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颖之谢君阳正传





谢默懂这个理。 
还是不理他,也不答。半晌,身后已无动静。 
以为那人走了,回头,却见,一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幽幽地看他。 
夜色迷蒙,天光已晚。 
崔府的水池很大,崔家的仆役在入夜的时候,会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点上一盏盏纸做的莲花灯。 
烛光飘摇,微弱的映上了人脸。 
此情此景,扳起脸,有点难。 
〃怎么还不走?〃 
声音柔和,他问。 
〃有事想和你说。〃 
他答得也淡淡。 
〃什么事?〃 
崔宜用手捻起一盏莲花灯,放在临波阁的石桌上,瞧着在晚风中摇曳的小小火焰。 
〃你可知道朝仪?〃 
〃朝仪?这我怎么不知道。〃 
眨眼,对崔宜的问题,谢默有些觉得好笑。 
别人都不记得,崔宜也不该忘却,他的祖父是端方先生谢桐,精通历代仪礼。而他谢默,是谢桐的孙子。 
耳濡目染,诗书传家,他知道的东西,要比一般人来的多。 
崔宜这话,问错了。 
〃那你知道面见圣上,要行山呼舞蹈之礼吗?〃 
〃知道。〃 
听到这话,谢默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会吗?〃 
很轻很低很柔的声音,飘进耳际,近得就象紧贴着他身旁说的话语。 
有时神情会泄露一些秘密,有时害羞会让不老实的人变得老实。 
谢默突然变得很老实。 
〃不会,那是蛮仪之礼。〃 
带着些鄙夷,清雅的声音掩盖不住晕红的颜面上,那样着恼的神情。 
他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臣民面见皇帝所行的最尊贵礼节蹈舞之礼。 
祖父说,杨坚建隋代北周,恢复古礼,虽有大半礼仪传承自周礼,可这蹈舞礼却有可能出自北魏。 
即是蛮夷之礼,不知也罢。 
谢默随祖父学了很多仪礼,唯一没学过,也不会的就是蹈舞礼。 
他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他谢默也得学祖父瞧不起的蛮夷之礼。 
崔宜轻笑。 
〃看得起,看不起,都得学啊!来,过来,我教你……〃 
〃为什么一定得学这东西。〃 
不安分地嘀咕,身子却朝他靠过来。 
阿默这家伙,从来就很喜欢口是心非。 
崔宜,手扶在谢默腰间,宽大的白衫下微凉的肌肤仿佛触上他的手心。有一刻,崔宜的心漏跳了一拍。 
脚步回旋,他的轻浅呼吸扑上自己的脸。 
喜欢的人离自己竟是这么的近。 
有一种叫做喜欢的情绪渐渐地在全身蔓延开来。 
崔宜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喜欢,他确实喜欢他。 
虽然,那人是男子,和他有着同样的性别与躯体。 
可还是喜欢,超越了世俗的偏见。 
〃怎么了?〃 
明朗的声音活泼的响起,见他发呆,谢默微微一笑。 
崔宜还是在发呆,这回是看呆。 
〃呀,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太好了。〃 
突然有一个同样明朗的声音传来,惊起二人,回身,却是熟悉的人。 
〃阿奇,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 
来人正是谢奇。 
〃我在前厅听到咱家下人说,祖父已经选定崔家十五娘子为阿默你的未婚妻,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要娶那个泼辣刁蛮女?〃 
崔宜一惊,立时回头,却见谢默点头。 
他不吃惊,他早就知道了。 
〃你也知道了,是啊,阿爹选中了清河崔家十五娘,待科举试完,大概就要去崔家下聘了吧。〃 
谢奇对谢默这样轻松的态度有些不可理解。 
〃有没有搞错,祖父怎么会选她……崔玲崔十五娘脾气可是有名的坏,你干吗这么委屈自己啊……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和爹说,怎么也不能娶崔十五娘进门。〃 
崔玲那女人泼辣之名远播,他谢奇的小叔父谢默资质温润如玉,配崔玲也太可惜了,更别提崔玲比谢默还大一岁。 
他不要叫个泼妇叫叔母,更不想谢默掉进火坑。 
谢默闻言皱眉,却不是赞同。 
〃说什么呢?阿宜还在这里,你注意点,崔十五娘也没你说的这么可怕吧……虽然她的脾气也是有那么一点不好,但我多让让她也就是了。阿爹选她,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你我都大了,也该为谢家多想想。再说,我若不娶十五娘,可就换你娶阿宜的八妹,你考虑清楚……〃 
话音未落,谢奇已呼天抢地。 
〃什么,阿宜的八妹,她才只四岁,这是什么世道啊,阿宜你评评,这叫什么……为什么……你干吗,你发什么呆?〃 
崔宜没答话,还是呆呆地看着谢默。 
〃你要成我姑父?〃 
崔玲,崔迪之妹,为崔宜的姑姑,在家排行第十五,称崔十五娘。 
谢默点头,笑笑。 
崔宜头痛起来,他的爱情之路,本来就不太好走,现在好像更不好走。 
有一瞬间想打退堂鼓,又一瞬间明净祥和的面容映入他的眼帘。 
还是喜欢,自己的心情。 
无法骗自己。 

谷雨惊蛰11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正所谓天上人间。 
今日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了皇家风范。 
朱红高柱与华拱支撑着庑殿式黑灰屋顶、石绿屋脊,如华盖浮展云霄。紫宸殿内房、厢、室、序相通,如千户洞开,门窗涂为红色,墙壁白色,斗拱用赭黄,门钉、栏饰用鎏金铜件,地上铺有涂红莲形方砖,这样的的地面好像水池之感,让他想起家乡六月盛开的墨荷。 
据说,这是皇帝举行〃内朝〃的便殿,朝臣到了这里,称作〃入阁〃。 
如今殿内无朝臣,除却殿外廊下的禁军,殿内服侍的宦官和宫女,只有皇帝与他。 
一个在内里,一个在外边。 
谢默并没有见到皇帝,午时过后,在中使的引路下,他穿过重重又重重的玉宇宫阙,来到这里,而这里并非正殿,而是偏殿。 
有人引他入坐,有人在他的面前放上了案几与纸笔墨,还有三个锦囊。 
殿内空阔,亮堂堂的,不需要照明,却意外的点着粗如婴儿臂般的蜡烛。 
〃这儿有三道题,你在三条蜡烛点完之前答完。〃 
说话的人是位老者,须发皆白,内侍装束。 
一切都显得有些奇怪。 
好奇有的,但这是宫禁。 
在宫里,不要多话,要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小心些不是坏事,多一事也不如少一事。 
进宫前,大哥谢岷对他说的话浮上心头。 
谢默打开墨盒,取了墨,又在砚台上添了点水。 
只轻轻一划,便闻到苏合香那清幽的味道。 
苏合香有宁神定心的作用,看来准备的人,倒也细心。 
谢默微微一笑,提笔。 
那样优雅的坐姿与动作都落在老内侍的眼里,也由老内侍而传递给了皇帝。 
〃世宁你看到他了,印象如何?〃 
坐在正殿里批阅奏章,却明显感到自己今日的效率有些低下的皇帝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提前将高世宁召进殿内。 
〃很优雅的人物,神态举止也从容。〃 
〃哦!样貌又如何?〃 
世上传说谢家出美男子,可就这几日,见过谢家老大谢岷的人回报,只说是英气勃发,却不如人言所说如玉一般的温润。 
传言大多只是传言,独孤心里认同这点。 
却还是掩盖不住好奇。 
世宁见了他,总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濯濯如春柳,不似世中人,若有仙姿。〃 
提笔的手一顿,独孤吃惊的抬头。 
〃比之于我,更当如何?〃 
没想到世宁对他评价如此之高,独孤心里不觉有些酸溜溜。 
高世宁从容不迫,缓声道。 
〃谢郎一时之标,陛下千载之英。〃 
说谢家子弟为一时的楷模,他则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英才,他虽傲,尚有自知之明,但还是听着很高兴。 
不觉笑出声,这圆滑的人,皇帝停了笔。 
〃好啦,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看来世宁你很喜欢这个人。算算时辰,他该作完诗赋了吧!叫人取来给朕瞧瞧……〃 
话音未落,他面前已放上了三卷卷轴。 
回眸,是高世宁自得的面容。 
独孤暗笑。 
世宁服侍过宁朝三代君王,他清楚他的想法也不奇怪。 
正欲打开卷轴,耳畔却传来一阵噪杂声。 
〃怎么回事?〃 
抬头,高世宁已唤了人进来。 
〃陛下,那人已答完帖经,可他拆了第三个锦囊,便不再答了。无论臣等怎么劝,他只是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办,请示陛下。〃 
不答? 
他架子倒大,独孤心中不觉起了一阵怒意。 
〃朕过去看看。〃 
可想不到在自己面前的人会是他。 
不料是他,无论他想过多少次那云阳谢家人的样子,却从来没想到会是他。 
虽然他也姓谢,可自己,一直都以为他是天水谢家的人。 
可如今想起来,又是这么自然。 
只有云阳谢家的人,才能这样的脱俗。 
那人依旧是前些时日所见,抱膝的慵懒姿势。 
垂眸,眼瞧着殿外远处连绵的群山,谢默的神色很平和。 
依然白衣,朴素的庶民装束,却掩映不住,那样如玉一样温润的风姿。 
整个殿宇,因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明亮了起来,若早上初升的云霞。 
心中微漾的怒意,在那一瞬平复了下来。 
他才步入偏殿,便瞧见了他。 
而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到来,还在出神,还在发呆。 
挥手,让在场的内侍、宫女退下,包括世宁。 
不想与他太过生分,到底也曾共患难、同欢乐过。 
一个人在他身边坐下,看那人写的字。 
飘逸地一如写字的人。 
突然便有些,认同了姐姐的话。 
这人很配他的妹妹,确实很般配,想象中,会如一对璧人。 
手搭上神游天外的人,柔声。 
〃为何不答第三道题?〃 
熟悉的声音,没想到这里会碰上熟悉的人。 
似乎,他们总在不经意中相遇。 
想想,有些莞尔,看到独孤的时候,初初谢默有些想笑,可下一刻,他却看到了一身帝王的装束。 
同样是吃惊,面上神情却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他和他,都一样。 
〃该行什么礼?〃 
没有一般人见了他的诚惶诚恐,少年依然慵懒,侧着头看他。明亮的蓝瞳也还带着笑意,可独孤看得到,里面那一抹疏离。 
不想生分,还是生分。 
世间事,何来如人心意。 
恍若未闻话语,心间无端生起一抹愁绪。 
〃何必如此……〃 
〃你是君,我是民,君有君的做法,民有民的本分,礼不可废,可是,可以不行蹈舞礼吗?〃 
小声,浅浅的红晕浮上了脸。 
因为,他还不会。 
崔宜教了半夜,他也还是没完全学会。 
〃可以啊,这儿就我们俩个人,你不行礼也没什么。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青年柔和地微笑。 
少年惊奇地看他,想笑,却又笑不出,半敛眉。 
〃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怎么这么说?〃 
眼神回避,独孤起身,袖手看谢默依旧低垂的头。 
〃既然今儿出现在我面前的皇帝是你,我们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天下对陛下基业影响最大的有三样事,齐英、异姓王、士族势力,云阳谢家是中略最大的士族,陛下怎么会轻易放过……〃 
谢默低叹,虽然一路上大哥什么也没说,可他多少也猜出了一些事。 
父亲此次一反常态的要他进京应考,应当是朝廷施加压力的结果。而他与崔家的结亲更非偶然,清河崔氏固然也位列一流士族之林,可父亲看重的却是崔家与皇家的那层联系。 
崔迪尚荣华长公主,他娶崔迪的妹妹,便是变相的向皇家靠拢。 
原先这些事不该问,只能猜,可如今能给他答案的人就在他面前,他也不能放过。 
毕竟是关系到一家老小安危的大事。 
独孤沉吟了半晌,摇头,还是摇头。 
〃朕不知道,现在连朕也还是在观望……你们会与朝廷合作吗?〃 
神色真诚,此刻,他不伪装,也不骗人。 
谢默更觉忧心。 
皇帝这样的举棋不定,如若下定决心,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就算合作,又是多久的事,待得扳倒齐英,除去异姓王的威胁,就算谢家人再合作,陛下也还是会动手。不过是时间早晚,结果并无不同。〃 
心知他说的是事实,谢默年纪虽小,眼光却老辣。可心里还有一丝不服,独孤变了脸色。 
〃你又怎知道,朕没有第二种选择?〃 
突然微笑起来,突然,便止不住微笑,为了眼前这个嘴硬的男子。 
〃有什么重得过陛下的江山?除非你不想做个好皇帝,除非你不想有一番大作为,你不想吗?〃 
那日在汉山,他就看出眼前的男子非同凡响,如潜龙蛰伏,却终会有冲天的一日。 
昨日是友,他日亦敌。 
对他,他不得不小心。 
独孤想,独孤确实想。 
可他不愿再说下去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以后的事。 
而他的心意,在知道这个人是谢家人的时候,有些微的改变。 
〃为何不答题?莫非这策论之题不合你心意……’清水无鱼’,朕觉得取得不错呀!〃 
笑了笑,伸手取了第三题的纸卷,已不平整,显见是拆过了。 
这次策论的题目是〃清水无鱼〃,皇帝自己出的,也挺得意,却不晓得为何谢默不答,莫非自己题目出的不好,心里有些忐忑。 
半晌却没听见答话,一抬头,呆了。 
只见眼前那人秀丽出尘的面容上,颗颗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他讨厌人哭,可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