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通俗演义–民国演义 作者:蔡东藩
自筹安会发生,以迄于今,已历七阅月。此七阅月中,呕几许心血,绞几许脑力,牺牲几许生命,耗费几许金钱,千回百折,始达到实行帝制之目的。兹以西南数省称兵,即行取消帝制,适足长反对者要挟之心。且陛下不为帝制,必仍为总统,则今日西南各省,既不慊于陛下为帝,而以独立要挟取消帝制者,安知他日若辈不因不慊于父为总统,而又以独立要挟取消总统乎?窃恐其得步进步,或无已时也。料得正着。今为陛下计,不如仍积极进行之为愈。且西南各省,虽先后反抗,而北方军民,则固相安无事。陛下苟于此际正位,即使西南革党,兴兵北犯,然地隔万里,纵旷日持久,未必能直捣幽燕。况军力之强弱各殊,主客之劳逸迥别,胜败之结果,尚在不可知之数乎?就令若辈不肯归化,亦不过以长江或黄河南北,为鸿沟已耳,则陛下纵不能统一万方,亦胡不可偏安半壁哉?较今兹自行取消帝制,孰得孰失,何去何从,愿陛下熟思之。
老袁览到此书,又不禁动了疑心,便独自一人,踱入内厅,背着了两只手,在那厅室中打着磨旋,好似镬沿上的蚂蚁一般。蓦闻背后有人道:“万岁爷有请!”急忙回视,乃是女官长安静生,便道:“你不要叫我万岁爷,仍叫我大总统。”安静生道:“万岁自万岁,总统自总统,为甚么做了万岁,又做总统呢?”却是奇怪。老袁道:“你晓得什么?你传何人的命令,敢来请我?”安静生道:“皇后娘娘及妃子等,统请皇上入内,有事相禀。”老袁乃随她进去。一入内室,但见一后十四妃,均聚集一堂,黑压压的立着。洪姨先抢前一步,运着娇喉,向老袁道:“陛下为什么要取消帝制?须知妾等朝盼夕望,刚刚有些望着了,哪知陛下反半途拆桥哩。”说着那泪珠儿已淌了下来。老袁瞧着,不由的心中一酸,好象万把钢刃,穿入心房,一时说不出苦楚。周姨又上前道:“取消帝制的命令,已宣布么?”老袁方逼出一语道:“已交到印铸局去了。”洪姨带哭带呼道:“安女官长,你快传出去,叫侍卫去收回成命。”安静生口虽应诺,却亦不敢径行。于夫人亦启口道:“前日我曾说过,皇帝是不容易做的,你等都想做什么妃嫔,反说我是黄脸婆,不中抬举,今日我这黄脸婆,已被你等抬举得够了,这个叫我国母,那个叫我皇娘,忽地儿又要取消这等名目,我的黄脸儿,却没处藏躲呢。”看官,听到此语,几疑于夫人何故变志,也想做皇后娘娘?原来徐东海夫人,及孙宝琦夫人,曾寄寓京师,与于夫人尝相往来,当是年阴历元旦,入宫贺年,居然行叩安礼,于氏亦觉得光荣无比,渐渐的热中起来,今又闻要取消帝制,自然忿懑异常,所以有此夹七夹八的话儿。富贵迷人,煞是厉害。洪姨听了,益觉胆大,催安静生去取回命令。安静生尚呆呆站着,老袁也拿不定主意,便嘱安静生道:“你叫侍卫去取,只说是篇中文字,尚有误处,须再加改正,方好排印哩。”安静生才奉命去了。不一时已将原稿取到,呈与老袁,老袁藏在袋中,默默坐着。各姬妾等破涕为笑,又在老袁前说长论短,老袁也无心听及,只管对人发怔。转瞬间已是天晚,姬妾等陪他夜膳,他也食不甘味,胡乱的吃了一顿。
食毕,又去过那老瘾,才吸数口,忽由安静生传入道:“外面有徐世昌求见。”老袁忙即出来,见了世昌,但闻他开口道:“世昌特来辞行,翌晨要仍往天津去了。”突如其来。老袁道:“你既承认帮忙,为何又要他去?”世昌道:“总统好变卦,难道不准世昌变卦么?”老袁知他语中有因,便道:“我明日准发取消帝制令,老友不必多疑。”世昌道:“闻得山东、浙江、湖南等省,统有独立消息,若要仍行帝制,恐不到两日,都发生变端了。”老袁愈加着急,忙从袋中掏出稿纸,交与左右,令印铸局连夜排印,一面语世昌道:“这国务卿一职,仍请老友复任。”世昌道:“陆子欣也没甚误事,否则改用段芝泉。”老袁不待说完,便道:“我意已定,请你勿辞,芝泉呢,任他作参谋总长便了。”世昌起座道:“且至明日再议。”老袁点首,世昌复去。
老袁退入内室,各姬妾复来问讯,老袁凄然道:“我到手的帝位,不料竟成泡影,我是德薄能鲜,无容多说了,你等也福命不齐,做了几十日的皇帝家眷,殊不值得。但我虽然不得为帝,总还好做大总统,倘或天缘辐辏,将来仍好恢复帝制,可惜我年老了,恐此生不能如愿了。”自知将死。言毕,竟泪下数行。各姬妾等见他状态颓丧,语言凄楚,无不掩面涕泣,就是能言舌辩的洪、周两姨,至此也不便再劝,空落得泪珠满面,变成了带雨梨花。一场空欢喜,却是难受。大家哭了一场,陆续的溜入房中,各自归寝。老袁也随择一室,做总统梦去了。
次日为三月二十二日,颁示取消帝制命令,并废止洪宪年号,仍称中华民国五年,收回洪宪公债,改为五年公债,谕禁各省官吏,不得再称皇帝圣上,自称臣仆奴才,一面解国务卿陆徵祥兼职,仍令徐世昌复任,且就政事堂中,再开联席会议。徐、段等均来列席,筹议了小半日,始决定善后办法三条:
(一)电知驻外各公使,将帝制撤销事件,转告各国政府;驻京外使,由外交部次长曹汝霖面达。
(二)责令警厅谕示国民。
(三)通令各省大吏,销毁推戴书及代表名册,并征求其最后意见,限二十四小时答复。
三条件外,又召集代行立法院,开临时会,即以次日为会期。这代行立法院中的参政员,本有三派,一为帝制派,二为非帝制派,三为中立派。自帝制派得势,第二派多挂冠辞去,院中人数,已去了三分之一。至帝制撤销,第一派又无颜出席,所以二十三日开会,不过寥寥数人,未能如额,仍然散去。延至二十五日,再行召集,帝制派大半不到,惟非帝制派,却有好几人到会,勉强凑成个半数。徐世昌代表老袁,出席演述,略言:“时局危急,务请各参政为国宣劳,筹议善后。”说至此,忽惹起一片喧嚷声,不是骂洪宪功臣,就是说共和蟊贼,大家瞎闹一场,经院长溥伦及梁士诒、王印川、陈汉第、江瀚、汪有龄、施愚、胡钧等,竭力维持,才算静了小半日,议了三案:(一)是咨请政府撤销国民代表大会公决的君主立宪案;(二)是取消参政院为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名义案;(三)是咨请政府恢复帝制中修改的民国法令案。三案议定,天已日昃,徐世昌出了院门,回报老袁,并请退还推戴书。老袁乃令朱启钤照行,将推戴书缴还代行立法院,自己懊闷得很,复检出宫中帝制文件,共有八百四十通,一古脑儿塞入炉中,付祝融氏收藏,再令袁乃宽检出各项御用品,也一并销毁。最后拟烧到新制的万岁牌,被乃宽双手抢住,不肯付火,还算保全。此外如价值五六十万元的衮龙袍,价值四十万元的檀香宝座,价值六十元的登极御袜等,统留贮后宫,作为袁皇帝的纪念品。可怜自民国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起,至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止,统共八十三日,闹了一场屋里皇帝的大梦。小子有诗叹道:
一纸官书示百僚,新华王气黯然销。
早知世态沧桑变,何苦当时梦帝朝。
这八十三日的皇帝梦中,所有费用,核算起来,煞是惊人,待小子下回申明。
徐、段心中,只反对帝制,并非深恨老袁,故袁氏有撤销帝制之命,而两人即联翩登台,盖未知帝制撤销后之尚有余波也。袁克定作书阻父,颇有先见之明,但楚歌四逼,以项羽之勇,尚且自刎乌江,宁袁氏得偏安燕、蓟乎?袁氏撤销帝制,其死速,袁氏不撤销帝制,其死愈速,且恐不止一死而已,故有为袁氏计,谓撤销帝制为非策者,亦谬论也。观老袁之踌躇未决,取回成命,而其后卒决计宣布者,亦职是故耳。群姬何知大计?自不免以一哭了之,然老袁之死期,已于此兆矣。
第六十八回 迫退位袁项城丧胆 闹会场颜启汉行凶
却说帝制时代的费用,原定额数系六千万元,大典筹备处,约二千万元,登极犒军,约一千万元,余如收买国民代表,津贴请愿代表,贿嘱各地报馆,补助各处机关,以及各处联络,各种运动,总数为三千万。欲要问他财政的来源,无非是内外借款,救国储金,各项税则,以及中国、交通两银行的资本金。总言是民脂民膏。看官!你想大好的中华民国,无端生出帝制问题来,空令百姓加了无数负担,真是何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到了帝制不成,大典筹备处,已将二千万元报销用尽,就是三千万元的杂费,也差不多是要合讫了。惟犒军费一千万,拨作川、湘、桂军饷,总算是易一用途,但尚且不敷甚巨。老袁撤销帝制,一大半为财政困难,无法久持,所以忍痛中断,并非全为五将军警告,及徐、段两人要求,看官想亦洞鉴呢。再加论断。闲话休提。
且说徐世昌既复任国务卿,段祺瑞亦接奉命令,任为参谋总长,一文一武,携手登台,第一着便是调和南北,当下由二人发起,邀入副总统黎元洪,联名拍电,分致蔡锷、唐继尧、陆荣廷诸人。略谓:“帝制取消,公等目的已达,务望先戢干戈,共图善后。”哪知此电拍去,似石沉海,绝不见复。惟各省大吏,奉到二十四小时答复公文,还算次第呈词,多主和平。应上文。江苏将军冯国璋,且谓:“撤销帝制,系现时救急良法,嗣后长江一带,可保无虞”云云。徐、段等稍稍安心。嗣复想了一策,因前时有康有为书,曾劝老袁取消帝制,此时帝制已罢,正好复函通问,并请他转劝梁启超顾全大局,首创和议,且令梁转告蔡锷,商议和解条件。从两代师生入手,也算苦心。和款共六条:(一)滇、黔、桂三省,取消独立;(二)责令三省维持治安;(三)三省添募新兵,一律解散;(四)三省战地所有兵,退至原驻地点;(五)即日为始,三省兵不准与官兵交战;(六)三省各派代表一人来京筹商善后。这六条和议传达粤东,康将原文电梁,梁亦将原文电蔡,蔡锷正进兵叙州,与西医汤根、鲁特,磋商停战事宜。汤、鲁二人,系由四川将军陈宦嘱托,浼他调停。蔡允停战一星期,嗣接到议和转电,不愿相从,乃径电黎、徐、段三人道:
北京黎副总统徐国务卿段总长鉴:奉来电,敬谂起居无恙,良慰远系。迩者国家不幸,至肇兵戎,门庭喋血,言之痛心。比闻项城悔祸,撤销帝制,足副喁望,逖听下风,曷胜钦感。惟国是飘摇,人心罔定,祸源不靖,乱终靡已。默察全国形势,人民心理,尚未能为项城曲谅,凛已往之玄黄乍变,虑日后之覆雨翻云,已失之人心难复,既堕之威信难挽。若项城本悲天悯人之怀,为洁身引退之计,国人轸念前劳,感怀大德,馨香崇奉,岂有涯量?公等为国柱石,系海内人望,知必有以奠定国家,造福生民也。临电无任惶悚景企之至。锷叩。
徐、段等接到此电,料他未肯就绪,再电令龙济光与陆荣廷婉商。龙正为粤东一带,党人蜂起,防不胜防,又闻桂军逼粤,焦急得很。应六六回。一奉中央命令,当即电告陆荣廷,说得非常恳切,并浼陆出作调人,陆本无和意,不得已转告滇、黔,滇督唐继尧,黔督刘显世,均不肯照允,且言:“如欲求和,应由中央承认六大条件。”也是六条。这六大条件,却非常严厉,由小子开述如下:
(一)袁世凯于一定期限内退位,可贷其一死,但须驱逐至国外。
(二)依云南起义时之要求,诛戮附逆之杨度、段芝贵等十三人,以谢天下。
(三)关于帝制之筹备费及此次军费约六千万,应抄没袁世凯及附逆十三人家产赔偿。
(四)袁世凯之子孙,三世剥夺公权。
(五)袁世凯退位后,即按照约法,以黎副总统元洪继任。
(六)文武官吏,除国务员外,一律仍旧供职。但军队驻扎地点,须听护国军都督之指命。
看官!你想这六条要求,与中央开出的六条款约,简直是南辕北辙,相差甚远,有甚么和议可言?还有最要的声明,说是:“袁氏一日不退位,和议一日不就范”云云。那老袁取消帝制,已是着末一出,若还要他辞去总统,就使护国军入逼京畿,他也是不肯承认的。天下事有进无退,老袁退了一步,便要驱他入瓮,正不出大公子所料。滇、黔既协商定议,遂电复陆荣廷,陆即电龙,龙即电北京。徐、段入报老袁,老袁又吃了一大惊,连忙转问徐、段,再用何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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