌方才入座。老袁也坐了主席。便道:“你在天津享福,我在这里受苦,所以命克定前来邀请,烦你老友替我设法才是。”世昌道:“不瞒总统说,世昌年已老了,既没有才力,又没有权势,只好做个废民罢了,还有何心问世?今因大公子苦口相邀,世昌不忍拂情,所以来此一行,乘便请安。若为政局起见,请总统转询他人,世昌不敢与闻。”乐得推诿。老袁笑答道:“菊人,你我是患难故交,今复惠然肯来,足见盛情,还要说甚么套话?好歹总替我想个法儿,凡事总可商量的。”世昌才说道:“他事且不必论,现在财政如何?”开口即说财政,到底是老成人语。老袁皱着眉道:“不必说了。现在各省的解款,多半延宕,所订外国借款,又被乱党煽惑,停止交付,总之由我做错,目下只仗老友挽回哩。”世昌未便急答,却从案上一望,但见有一叠信纸摊着,大约有十多张,便问老袁道:“这是何人书信?”老袁道:“我倒忘记了。我只看过一句,叫我做总统老弟,想是有点来历哩。”说着,便起身取下,与世昌同阅。世昌瞧着第一句,也是惊异,入后乃洋洋洒洒,历揭老袁行事的错处,且为老袁想了三策,上策是避位高蹈,中策是去号践盟,下策是将王莽的渐台,董卓的郿坞,作为比例,末后是说从前强学会中,彼此饮酒高谈,坐以齿序,我为兄,你为弟,交情具在,因此忠告。统篇约有一万字,好似苏东坡、王荆公的万言,署名乃是康有为。原来就是文圣人。两人看罢,由徐世昌偷瞧老袁,面上似不胜愠色,便道:“这等书呆子,也不必尽去睬他,但世昌却有一言相质,究竟总统是仍行帝制呢,还是取消帝制?”老袁半晌才答道:“但能天下太平,我亦无可无不可。”你亦想学圣人么?世昌道:“总统如果随缘,平乱谅亦容易,但须邀段芝泉出来帮忙,他是北洋武人的领袖,或还能镇压得定呢。”老袁摇首道:“我已去请他过了,他不肯来,奈何?”世昌道:“他的意思,无非是反对帝制,若果把帝制取消,我料他非全然无情。”老袁道:“别人去请,恐是无益,我又不便亲邀,若老友能代我一行,那是极好的了。”世昌想了一会,方起身道:“我且去走一遭罢。”老袁道:“全仗老友偏劳。”
世昌自去,老袁在室中待着,见克定复趋入道:“徐老伯如何说法?”老袁道:“他要我取消帝制,现在去邀请段芝泉了。”克定道:“帝制似不便取消哩。”老袁道:“楚歌四面,如何对待?”克定道:“不如用武力解决。”老袁哼了一声道:“靠你几个模范军,有甚么用处?我自有主见,不必多言。”克定乃退。既而徐世昌转来,说是段芝泉已有允意,惟必须撤销帝制,方肯出来效力。老袁沉着脸道:“罢!罢!我就取消帝制罢。明日要芝泉前来会议,我总依他便是。”世昌应了一声,又辞别出去。翌晨再开会议,徐世昌先至,段祺瑞亦接踵到来,余如国务卿等统已齐集。只六君子、十三太保,却有一大半请假。想是无颜再至。老袁也不欲再召,只把取消帝制的理由,约略说明,言下很有惋容。世昌道:“大总统改过不吝,众所共仰,似无容疑议了。”大众统俯首无词,老袁道:“菊人、芝泉统是我的老友,往事休提,此后仍须借着大力,共挽时艰。”段祺瑞道:“大总统尚肯转圜,祺瑞何敢固执,善后事宜,惟力是视便了。”老袁乃命秘书长草拟撤销帝制命令,一面散会,一面邀徐、段两人,及王式通、阮忠枢留着,俟命令已经拟定,再令四人善为润色。段本是个武夫,阮又是个帝制派中的健将,两人不来多嘴,全凭那斲轮老手徐世昌,及倚马长才王式通,悉心研究,哪一句尚未妥适,哪一字还须修改,彼此评议了好多时,方才酌定,随将草稿呈袁自阅,但见稿中写着:
民国肇建,变故纷乘,薄德如予,躬膺巨艰。忧国之士,怵于祸至之无日,多主恢复帝制,以绝争端而策久安,癸丑以来,言不绝耳,予屡加呵斥,至为严峻;自上年时异势殊,几不可遏,佥谓:“中国国本,非实行君主立宪,决不足以图存,倘有葡、墨之争,必为越、缅之续。”遂有多数人主张恢复帝制,言之成理,将士吏庶,同此悃忱,文电纷陈,迫切呼吁。予以原有之地位,应有维持之责,一再宣言,人不之谅。嗣经代行立法院议定,由国民代表大会,解决国体,各省区国民代表,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并合词推戴。中国主权,本于国民全体,既经国民代表大会,全体表决,予更无讨论之余地,然终以骤跻大位,背弃誓词,道德信义,无以自解,掏诚辞让,以表素怀。乃该院坚谓元首誓词根于地位,当随民意为从违,责备弥周,已至无可诿避,始以筹备为词,藉塞众望,并未实行。及滇、黔变作,明令决计从缓,凡劝进之文,均不许呈递,旋即提前召集立法院,以期早日开会,征求意见,以示转圜。越掏越臭。予本忧患余生,无心问世,遁迹洹上,理乱不知;辛亥事起,谬为众论所推,勉出维持,力持危局,但知救国,不知其他。中国数千年来,史册所载帝王子孙之祸,历历可征。
予独何心,贪恋高位?乃国民代表,既不谅其辞让之诚,而一部分之人民,又疑为权利思想,性情隔阂,酿为厉阶。诚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烛物,实予不德,于人何尤?辜我生灵,劳我将士,以致中情惶惑,商业凋零,抚衷内省,良用矍然。屈己从人,予何惜焉?代行立法院转陈推戴事件,予仍认为不合事宜,着将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认帝位之案,即行撤销,由政事堂将各省区推戴书,一律发还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转发销毁。呜呼痛哉!
所有筹备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诚,以洽上天好生之德,洗心涤虑,息事宁人。盖在主张帝制者,本图巩固国基,然爱国非其道,转足以害国;其反对帝制者,亦为发抒政见,然断不至矫枉过正,危及国家。务各激发天良,捐除意见,同心协力,共济事艰,使我神州华胄,免同室操戈之祸,化乖戾为祥和。总之万方有罪,在予一人。终不脱皇帝口吻。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而不顾也。仍自称大总统,未免厚颜。方今闾阎困苦,纲纪凌夷,吏治不修,真才未进,言念及此,终夜以兴。长此因循,将何以国?嗣后文武百官,务当痛除积习,黾勉图功,凡应兴应革诸大端,各尽职守,实力进行,毋托空言,毋存私见。予惟以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为制治之大纲。我将吏军民,尚其共体兹意!此令。
老袁瞧毕,好一歇方道:“算了罢!明日颁发便了。”徐、段诸人,统行退出。老袁又把这稿底,瞧了又瞧,暗想把这种文字,宣布出去,分明是自己坍台,但若捺住不发,将来大众离心,连总统都做不成。目下火烧眉毛,只好暂顾眼前,再作计较,乃咬定牙龈,将这命令交与秘书,携往印铸局排印。忽有一书呈入,当即启阅,乃是克定手笔,略云:
自筹安会发生,以迄于今,已历七阅月。此七阅月中,呕几许心血,绞几许脑力,牺牲几许生命,耗费几许金钱,千回百折,始达到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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