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阳光





“缘已尽,一方却一定不肯放手,如果是你你累不累?” 
“我看不出来。老实说,我直到今天才知道你们之间出了问题。” 
解意回头,两眼无神。他的声音极轻极轻,似疲倦已极:“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叫爱,现在明白了。爱其实跟毒品没有两样,当时也许感觉腾云驾雾,神仙伴侣,醒过来后便清楚知道有害无益,然而却总是戒不掉。我现在想戒了,他却缠住了我,不肯放过。” 
程远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你大概是累了,休息一段也许就好了。” 
解意摇摇头:“已经病入膏肓了。有些大智大勇的人,譬如说你,索性把这种毒当生活调剂品,一直吸下去,死了拉倒。我却做不到。” 
程远看着他无助的样子,不禁满心怜惜:“要不然离开这里一段日子?” 
“去哪里?”解意茫然。 
“我在成都买了块地,正在兴建大型商城,你去看看,替我设计一下。”程远温和地建议。“那里自古便是富商云集之地,可谓十里锦绣。人们生活悠闲,不喜争斗,到处是茶馆,随时坐满茶客。街上永远堆满了人,商场里永远熙熙攘攘。假日周末大家商量的都是到什么地方去玩。城外风景多种多样,人们生活多姿多彩。我很喜欢那里。你可以去渡个假,休息一下。” 
解意微笑:“听你一说,倒象是世外桃源。” 
程远也笑:“我觉得也是。很多外地人去了以后不愿意离开。那儿的人多秀气开朗,女孩子美丽热情。我都考虑把基地移到那边去。” 
解意温婉地拒绝:“欢乐大厦正做到要紧处,离不开。以后吧,有机会一定去。” 
程远拍拍他的手:“开心一点。林思东对我说,他这次误会了你,让你受了很大的委屈,他其实一直很后悔。相信我,他能那样说已经很难得了。凭他的实力,已经不必向任何人道歉,因为他输得起。他的脾气我也知道,想必你是很吃了些苦。不过现在既然误会已经消除,你不妨把过去完全忘掉,重新来起。” 
“我已经没有力气从头再来一次了。”解意极目远眺,天空清朗无云,一碧如洗。他的声音平静,完全没有喜怒哀乐。 
程远安慰地说:“没事,你只是太累,再过一阵就好了。” 
解意沉默下来。虽然曾经与程远有过一度春风,但他们仍然只是普通的朋友,没有理由让他为自己的事操心。 
程远看着他俊俏的侧脸,心里温柔莫明。“我知道林思东为什么不愿意放你离开。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你太出色了。”他轻声说,想抬手抚上他的脸,但最终记起了自己“再不碰他”的承诺,只得垂下了手。 
“我有什么好?”解意苦笑。“像里面那两个小姑娘,多么年轻美丽,明快爽朗,无忧无虑。他们涉世不深,也就没有什么大的企图,容易满足。只要稍加抚慰,便把你们侍候得无微不至。在虚伪的商场上混久了,只有这样的女孩子才能够提神醒脑。” 
程远笑了,缓缓地说:“所以你很可爱,因为你总是看到别人的优点。那样的女孩子,不过只是解闷的工具,可是真正解闷过后,心里常常反而更闷。在海南,像他们那样没有大脑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一点都不稀奇。但你是稀有动物,人们总是酷爱珍藏别人难以到手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猎杀大象、犀牛、虎豹、麋鹿的原因。” 
解意一时怔住了,细思良久,这才轻轻轻轻地笑起来,带一丝绝望之后的洒脱与淡漠。 
许多许多次,当林思东对他无比温柔体贴的时候,他也暗暗问自己可不可以像忘掉以前许多痛苦的境遇一样忘掉那一段噩梦般的经历。他尝试过,可是做不到。多少年了,他如此期待渴望着品尝到爱的美酒,可是爱情原来只不过是危险至极的毒素。 
他生平第一次动了情,且决定赌这一记,所以完全不加控制,对林思东这样一个危险人物一点没有设防。而林思东这次做得实在是太彻底了。他至今仍然能够清楚地记起那种心痛的感觉。那种震撼着每根神经的痛超越了任何肉体上的痛苦,将他的心绞得寸寸碎裂。他仿佛能看到自己一颗火热的心迅速变冷,然后结冰,然后砰然绽开,带着鲜红的血一块一块地掉落进不知名的虚空,再也无处寻觅。 
太阳从容地隐进了蓝天,整个世界飘荡着淡淡的青灰色的暮霭,树枝间仿佛有轻烟袅绕。有微风从天末吹来。 
解意推开车门,站到安静的马路旁。在这个晴朗没有一丝阴霾的天地里,他胸中只觉空荡荡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地如此辽阔,却已无立足存身之地。 
 
第四十一章 
随着时间的飞逝,流火烁金的盛夏到来了。太阳无休无止地从头顶直射下来,似在试练人类的忍耐力。 
除了已到饥饿边缘而不得不顶着烈日出去奔波的人外,大多数人都宁愿呆在室内。上班的人中午都不出来,叫了盒饭送到办公室,吃了后找个离空调近一些的地方睡一会儿。因此,饭后的时间,写字楼里特别静。 
解意坐在办公室里,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假寐。 
欢乐大厦的装修工程已进入收尾阶段,蒋涟和于明华对这部分工作驾轻就熟,他也就很少去了。 
室内宽大的铁灰色的大班台上很干净整洁,靠墙处堆放着一堆卷宗和图纸,前面笔筒文具盒电话都放得疏落有致,色彩均为沉着的铁灰色。黑色的沙发放在浅灰的墙边,窗上挂着灰色的窗幔。整个办公室没有一点嚣张的味道,使来访者感到轻松适意。 
屋里很静,只有空调极轻微的嗡嗡声。阳光被窗幔隔在外面,室内灯光柔和地轻洒下来,极佳地掩住了解意憔悴的脸色。 
门轻轻被推开,林丽丽扶着她略带畏怯的母亲进来。厚厚的灰色地毯使她们的脚步没有一点声息。 
走到桌前,林丽丽与母亲对看一下,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他们都有些紧张,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叫醒对面那个“狐狸精”。 
林丽丽看桌上反扣着一本薄薄的小书,书名是《花间集》,不由好奇地拿起来。翻过来,大概是那个女人正看到这一页吧,想着眼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去。 
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缅想旧欢多少事, 
转添春思难平。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 
深院空闻燕语,满园闲落花轻。一片相思休不得, 
忍教长日愁生。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年轻的少女一向不耐烦看中国古典文学,此时忽然瞧见如此优美的文字,一时呆住,反复咀嚼,忽有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遗憾。 
解意疲倦地睁开眼,看见桌对面的两个人,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们是……”他站起身来。 
林丽丽吓了一跳,顿时想起到这里来的原因,立刻扔下书,理直气壮地说:“我爸爸是林思东,这是我妈妈。” 
解意眨了一下眼,困倦地绽开一个微笑:“哦,林太太,林小姐,请坐。” 
林丽丽没想到他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正想发作,林太太已经坐到沙发上去了,她也只好跟过去坐下。 
解意起身,温和地问:“喝什么茶?红茶?绿茶?还是花茶?” 
林太太和蔼地说:“不用麻烦了。” 
解意去拿杯子:“北京人一般爱喝花茶,就喝花茶好吗?” 
“好。”林太太笑着点头。 
林丽丽哼一声:“你倒是了解北京人,就会拍马屁。” 
林太太喝止他:“丽丽,女孩儿家,说话斯文一点。” 
林丽丽不服,又不好当着外敌的面与母亲辩驳,只好愤愤地一扭头,不理他。 
解意将两杯茶放到她们面前,坐到旁边的沙发上,轻轻问:“林太太,找我有事吗?” 
林太太是个和气的妇人,明显的已有了老态,鬓边已见花白。她的衣着十分朴素,只无名指上戴了一个红宝石戒指,略见富态。她和善地微笑着说:“我听说老林有你这个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解意一脸倦容,闻言欠欠身,说:“很抱歉。” 
明显的,林太太喜欢眼前这个男子。他的外表十分英俊清秀,眉眼之间却没有一丝媚气,完全不是林思东以前混的那种轻浮佻脱的男孩子。出了电梯,一路过来,可以看出他不但有自己的事业,而且成就还不小。事实上,她宁愿自己丈夫的外遇是这样的人。 
林丽丽已是按捺不住,一手指住解意,喝道:“妈妈,你还对这种贱人这么客气。” 
“丽丽,讲点礼貌。”林太太不悦地说。 
“他明明是男人,却来抢别人家的丈夫,根本就是个卑鄙无耻的人。我为什么要跟他讲礼貌?他跟那些站在马路边的妓女有什么区别?不过是高级一点而已。”林丽丽将来之前姨妈骂的话照样一齐端出。“变态,下贱,无耻……” 
“丽丽。”林太太气得涨红了脸。 
“妈妈,你太善良了。你还对他这么讲礼,他跟你讲过礼没有?明明你是爸爸的合法妻子,他凭什么插进来?还不是看上了爸爸的钱。”林丽丽满是鄙夷不屑。“不是吗?他跟那些男妓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的为了钱就跟爸爸上床……” 
林太太回手给了他一耳光:“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脏的话也说得出口。” 
解意忙说:“林太太,别打孩子,有话慢慢说。” 
林丽丽一手捂脸,一手拿起茶杯就朝他泼过去:“我不要你假惺惺。就算我妈妈打我,也是我们林家的事,你是我们家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说话?” 
茶水茶叶一时淋了解意满头满脸满身。林太太吓了一跳,起身上前查看:“怎么样?烫着没有?” 
幸好水已变温,没有烫着。解意被水一淋,倦意好像消褪了许多,反而精神了一些。他握住林太太欲替他拂去茶叶的手,笑道:“别怪孩子,我没事。” 
林太太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脾气太倔了,我都管不了,只有她爸爸才叫得住她。” 
解意放开她的手,自己擦去脸上的茶水,对林丽丽微笑着说:“你的脾气倒跟你父亲像了个十足十。” 
林丽丽一时冲动之下做出来这样的事,自己都愣住了,继而又有些怕。听了解意的话,他一时不知所措。 
“放心。”解意安慰他。“今天的事除了我们3个人,谁都不会知道。” 
林丽丽这才放心了,嘴上却仍不肯服输:“我才不怕呢,谁要你替我瞒我爸爸?” 
林太太回头道:“丽丽,不准再放肆。” 
林丽丽一想不对,立刻提醒他:“妈妈,你忘了我们今天来是做什么的?你干嘛一直骂我?你该骂的是他。” 
解意靠在沙发背上,倦意重又袭上来。他竭力忍耐着。 
林太太也坐回去,想了一会儿,方缓缓地说:“解总……” 
“叫我小解吧。”解意轻轻说。 
林太太点点头:“解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的身体本来一直不好,所以我一向不太管老林在外面的事。我与他结婚近20年了,他一直把我们母女照顾得很好。他只要在北京,每天晚上都是要回来的。如果到外地工作,那么不管他在哪里,只要是在国内,他必然每天都要打电话回家,而且几乎每个月都要回来看我们,在家里陪我几天。对两个女儿,他也安排得很好,除了让他们生活得很好外,也完全没有放松过对他们的教育。他是个很好的父亲,也是个不错的丈夫。” 
解意撑着头凝神听着,不时点一下头。 
林太太叹口气:“我的身体不争气,所以也不怪他在外面有人。以前他虽然有人,但都很短暂,又都是男人,我只是隐约猜到,他也从来没有提过。我们仍然相处得很好。有时候我想,男人是这样的,我已经老了,现在什么都不缺,还去多想什么呢?这个家总是在的,他也很维护这个家,我想就够了。总有一天他也会老的,那时候也许他就会安定下来,我们两个老人做个伴,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林丽丽呆呆地听着,以前从来不知道看上去恩爱如恒的父母,内里的实际情况却是这样的。小女孩一向把爱情看得浪漫无比,期待着快快长大,英俊的王子会骑着白马带着玫瑰到面前来表达他的仰慕。可是现在,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解意勉力睁着眼睛听着她絮絮地诉说着夫妻间的琐事。林太太的眼里闪着温柔的光辉,仿佛年轻了许多。解意在心里苦笑。从这样与世无争的善良妇人手上偷感情,的确是无耻卑鄙,夫复何言? 
林太太忽然有些瑟缩:“解先生,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不是那种在外面乱来的人。你跟老林的事我本来不想管的。我想,你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还那么聪明,跟老林在一起还不是玩一玩就罢了。等把他的欢乐大厦做完,你们大概也就分手了。” 
瞧,终于还是要侮辱他。解意牵动嘴角,笑一笑。 
林太太激动起来:“可是,他上星期回家去对我说,他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