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与西厂
成化帝眨了几下眼睛:“乃王来了多久了?”
“禀万岁爷,来的时间不长,小半个时辰吧。”
“朕过去。”成化帝说着,踱下御座便往外走。
步出澹宁居,一阵寒风猛然吹来,袭得成化皇帝激灵一颤。
汪直忙说:“请万岁爷稍等,我着人给主子取斗篷去,天冷啊!”
“不用。”成化帝摆摆手,迈开了步子。汪直连忙紧紧跟随。
从澹宁居向西一箭之地再北踅就是露华楼,成化帝一边走一边问:“他察觉有什么异样没有?”
“没有。”
“神情如何?”
“看上去跟平时没啥两样。”
“进宫时可曾说过什么话语?”
“奴才引着他穿过御花园时,他指着一座亭子说小时候常由太监陪着在那里玩捉迷藏。”
“哼!”成化帝的鼻子沉重地发出一下沉闷的声响。他心里暗忖:可见得乃王是十分留恋其太子生活的,这人该杀!
成化皇帝没走露华楼正门,由汪直引领着从旁门进入院子,从楼下须弥座西北,绕过几只大兽纹铜炉,转过一道砂西番莲带座儿屏风,便见一间空旷的大房子,那是偏殿,乃王就在里面。
偏殿朝外开着一排落地长窗,窗外是一条四方相通的超手游廊,放着几张竹藤春凳,几个执事太监闲着无事,正坐在上面聊天。这会儿冷不防见皇帝突然驾临,吓得一齐起身,又忙伏地跪下。成化皇帝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慢慢地从几人面前走过,踱入殿内。
乃王正站在墙前背着手观赏挂着的古字画,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惊得连忙转过身子,就地跪下,边磕头边说:“罪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成化皇帝瞅着伏地跪下的乃王,恨不得一脚踢上去,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抑制住这个念头,还要面露笑容语调亲切:“乃王平身。”
成化帝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张雕着盘龙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已经站起来的乃王:“赐座!”
乃王谢过恩,小心翼翼地在成化帝下首的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汪直站在门边,睁大眼睛看着成化皇帝在他的堂弟面前演戏——
成化帝已经成功地抑制了先前的憎恶情绪,脸上笑容可掬:“王弟是何时返京的?”
乃王听皇上称自己“王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寻思这皇帝堂兄总算人性未泯,还念及手足之情。他突然一阵激动,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回答:“罪臣是昨日返京的。”
“路上饮食起居如何?汪总兵、秦千户对王弟是否有失礼之举?”
“谢皇上!罪臣一路上受到汪总兵、秦千户的照拂,一切都甚感满意。”
“王弟已经返京,在朕面前不必拘谨。‘罪臣’一语,当可废除。当时王弟虽犯下欺君之罪,然已去深山野地静心面壁半年有余,所受之苦足已抵消其罪,朕现赦你无罪!”
乃王的胸中涌上一阵感激的波涛,连忙跪下,磕头谢恩,泪珠一串串地掉落在洁净无尘的地砖上,清晰可见。
成化皇帝坐在那里,看着乃王这副举止,心中暗自好笑,寻思这厮死到临头,竟还茫然不知,索性让他再高兴一阵吧。想着,假惺惺问道:“王弟现已返京,下榻何处?”
“臣现居于潞河驿。”
成化帝勃然大怒:“汪直,你何以将乃王安置于潞河驿。潞河驿乃供赴京述职之官员临时下榻之用,乃王是朕之弟,先帝钦命封王,怎能屈尊降贵住驿所?”
汪直没想到皇帝演戏还要把自己这个司礼监提督也卷进去,一时词不及防,怔了怔方才跪下,奏道:“禀万岁爷,奴才秉承旨意,已派人去修缮乃王府,只是近日多雨,施工不便,故而至今尚未竣工。而乃王已经抵京,奴才无奈之下,只好暂时委屈王爷了。奴才向万岁爷请罪!”
成化帝脸面绯红,粗声道:“此事并非小事,汝须限令工匠修毕,让乃王回归原居。”
“奴才遵旨。”
“平身吧。”成化帝又对乃王说:“王弟离京半年,备尝艰苦,现已返京,待王府修缮毕,可回归原居,好好休息,朕不久将有重任委托。”
乃王自又是感激涕零,谢恩不上。
成化帝又说:“朕今日特在露华楼设膳,为王弟接风洗尘。”
乃王不知大祸临头,连忙跪下:“臣叩谢皇恩浩荡!”
“朕与王弟本是一家人,不必过于客套。”成化帝说着朝汪直看看:“传膳!”
汪直走到门口,对侍立在游廊里的太监说:“皇上传膳,速!”
顿时,外面响起了一迭声的“传膳”,直传御膳房。
第一部分第14节 西厂密计(2)
就在这时,偏殿门口出现了一个太监,他是急匆匆奔过来的,气喘吁吁道:“禀万岁爷!”
成化皇帝望着他,想不起来乾清宫是否有这么一个太监。一旁的汪直定睛一看,似觉面善,眉头一皱,猛然想起来了:“你是太皇太后跟前的?”
“宗主爷,奴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执事太监。”
成化皇帝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暗忖此事不妙了,忙指着那太监喝问:“你来干什么?”
那执事太监跪奏道:“禀万岁爷,奴才奉太皇太后差遣,前来递呈太皇太后懿旨。”
太监从怀里取出一个明黄色的锦盒,双手高举过头奉上。汪直上前去接过,走到成化帝面前,躬身奉上。成化帝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张绵纸,揭起一看,底下是一个景泰蓝酒杯。他一怔,拿起酒杯,再往下无什么东西了。一时间,成化帝拿着酒杯,左看右瞧,没看出什么名堂。他盯着那太监,问道:“太皇太后差你过来时,可有口谕?”
“禀万岁爷,太皇太后对奴才说:皇上若是问你,你就对皇上说,请皇上好好看看这个景泰蓝酒杯。”
成化帝闻言,手一抖,差点把酒杯掉在地下。他猛然想起,这景泰蓝瓷器是乃王之父、代宗皇帝执政时才由工匠发明的,代宗皇帝在位时年号为“景泰”,所以将以这种工艺制作出来的瓷器定名为“景泰蓝”。太皇太后在这当儿,派人送这个酒杯来,分明是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以酒杯向他暗示其“毒酒阴谋”已经暴露了;二是以“景泰蓝”提醒他,乃王之父、代宗皇帝在位时,对他这个侄儿并未加以迫害,此时他应当念及此情,对乃王网开一面。
一时间,成化皇帝又惊又窘。既然太皇太后已经知道自己的意图,那么外界肯定迟早会知道。太皇太后不许他毒毙乃王,他若公然抗命。恐怕太皇太后不肯善罢甘休,于他大大不利。算了吧,还是暂且饶乃王一命吧。想着,成化皇帝对那太监说:“你回去禀太皇太后,说朕很喜欢这件礼品,多谢太皇太后!”
“遵旨!”
执事太监刚走,御膳房太监把早膳抬来了。成化皇帝朝汪直看看,眨眨眼睛。汪直先前已知晓“景泰蓝”之寓意,此时知道皇上决定放弃行动了,便点了点头。
乃王在一旁,虽然目睹全部情景,但是根本不知其中原因,所以心里一点也不惊慌。这一餐,他吃得有滋有味,十分高兴。而成化帝,却是味同嚼蜡,坐在那里像坐在针毡上。好容易划拉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乃王见皇上已经吃完了,便也放下了筷子,跪叩谢恩。
成化皇帝说:“王弟跪安吧。”“跪安”就是跪下请安,朝臣见皇帝,进门行叩拜礼,出门也要行叩拜礼,此时让跪安,就是下辞客令。
乃王于是行跪拜之礼,退出露华楼,出宫返回潞河驿。
成化皇帝望着乃王的背影,忽然急喘起气来。汪直心里已在惊慌,寻思此事除了皇上,只有自己知晓。皇上自然不会向其他任何人泄露这个计谋,毛病肯定出在自己这一边。昨晚,他向皇上“跪安”后,将此事下达给西厂安插在御膳房的坐探,让其负责安排投毒事宜,看来,毛病出在此人身上……
还没等汪直往下想,成化皇帝已经在朝他招手了:“来——”
“奴才恭聆万岁爷吩咐!”
“朕牙痛甚剧,速派太监去太医院召医正张景山,命他直接往乾清宫伺候。”
“遵旨!”
汪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对站在外面的太监大声发号施令:“你,速往太医院去召医正张景山,命他即刻前往乾清宫伺候皇上;你,速去敬事房,让他们速备肩舆来此间迎请圣驾回宫!”
两个太监躬身答应后,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敬事房太监抬着肩舆,以救火一般的速度急急赶来。汪直伺候成化帝上了轿子,一路护送,回到乾清宫。太医院医正张景山已经等在那里了,给成化帝诊脉、开方后,奏道:“万岁爷服药后,需要卧床歇息两个时辰,如此方能使药力奏效。”
成化皇帝畏病如虎,一生毛病最听郎中的话,他原准备还要和汪直议事,此刻只好遵嘱歇息了。他想了想,对汪直说:“卿跪安吧,可于午后进宫面圣。”
汪直答应着,跪安后退出了乾清宫。走出宫门,想了想,便迈开大步急急忙忙回到了司礼监。一进门,传事房里坐着聊天的几个执事太监连忙站起来,垂手恭立:“宗主爷!”
汪直指着其中两个太监道:“方正飞,你去御膳房把刘辅良叫来;曾宫丘,你去一趟敬事房,叫主事太监曹初处来见我。嗯,叫他带上四个跟班。”说着,头也不回往里走去。
方正飞、曾宫丘跑出去后,另外几个太监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轻的小声道:“看着,刘辅良要吃苦头了”。
汪直坐在提督房里,一会儿,刘辅良进来了,躬身道:“宗主爷,奴才听候吩咐!”
刘辅良是御膳房的执事太监,也是西厂衙门坐探,成化皇帝命令汪直办的事,汪直就是下达给他的。现在事情办拙了,汪直自然要找他,否则,汪直不好向万岁爷交账。
汪直望着刘辅良,冷冷地问道:“你昨夜喝酒了?”
刘辅良不知大祸临头,照实回答:“奴才喝了。宗主爷知道,奴才天天晚上要喝两杯的,喝了酒才……”
“喝了酒才嚼舌头!”汪直打断道,转脸朝门外叫道:“曹初处来了没有?”
敬事房主事太监曹初处早在门外等着了,进来躬身禀道:“宗主爷,奴才在。”
汪直指着刘辅良道:“给我重重地打!”
曹初处站起身来向外将手一摆,几个掌刑太监恶狠狠地走过来,拖了刘辅良便走。曹初处跟着出去,监督行刑。
刘辅良一时给吓懵了,等到杖板上来才大叫起来:“宗主爷,奴才并无过失!宗主爷……”
汪直恐怕他急了吐露机密,对着门外大声喊道:“曹初处,把他的嘴堵起来!”
打到四五十下,板声停了。曹初处进来禀道:“宗主爷,那刘辅良已经晕死过去了。”
第一部分第15节 西厂密计(3)
汪直是内廷总管,数千宫人的生死全掌在他的手里,打死个把太监好似掐死个苍蝇,根本算不得什么,当下挥挥手道:“打!接着打,打死这个臭玩意儿!”
曹初处回到外面,看刘辅良时,已悠悠地醒过来了。他走上前去,冲刘辅良拱拱手:“刘哥儿,非是兄弟手下不留情,宗主爷今个儿特地要你的命。念你我多年交情,兄弟叫他们下得利索一点儿,包你少吃苦头。”
刘辅良知道大限已到,卧在地下点了点头,此时他多少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恨又悔,两行眼泪滴落下来,嘴巴堵住了,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唔唔”乱哼。曹初处一挥手,一个太监举起杖板照他脑后狠狠劈下去,刘辅良惨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双脚蹬了几蹬,一命呜呼!
曹初处进屋去禀报,汪直松了一口气,下令道:“拖出宫去,找个地方埋了!”
午后,汪直去乾清宫见皇上。成化皇帝服了中药,含了冰片,又睡了两个时辰,牙痛已经大大减轻,一见汪直,马上沉下脸,用一种冷峻而又厌恶的眼光盯着他。
汪直被皇帝盯得心里发毛,两年来第一次行跪叩礼:“奴才叩见皇上!”
“平身。”成化皇帝开口了,“朕昨晚与你所议之事,是如何传到太皇太后那里去的?”
汪直压根儿没想到东厂在皇帝身边安插了密探,他和万岁爷密议阴谋时,那个贴身御前小太监正在窗下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