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册





    
      “是的。”靳辅深以为然,“我本来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应该港深海口,还是筑提束水,以攻海潮。你现在这一说,我的主意定了!” 
    
      所定的主意,就是以筑堤为主,他在一天之中,拜发了八个奏折,提出了治理黄河下游的全部计划,预定二百天完工,每天用民夫十二万三千。工程费总计二百十四万八千,筹措的方法是借征直转,江南、浙江、山东、江西、湖北各州县,康熙二十年钱粮的十分之一;工成以后,由涸出田亩及经过商船,分别纳费偿还。 
    
      皇帝同意靳辅的计划,但三藩之乱方炽,军务至上,部议动用民夫过多,会影响军务的需要,主张择要兴修,于是重拟计划,改为四百天完工,可以减少人力一半。皇帝批准了修正的计划,旨到之日,立即动工,其间因为经费超支,许多细节,有所修改,但筑堤的工程是成功的,山阳、高邮等七州县,慢慢地水都退去了,有田可耕了。 
    
      然而整个河工是长期的、艰苦的奋斗,所以至今不能说是完工。皇帝在郯城召见靳辅,一决定亲自到黄河北岸去视察一番。”。 
    
      此时苏州正在忙着接驾,由王新命与汤斌会同主持。依照部里发下来的公文,苏州将是皇帝南巡驻跸的主要地点之一;由北面人城,需要开一条极宽的晔道。 
    
      “这一开,起码要拆除几千户人家的房子,”汤斌在实地勘察后,这样对王新命说,“事属万难,只好不开。” 
    
      “不开怎么行?”王新命大摇其头,“出警入跸,自古就是这样的定制,不开跸道,且不说有损天子的威仪,而且难保没有人犯跸,那时候怎么办?” 
    
      “保护圣驾,当然警戒要严密,与开跸道的关系不大。” 
      “怎说不大?”王新命指着鳞次栉比的人家说,“这里面随处可以藏奸隐究,万一疏虞,冷不防冲了出来,岂是儿戏的事?” 
    
      “王公!”汤斌这样说道,“拆数千民居,以开跸道,我总觉得期期不可。皇上此来,问民疾苦,不但早有上谕,且亦见诸行事,昨天有人来说:亲见皇上在高邮堤上,抚慰修堤的民工,圣德如天,或者反不以拆民居开跸道为然。王公,这一层请再思。” 
    
      细细一想,王新命的原意有些动摇了,他害怕的是责任,“如果皇上怪罪,何词回奏?”他问。 
    
      “有罪归我承当。王公。”汤斌很快地说:“若蒙诘责,请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这一个疑难,总算由汤斌一肩承挑而解决,于是他即日就道,赶到淮安去接驾。船行的工夫,不肯白白消耗;实际上亦不容他有偷闲的机会,文案山积,就在船中处理;六天六夜,不曾上床,看到倦不可当时,只合一合眼,不久又见他手中握笔,埋头于案牍之中了。 
    
      因此,一到淮安,被召人行宫时,皇帝大吃一惊,“汤斌!”他问,“你可是病了?” 
    
      “启奏皇上,臣顽躯粗健。”甲 
      “那么,你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 
      “此当是缺少睡眠所致。” 
      “身子也要紧。”皇帝说道:“俗语道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须为我,为百姓珍重。” 
    
      “是!”汤斌感激与惶恐交并,伏身谢恩。 
      “你在苏州,不必预备什么!”皇帝说道,“今天已经十月二十了,我得在年前赶回京去;明天就由扬州、仪征直赴江宁。回京的时候,再看情形;如果能到苏州走一走,也不必预备,更不可骚扰百姓。” 
    
      “是!”汤斌万分欣慰,“臣仰体圣意,务绝纷华,力求俭朴,已饬臣属下,唯以一片实心,上答至知。” 
    
      “这才是!”皇帝说道,“你就回苏州吧,略为料理料理公事,赶到江宁等我,河工上的事,我要好好问一问他们。” 
    
      “是!”汤斌退出行宫,随即上船,解缆向苏州而去。 
      回到苏州,忽然接得镇江知府专差飞报,御驾行程改变了计划。皇帝原来由运河南下,与扬州由长江折而往西;这一夜泊舟仪征,忽然西北风大起,往江宁是逆风,往苏州则是顺风,所以临时决定,扬帆而东。 
    
      于是乘沙船启程,第二天一早到了镇江,幸金山寺盘桓了一整天,当夜开船;沿运河往东南走,过丹阳、常州、无锡,都未停留,顺风顺水,一昼夜走了三百六十余里,在浒墅关泊舟。汤斌和王新命,都赶到船上谒见。 
    
      “不想在这里又见面。”皇帝笑道,“冬风得便,让我能一览灵岩、虎邱之胜。” 
    
      “是!”汤斌这时不能不实说了,“臣死罪,不曾预备跸道。” 
    
      “喔!”皇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督臣原曾拟修治跸道,臣以需拆除民居数千,而且日子上也来不及,故而不曾预备。臣请罪!” 
    
      “请什么罪!”皇帝十分欣慰地说:“你干得好!这才是我的意思。” 
    
      王新命一听这话,暗叫一声:好险!如果不是汤斌阻止,一定大拂圣意;而老百姓更要唾骂,搞得两面不讨好,非丢官不可。 
    
      “你们回去吧!明天我骑马到苏州。” 
      皇帝善于骑射,舍舟策马,迎着晨曦,由阊门入苏州;老百姓夹道跪香,而街道太狭,以致御驾不易通过,弹压的差役兵丁,不断拿皮鞭子抽打叱喝,皇帝大为不忍;一面阻止,一面下了马步行,传旨:百姓不必跪接。 
    
      苏州的百姓,兴奋若狂;从古以来,正统之君曾巡幸江南的,数不出几位,民间不断提起的,是“正德皇帝下江南”,名为“亲征宁王宸濠”,其实是任性来玩一趟,一路骚扰,无所不为,以至于有幼妇少女的人家,无不是白昼闭门,夜不安枕。这一次听说皇帝南巡,虽知道不会成为明武宗第二,但天威不测,又听说江南总督有拆民居、辟跸道的主张,但是由新任汤巡抚压了下去,到底不知道皇帝的意向如何?万一龙颜震怒,总是百姓遭殃,所以跪香之际,还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 
    
      现在看皇帝是这样和颜悦色,好得令人不能相信;然而不信亦不可,事实摆在那里,皇帝欣悦的笑容是装不出来的,就算能装得出来,也教人感激涕零;想想七品官儿的县大老爷是如何威风,就知道皇帝的笑容多么宝贵了。 
    
      皇帝是真的高兴,因为他此来就是要收服民心;而民心向背,已经非常清楚了。他在想,如果不是汤斌坚持不拆民居,那么他今天到苏州来,就绝不会受到这样的爱戴;即令自己有爱民之,依然不能为百姓所了解。照这样说起来,汤斌实在应该奖励,应该重用。 
    
      于是,皇帝特赐汤斌御书狐裘的蟒袍、美酒;并撤御撰命太监送到巡抚衙门。 
    
      等皇帝巡幸了拙政园、瑞光寺,驻跸织造衙门;第二天启驾,又命汤斌随扈至江宁。 
    
      在御舟中召见,除了垂询江苏的政务以外,皇帝还问起几个人,第一个是苏州织造曹寅。 
    
      “臣到任未几,与曹寅只见过一面,所知不深;”汤斌据实回奏:“听人说起,曹寅居官,颇能实心效力,对地方亦没有什么骚扰,平时颇好翰墨,结交的名士甚多。” 
    
      结交名士,原就是皇帝交付曹寅的任务之一,因而皇帝又问:“苏州的名士,可是跟曹寅常有往来?他们的感情怎么样?” 
    
      “臣对此并无所知,不敢妄奏。” 
      皇帝点点头,嘉许汤斌肯说实话。“熊赐履呢?”皇帝问道:“近况如何?” 
    
      熊赐履也是理学家,颇得圣眷,但他的理学还是在口头上的居多,遇到利害关头,不免露了狐狸尾巴——康熙十五年,与索额图、杜立德同为大学士;有件陕南总督的奏疏,熊赐履“票签”错了,深恐为皇帝所谴责,为求弥补,撕了一张属于杜立德所用的“票签”改写,把原来的草签嚼烂了吞在肚子里。他这样做法,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知为一个在旗的内阁中书所发觉;等杜立德追究其事,那内阁中书说出实情,杜立德大为不满,告诉了索额图,面奏皇帝,交部议处。 
    
      吏部议奏:“熊赐履票签错误,欲倭咎同官杜立德,改写草签复私取嚼毁,有失大臣之体,应革职。”皇帝虽对熊赐履的印象不坏,但他深知任何旷古绝今的贤主,只要不重视法纪,偏听袒护,就绝不可能出现盛世;因而以异常遗憾的心情,批准了吏部的奏议。 
    
      熊赐履罢职以后,不回湖北原籍、侨居江宁;皇帝宽厚,命江宁织造常加接济;此时问到汤斌,也是一番念旧之意。 
    
      汤斌到任不久,而且还未到过江宁,自然不会了解熊赐履的近况,照实回答。皇帝便又问起另一个人。 
    
      这个人叫于成龙——同时有两个于成龙,而小于成龙曾受老于成龙的提拔。老于成龙字北溟,是山西永宁人,明朝崇祯年间的副榜,顺治十八年赴吏部报到选官,选上了广西罗城知县。这个地方在万山丛中,瘴疠甚烈,而且都是瑶人、苗人,扩悍无比;以前是化外之地,新近才隶人版图,四十五岁的于成龙,是罗城破天荒的一个县官,自然也是破天荒的一个汉宫。 
    
      于成龙持着孔孟,行必忠,言必信,所以蛮貊之乡,居然能大行其道,农田水利,教育社仓,次第兴起,在官七年,与瑶苗相亲如家人父子。 
    
      康熙六年,于成龙以总督卢兴祖特荐,升任四川合州知州;四川经明末之乱,张献忠杀人如麻,几千里人烟萧条,合州老百姓只有一百多人,赋额只有十五两银子,而大兵过境,供应浩繁;这样一个地方,于成龙有本事在一个月以后,能够增加到一千户人家,免摇役,办农贷。搞到欣欣向荣时,他又调了差,这次是当湖北黄冈同知。 
    
      同知是武职文官,手下有兵,职司治安;黄冈有一处岐亭,出强盗,白昼行劫,肆无忌惮,历任同知都无法捕治,于成龙化装成一个乞丐,深入盗窟,共同生活了十几天,把他们做的案子、藏匿的处所,打听得清清楚楚。回到衙门,发兵逮捕,如瓮中捉鳖,捉了来审问;叫强盗抬头看了看,才知道是一同起卧的那个“乞丐”,自然不须狡赖。经此一治,黄冈就再无强盗立足的余地了。 
    
      康熙十三年,于成龙署理武昌知府,遇上吴三桂造反,大军征剿,命于成龙在岳州造浮桥,刚刚造成功,山洪暴发,冲毁了浮桥,因而丢了官。后来因为招抚盗贼的功劳复职,以后一路扶摇直上,升道员,升福建按察使,升藩司,康熙十九年升为直隶巡抚,皇帝召见,嘉许他为“天下清官第一。” 
    
      于成龙在直隶时,属下的另一个于成龙,正当通州知州,此人字振中,汉军镶黄旗人,由荫生当直隶乐亭知县起家,也是个极好的好官;所以老于成龙调任江南、江西总督时,特地奏调小于成龙,升任江宁知府。 
    
      老于成龙已经死了,皇帝此时所问的是小于成龙。汤斌一到任就听说此人能于而清廉,善政极多;当时便极口称赞。皇帝便说:“我预备要升他的官。他跟靳辅同旗,如果和衷共济,河工一定会大有起色。下游到底该不该溶,我亦不能听靳辅的一面之词。你回任后,细细打听地方父老的意见,看是怎么说法?定了定旨,我派于成龙去帮靳辅,务必要除河患,方能于民生有益;踵事增华,开几条大路,造些大房子,而老百姓常常泡在水里,这叫什么善政?” 
    
      汤斌衔命回任,立刻遵照旨意,亲自赴沿河各地,问民疾苦。 
      老百姓对地方兴革,什么是批政,什么是好事,大致都是众口一词,唯独对治理黄河,意见不一,有的说筑堤束水的好,有的说应该溶深海口,因此对靳辅的评价不一,而不满他的,却居多数。 
    
      这就使得汤斌很诧异了,无论如何靳辅的勇气毅力,清廉勤劳,是有目共睹的;而且治河七年,功绩俱在,这样的人,还会不得百姓拥戴,岂不教天下清官和好官寒心? 
    
      访问得多了,汤斌终于明白了老百姓对靳辅的不满,是因为他为了增加国库的收入,将下游涸出的土地,改为屯田,老百姓领种必须纳粮。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