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宫廷变奏曲·假面舞会
Α?br /> 女皇今天的打扮格外奢华,似乎是因为俄国宿敌瑞典的大使即将到来,特意要展现出非同寻常的威仪。她向上盘起的褐色发髻上缀着宝石,一件漂亮的白金色裙子裹着她有点发胖的身体。女皇虽然已经五十五岁了,但她的面孔仍然可以称得上风韵犹存——甚至可以说还是美的。加上她始终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她高高地仰起脸,步履庄严,仪态万方,仿佛她是全世界的女皇,这一切让她仍是一个迷人而又让人敬畏的女统治者。她看见了自己年轻漂亮的情人,于是冲他伸出手。
切尔连科走到她身边。“陛下,”他轻声说,“瑞典大使还没到?”
叶卡特琳娜略一点头。“是的,没有。”她说,语气和她的神态一样威严,还有点讽刺的味道,“真是个傲慢的家伙。”女皇说着站起来,和切尔连科走到一边,其他人知趣地退开了。女沙皇走到窗边,这才低声说:“古斯塔夫真是个混蛋。”
“陛下……”切尔连科有点尴尬地低下头,装做没有听见叶卡特琳娜对瑞典国王流露出的不敬之辞,“您想怎么对待他,我是说那位新来的瑞典大使?”
“我要看看他能带来什么样的观点——关于瑞典宪法的。”叶卡特琳娜说,“阿列克谢·弗拉基米诺维奇,您今天可以不用说话,好好观察他就可以了。”几乎是女皇的话音刚落,侍从就进来通报,瑞典新任大使请求女皇。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叶卡特琳娜二世缓缓地转过身。“请他进来。”她说。切尔连科略带不安地、焦虑地垂下眼帘,仿佛在逃避什么。
厚重的,镶嵌金箔的门被侍从们打开,当利奥波德·维尔维克走进女皇会客室的时候,整个空间里卷过了一阵纷乱的震惊和嫉妒。他太年轻,也太过英俊。“天啊,这么年轻。”女皇小声默念了一句。与那天切尔连科看见的朴素打扮完全相反,今天维尔维克纯金色的头发和黑底绣金的衣服相映生辉,切尔连科看清了,那深陷的眼睛非常漂亮,是浅蓝色的。年轻大使优美流畅的动作和温顺中又不失警惕精明,这让他几乎和俄国女皇的光辉并驾齐驱,一瞬间房间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俄国女皇的光彩终究还是略胜一筹。利奥波德·维尔维克走上前去吻了吻女皇仍然白嫩丰腴的手。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笼罩在他心头。叶卡特琳娜二世身材不高,但她的气势是没有任何人能够赶得上的。维尔维克小时候见过女皇几次,甚至还有一次女皇向他问了几句话。可惜,它们并未给他留下一个鲜明的印象。但今天他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女皇目光灼灼,锐利无比,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她就是全世界的女皇。这个念头滑过年轻瑞典大使的脑海,让他在意识到后不禁有点懊恼。维尔维克有点气急败坏地发现,俄国女皇的气势胜过了他自己的君主古斯塔夫。俄国女皇傲慢热烈,而瑞典国王阴郁安静。维尔维克努力去回忆了一下那双沉静的深蓝色眼睛,总算保持住了镇定。
“谨代表瑞典王国和我的君主向您和您的国家致敬。”他低下头,微微鞠了一躬。
女皇挑剔而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从容不迫的一举一动。切尔连科偷偷观察了一下女皇。似乎瑞典大使的样子让老于世故的女皇也有点措手不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明白古斯塔夫把这个几乎还算是个孩子的大使派到涅瓦河边是什么意思。他们本来等待的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一个精明干练的瑞典外交官,可这结果,至少现在从表面看来,和他们想象的有太大差距。
“谢谢。”女皇终于说,“……很高兴见到您,见到代表着瑞典的您。”
“不,陛下。”维尔维克突然笑了笑,那个笑容固然漂亮,但让在场的人都觉得不舒服,“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您。那时您还和我说了话,您不记得了么?”
叶卡特琳娜挑起了长长的,美丽的黑眉毛。“抱歉,我不记得了。”
“或许……您还记得当年的卡尔·维尔维克大使?他是我父亲。”
女沙皇吃惊地举起手,但脸上几乎是立刻就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啊!原来是您,我想起来了,……哎呀,当年您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这么优秀英俊了!多么让人吃惊的变化啊!”说着她愉快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非常自然,难辨真伪。房间里所有的人也都附和地加入这一行列,笑声让原先的气氛轻松了些许。
瑞典青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不重要,陛下。我改变了,但您没变,您还和我记忆中的一样美丽庄严。……我们不妨这样说,”他又欠了欠身,语气极为恭敬,“人有可能改变——我变了,而您没有。但有些事情是绝对不会改变的,比如贵国和瑞典的友好关系。”
阿列克谢·切尔连科听见最后这句话,立刻皱了皱眉。同样察觉到了它微妙含义的,还有叶卡特琳娜二世。这句话是一个质疑,一个责问,责问俄国为什么不承认瑞典新宪法,使两国关系出现裂痕;它同时也在要求一个承诺,关于和平或者战争的承诺。
女沙皇玩味地凝视着这个年轻人,并且开始对他有了好感。她喜欢能够和她抗衡的对手,政治中,臣服固然很好,但完全的服从就会让事情变得索然无味。况且,他还很英俊,说话得体,讨人喜欢。
“您给我什么样的回答呢?陛下?给瑞典什么样的回答?”
叶卡特琳娜走上前,以优美的动作抚了一下胸口的圣叶卡特琳娜勋章。“利奥波德·维尔维克伯爵大人,我们晚上再谈,今天晚上有个宴会。”她回头看了看切尔连科,后者很快地跟上来。女皇向瑞典大使傲慢又不失礼节地略一颔首,和几个侍从以及年轻面首一起走出了大厅。
维尔维克注意到,那个褐色头发的、苍白的青年,数年前和自己在冬宫的后花园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步伐殿后。正当他思忖着的时候,阿列克谢·切尔连科稍稍地回过头,若有若无地向这里看了一眼。可维尔维克敏锐的蓝色眼睛确定,那深棕色眸子里的目光掠过自己,就像穿过一块透明的琉璃,幽暗而毫无感情。
新年之夜
——瑞典大使明显感觉到,那个苍白忧郁的青年,不引人注目,可他就像一簇微弱而不息的火苗,以若隐若现的姿态、光芒昭示着自己的存在,绝对不可以无视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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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达尔贝特·苏泽尔等候在旅馆的房间里,坐立不安。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着外面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同时神经质地扯着衣服的花边。这时候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把他从焦虑中解放了出来,利奥波德·维尔维克的。还没等他走到门口,苏泽尔就从里面拉开了门。
“上帝!阿达尔贝特,你吓到我了!”维尔维克裹着一件过分宽大的黑色外套,戴着在法国或普鲁士随处可见的那种黑色三角帽,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普通的外地客商。他边抱怨边走进房间,把外套脱下扔进椅子里,露出了觐见女皇时穿的华丽朝服。
“怎么样?”
“你是说俄国女皇?……没什么。跟我记忆里的一样傲慢。”维尔维克撇了撇嘴,语气不是轻蔑,但也绝对称不上尊敬,“这个我们以后再谈。还有很多时间呢。今天晚上女皇有个宴会……你要去么?”
“我?”苏泽尔温和地微笑着,“我不去了。我去见见你的那些未来的属下们就好。”
“好吧……”维尔维克倒向床上,双手枕着脑袋,“……哎?我们一会儿出去吧?”
“出去?去哪儿?”
“你忘了么?阿达尔贝特?”瑞典大使带着几分孩子气笑了,“明天是新年了呀!今天晚上……”他冲他眨眨眼睛,“我记得小时候,每年新年夜,涅瓦河上都会放好看的焰火,所以我们去看看吧!有足够的时间,因为女皇的宴会到九点才开始。另外……我想如果我运气足够好的话,还能碰上某个人呢。”
“谁?”
“当然是我们尊敬的阿列克谢·弗拉基米诺维奇阁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价值在我眼里甚至比女皇更重要。女皇太高不可攀了,而他,我们还是有机会接触的。”
苏泽尔摇了摇头,慢慢离开门边。他曲起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额头,蓝眼睛里的意思明显是对立的。“这样不好,”他说,“利奥,别太任性。你今天本来应该去见见你的下属外交官们的。”
“呵!你说斯沃图伯爵留下来的那帮家伙?”维尔维克坐起身,浅蓝色的眸子因为某种情绪而深陷得更厉害,“明天我就给陛下写信,除了少数特别优秀、特别熟悉宫廷情况的人留下,其余的全部送回瑞典去。我会请陛下再给我派一批新的外交官来。现在,我亲爱的朋友,走吧!”
新年前夜,圣彼得堡是不会沉睡的。如果从芬兰湾上行使的船只上遥望,就可以看见这个港市通明摇曳的灯火连绵成璀璨的一片。伴随精美的烟花,天空被映成了五彩的帷幕。涅瓦河穿城而过,汇入芬兰湾,此刻河水被灯光和烟火照耀得光彩夺目,仿佛一条流动的星河。涅瓦河两岸都站满了人,年轻的,苍老的,欢乐的,天真的,无知的或者盲从的脸上,都写着祝福。人们手里举着长长的白烛,街市被火光衬托得犹如白昼。圣母大教堂鲜艳的外墙被人们的泪水和感激冲刷得闪闪发亮,钟声古老而悠扬,赞美的音符将它们托向天际。维尔维克和苏泽尔站在河边,靠着栏杆。他们周围的俄国人脚踏积雪,鼻尖被海湾上刮来的冷风冻得通红,但他们高声歌唱,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俄罗斯民族特有的、爽朗的笑容,毫不吝啬地以东正教教徒的方式庆祝。
苏泽尔有些被这个盛大的场面震惊了。在瑞典是没有这样的热烈气氛的,即使是在最重要的圣露西亚节,也是平静而从容。瑞典的人民同它的气候一样。加上古斯塔夫国王特别钟爱灰色,整个斯德哥尔摩的建筑基调就是沉郁的。
“天啊,”苏泽尔小声感叹,“这些俄国人可真是欢乐之神的奴隶。”
利奥波德·维尔维克笑着略摇一摇头,低声凑过去说,“不,阿达尔贝特,你没见过广大俄罗斯土地上的农奴们的生活。”他的金色头发因为夜、星辉和焰火的升腾而熠熠生辉,“……那根本不是任何人所能够忍受的,他们不仅要没完没了地干活,还经常因为冤罪被流放到西伯利亚那种鬼地方。小时候我听过一支民歌。”
“民歌?”
“听着,”维尔维克把声音放得更低了,
“‘流浪的人啊,
您渡过了深邃的贝加尔湖,
在广袤的草原上,
您家里的木屋前,
您的母亲站在一旁,倚着破旧的门框
她告诉您这样的事实……’
“哦,下面的我记不起来了,”维尔维克停下来,摆了摆手,“歌唱的是一个因为冤罪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人,因为忍受不了苦难而冒险逃回家乡的故事。阿达尔贝特,你知道这位可敬的女皇肃清过多少反对她的人么?”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估计很难数清。”瑞典大使讽刺性地结束了这段对话,微微侧过脸。当他在人群里看到阿列克谢·切尔连科和另一个高个头的漂亮青年站在仅仅里他们两步远的地方时,他确实吃了一惊。不过他猜想到刚才说话声音很低,不会被这位宠臣听见。即使听见了也并不太重要,俄国和瑞典的关系并不会因为他私下批评女皇而更糟糕,也不会因为他私下赞美女皇的政德而更好。
切尔连科似乎刚刚看见他。“天啊,真巧!这不是维尔维克伯爵大人么!”
“您好!阿列克谢·弗拉基米诺维奇!”瑞典大使反应迅速地握住他的手,“贵国迎接新年的方式实在是太有活力,太吸引人了!”他说着把目光投向高个子的青年,“……这位是?”
“萨什卡·安东诺维奇·科索夫斯基。”切尔连科扬起手,那样子在周围的欢腾中苍白而安静,像是馥郁芬芳的玫瑰园中悄悄开放的一朵小白花,“他是我的姻兄弟。”
“这样,萨什卡·安东诺维奇!很高兴见到您!”
维尔维克向他们介绍自己的朋友。四个人见过面,又站在一起看了会儿烟火。瑞典大使明显感觉到,那个苍白忧郁的青年,不引人注目,可他就像一簇微弱而不息的火苗,以若隐若现的姿态、光芒昭示着自己的存在,绝对不可以无视的存在。而科索夫斯基在瑞典大使的眼里,他更像切尔连科的保护者。与此同时切尔连科也悄悄观察了一下瑞典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