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宫廷变奏曲·假面舞会
“利奥。”
维尔维克像受惊似的抬起头。瑞典国王站在他面前,黑色衣服的袖口和领口都镶嵌着稀薄的白色纱边。这很不寻常,通常来参加廷臣的葬礼,君主并没有必要这样打扮。
“我很难过。……已经派人去追查凶手了。相信我,一定能够找出来。”古斯塔夫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维尔维克的肩头。
“陛下!……”维尔维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想说些感谢的话,可是一开口就感觉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陛下……”他只能这么重复道,同时伸出两只手,像在寻求庇护。
古斯塔夫三世的表情自然而沉静。他默默地走上前去,年轻的约特兰伯爵把脑袋靠在国王的怀里。过度的悲伤下,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样其实已经超越了必要的礼仪规范。
“别这样……利奥,你一定要勇敢,……这总归是件悲伤的事情,可是几乎每个人都要面对相同的困难……”国王低声地安慰着他,精致的手指抚摸着维尔维克色泽灿烂的发丝,“要知道我也曾经有过和你一样的痛苦……可是我挺过来了,大家都能坚持下去,你也一定可以……”
金发少年的呜咽慢慢平息下来,古斯塔夫三世把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支撑起来。“现在,利奥,亲爱的,听我说。……我来给你这个。”
维尔维克睁开迷蒙的泪眼看去,瑞典国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戒指。当看清了那上面精美的红色印章的时候,维尔维克突然发出一声令人卒不忍闻的尖叫。那是父亲手上的纹章戒指,作为约特兰伯爵的象征!“——不!!陛下……!!求求您,求您把它拿开,拿开!!!越快越好!这个东西不是我的!……求您了……”
古斯塔夫脸上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他只是带着那种柔和的悲哀望着少年疯狂喊叫,当维尔维克那种近乎于痉挛的叫声慢慢平息下来,他就抓过他死命抗争的手,把那枚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不!!不!!!我不要这个……这不是我的,它是我父亲的!!陛下……求求您……”古斯塔夫看了看少年苍白的、泪水纵横的脸,突然扬起了右手,一个狠狠的、清脆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打在利奥波德·维尔维克的左脸上。哭声猝然停止,维尔维克抬起脸,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的瑞典国王。
“您自己说,”古斯塔夫三世的声音冷得可怕,“约特兰伯爵利奥波德·维尔维克,您父亲愿意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吗?他培养您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得到现在这么一个结果?”
维尔维克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得连瑞典国王都有点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否能使事情按照预定的计划发展。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风声,两人的呼吸被淹没在这声音中。年轻的瑞典国王和年轻的约特兰伯爵就这么对峙着,仿佛都化成了塑像。然后维尔维克突然小小地倒抽了口冷气,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
“听我说,利奥。”古斯塔夫在他面前蹲下来,“现在把自己收拾干净,出去接待那些来凭吊的人。”
“可我不能!”维尔维克叫出声来,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我没有勇气……”
“你必须有,”古斯塔夫说,“你有责任。还有,”他的语气突然变得非常温柔,就像个梦,“利奥,你父亲会在天上看着你的。他蒙主召唤,一定行走在天堂之路上。”维尔维克迷茫地往窗外望去,瑞典国王顺势推开了窗子。天已经黑了,因为阴沉而没有满天的繁星,但却有几颗特别亮的星辰,在遥远的天际上,那些厚重的云块之间闪烁着。“你看见了吗,利奥?那颗最亮的星……”
维尔维克吃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风已经减弱了,从建筑的楼上往下望,只有黑沉沉的一片树木,围墙。因为这间房间是内室的缘故,看不见楼下庭院里来吊唁的人们和闪烁的灯火。维尔维克又抬头去望着天上的星辰。“对,利奥,就这样。你要往上看,不要往下。当你往前看,你总能看见未来的路在你面前铺开。”瑞典国王在他耳边说,“你已经有了敏锐和智慧,亲爱的,当你再获得了向前辨认的勇气、信心,你也就有了力量。没有人能阻止你,没有人……能阻止你的成功。”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慢慢地传开,消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轻柔而低沉,就像在祝福时庄严的承诺和嘉许。维尔维克看见古斯塔夫国王深蓝色的双眼微微发亮。那里面有永恒的略带沉郁的冷静、美丽的柔和、恪守的尊严和光彩夺目的睿智。“你,利奥。”国王说,“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是你父亲的孩子,你还是瑞典的孩子。我们都是。她是最美丽的,值得我们付出一切,不是么。”他突然顿了顿,轻轻的又加上了一句,“美伦美奂,无可指摘。”
维尔维克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古斯塔夫看在眼里,心中立刻明白自己成功地达到了目的。他沉默而温柔地看着利奥波德·维尔维克慢慢地站直了身体。瑞典国王走上一步,用手指轻轻擦掉约特兰伯爵的泪水,然后他侧过脸,在金发少年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而此刻现实和伴随维尔维克多年的梦境就在这样的夜晚重叠了,一阵宏大而开阔的激动突如其来,席卷了维尔维克的思维。还是这样,还是这样!梦永远都不会破灭,它甚至变成了现实,穿过布满污泥的沼泽地,他看见的应该是沼地上的朝阳。
年轻的约特兰伯爵利奥波德·维尔维克后退一步,弯下了腰。他拿起瑞典国王的左手吻了吻,然后大步地走了出去。
古斯塔夫三世靠着窗台,目送维尔维克走出去,然后笑了笑。这个笑容和刚才他展现给维尔维克的完全不同,是一个充满了讽刺和控制欲的笑。他等了一会儿,也走出房间。他来到走廊上,向二楼的大厅看过去。冷不防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陛下,您跟他谈过了?”
古斯塔夫三世转过身。“阿道夫,你吓着我了。”他给了莱特一个近乎妩媚的笑容。
“您跟他谈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不是看到结果了吗。他去一楼大厅了。”
莱特没有说话。他抓住瑞典国王的手,把他往黑暗的走廊深处拉过去。他几乎是连推带拽地把他拖到一个角落,凝视了他一会儿,突然很粗暴地吻上去。年轻的瑞典国王挣扎了一下就没有再反抗,而是紧紧地搂住了对方,莱特用舌尖扫过他的双唇,灼热的气息拂在国王灰色的发丝上。古斯塔夫感觉到轻微的疼痛,他喘息着,低声呻吟起来。“够了,阿道夫……放开我。”莱特立刻松开了他。“现在呢,我亲爱的陛下,可以向我透露一点了吗?”
“你不是都知道吗,”瑞典国王无力地靠在墙上,吃力地喘着气,“我就按照预先的跟那孩子谈了。然后就达成了一致。有哪里不对吗?”
莱特英俊的面容带着一种深深的、真诚的崇拜。“您总是能成功的。那么,现在他无条件信任您了吗?”
“信任?”古斯塔夫三世突然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抽身离开了墙边,背对着莱特。
“怎么,不是这样吗?”
瑞典国王走出去,来到楼梯栏杆旁边,若有所思地向下看。大厅里,利奥波德·维尔维克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礼节严谨地和每一位来宾寒喧。少年高挑的身体动作自然,流露出的哀伤和感谢恰到好处。瑞典国王注意到,几乎是一夜之间,维尔维克原来拥有的柔和的英俊发生了变化。长时间的哭泣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深,难以辨认双眼的具体样子。脸部的轮廓也变得锋利,尤其是略尖的下颌,显得秀气而冷硬。
“我要的不仅仅是信任。”古斯塔夫看着楼下,慢慢地对莱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要控制他。”
“……控制?您当初还特意安排我去那里找您,当着维尔维克的面把他父亲的死讯告诉他,不就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吗。”莱特沉思地说,皱着眉,“我想想……啊,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不是……”
“没错,你懂我的意思了吧?我要自己成为在他父亲死后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那是因为要博得他的信任。可是,你没注意到吗?”国王说,“他原来的优秀是靠他父亲支撑的,他父亲去世了,他的自信、优秀、勇气就分崩离析了,很彻底。我要做的,只不过是趁着这个时候,为他建立我的思维体系,我的思维方式就是他将来的。我将会成为他新的支撑者,而且,”他停了一下,阴沉地笑了笑,“比以前还要优秀。他在俄国长大,将来……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把他派到那位可敬的女沙皇身边。”
萨什卡·科索夫斯基急急忙忙地往三楼跑去,腰间近卫军军官的长剑在皮靴上撞击得叮当作响。他在楼梯上迎面撞上了姐姐瓦丽卡。“萨沙!你又这么急躁,爸爸看见了要骂的!”瓦丽卡·安东诺夫娜对着自己相貌不俗但有时缺乏稳重的弟弟无奈地摇了摇头,“萨沙,你有什么事情吗?”
“爸爸说叫我去商量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亲爱的瓦尔瓦拉,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科索夫斯基欣赏地望着自己的姐姐。瓦丽卡秀美的黑发和黑色的眼睛都闪闪发光,她的鬓角插着一朵红玫瑰,看上去光彩照人。“既然是爸爸找你,萨沙,就快去吧!”她抬起眼睛,视线和科索夫斯基的黑色瞳孔接触到的时候,脸很快就红了起来,然后推开他,一个人跑到楼下去了。
“嘿!瓦尔瓦拉!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跑?”科索夫斯基疑惑不解地冲着楼下喊,可瓦丽卡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真是奇怪……到底什么事情值得她这么害羞……”科索夫斯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推开了父亲书房的大门。
安东·科索夫斯基侯爵坐在他的书桌后面,一双浓密黑眉毛下的眼睛严肃地看着儿子。老候爵身后的书架摆满了一排排的书,在桌上仅有的一支小蜡烛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小科索夫斯基记得这是自己小时候很害怕的地方。寂静、寒冷,充满了灰尘的气味。而这些特质显然也与这间书房主人的气质相符。老候爵向来希望以最严格的制度要求儿子,因此对科索夫斯基有时候不自觉流露出的急躁极为不满。“您看看您,萨什卡·安东诺维奇!您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
科索夫斯基不自然地低下头,把制服的领子抚平,正了正佩剑。“是的,爸爸。……您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谈?”
老候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很直接地说:“关于你姐姐和阿列克谢·弗拉基米诺维奇·切尔连科的婚事。”
科索夫斯基愣住了,他终于了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脸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爸爸……这是不是有点儿太突然了?”
“一点也不。”老候爵摇了摇头,“瓦尔瓦拉七岁那年他们就订过婚了,您又不是不知道。今年瓦尔瓦拉已经二十岁了,不应该再拖延下去。”
“可是……”科索夫斯基感觉到呼吸困难,“阿廖沙……我是说阿列克谢·弗拉基米诺维奇,他很快就要进宫侍奉女皇了……您听说了吗?这时候把姐姐嫁给他,不是等于让姐姐……”他顿了顿,似乎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我当然听说了。”科索夫斯基候爵叹了口气。“可这是女皇的意思。昨天女皇和我谈话,给了我暗示。”(注1)
科索夫斯基感觉自己无话可说。某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感觉慢慢在胸腔里充斥着,逼得他简直想吐出来。“……我……我是说,爸爸……如果这真的、真的是女皇的意思……那、那我们……”
“无法抗拒。”老候爵无奈而伤感地接上了下半句,“所以,萨沙,我们要商量商量具体的安排。我们和切尔连科家族的联合,”他的语气里有种不确定感,“我也不知道,这是个胜利,还是个灾难。”
科索夫斯基无力地沿着楼梯慢慢往下走着。和父亲商量的结果是婚礼一个月后在喀山圣母大教堂举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他清楚地认识到,他爱瓦尔瓦拉,因为她是他亲爱的姐姐,他从出生起就明白了自己爱她;他也明白,自己也爱阿廖沙,他是他亲爱的朋友。这是纯然的爱,朴实无华,没有夹杂任何污秽的成分,他爱他们,这没错,算了,把事情往好处想!姐姐很喜欢阿廖沙,阿廖沙也一直对瓦尔瓦拉颇有好感。既然如此他就没有理由为两个自己爱着的人的结合而难过。可他仍然抑制不住泪水的滚落下来。可是阿廖沙将是女皇的新任面首,他是被迫的,可这样,瓦尔瓦拉将处于什么样的痛苦中……她显然对此还一无所知……
年轻的科索夫斯基,沙皇近卫军第二团里最优秀的军官,一口气跑到楼下,抬头看了看黑暗的、没有星辰的天空,突然用手捂住了眼睛,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花园的小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