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钩斜
现在我十八岁,在这等鬼地方,已混了八九年啦!”
张一侯屈指一算,道:“现在是成化二十二年。九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三年,初设西厂,那时候权阉汪直权势重干天,短短五个月内,不知多少官吏被捕入狱,同时更有许多老百姓遭受冤狱横死。官吏的罪名,多是受贿或贪污;老百姓的罪名,则完全是妖言惑众或是传布谣言这种叛逆之罪。”
他注视着小桃,又遭:“你父亲若不是做官当差的,那就一定是妖言罪,不但人死家破,连妻女也弱为奴婢。”
小桃点头道:“那一定是妖言罪了。”她声音中流露出悲愤的意味。继续说道:“宫里的成代皇帝什么都不管,还相信汪直的话么?”
“若果皇帝不是听信汪直的话,便不会有千万冤狱了,唉!这样的一个昏君,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小桃道:“这妖言罪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汪直胡乱抓人,刑部大臣都不知道?”
张一侯道:“刑部怎会不知道?但谁也不敢干涉。例如杨柳一案,朝廷曾派刑部主事王应奎和锦衣百户高崇两人,勘查杨精是不是曾经杀人。但后来西厂接办了此案,王应奎和高崇尚未把勘查结果报上,汪直便以受贿罪,遣西厂校尉捕下,铸锁起来解送京师。最后高崇死放狱中,王应奎则遣戍边地。你听听看,堂堂一个正六品的刑部主事,以及也是正六品的锦衣百户,要抓就抓,死在狱中,也没有人敢吭气。”小桃愤怒得直喘气,看她样子,假如汪直在她面前,非被她打杀不可。她恨声道:“皇帝相信妖言罪?”
张一侯痛心地道:“汪直的专擅威福,正是因为破获妖言谋叛而得到大权。这件案子发生在成化十二年,即是西厂成立的前一年,京师因为发现黑青,民间传说有一种金眼睛、长尾巴的犬状怪兽,带着一股黑气,晚上飞入人家,所到之处,人都昏迷。成化皇帝在奉天门,侍卫见到黑气和怪管,莫不大惊哗叫,于是京师传说纷纷,皇帝也自责而祷祝天地。”
他停歇一下。小桃一直听得很入神,这时插口问道:“这黑气和怪岩都是真事么?”
张一侯道:“大概不假吧!这是不吉的兆头,所以皇帝要自己责备自己,而民间则传说纷纷,其中便有妖言传播说,大明朝气数已尽。当时,恰有妖人侯得权,冒名为生异征的李子龙,在京师得到太监鲍石、韦寒等人的敬信,潜入禁宫大内,图谋不轨,但被侦破,这几个人都被诛。所以成化皇帝深痛恶绝,命汪直乔装易服,带着一两个校尉,秘密到外面伺察,这便是汪直檀权的开始。而其后凡是犯了妖言罪的,简直没有一个能逃得一死的。”小批听得傻了,半晌才道:“这万恶的汪直现在怎样了?”
张一侯道:“这个该死的太监,在成化十九年,即三年前,已经被贬。他不但冤杀了无数忠臣良将以及万千人民,而且还把持朝政,使得边警四起,寇敌蜂生。到他被贬之后,他的好党一齐斥逐丢官的有很多,人为之大快。”
小桃也好像舒了一口郁闷之气,轻松地道:“幸而皇帝终于知道他不是好人。”
张一侯耸耸肩,道:“有什么用呢?去了一个汪直,调换一个尚铭。前年尚铭垮了,梁芳现下独握大权,还有妖人李孜省等扰乱朝政,迷惑圣听。”
小桃想了一下,突然兴奋地道:“我们想办法暗杀这几个人,不就行啦?像公孙元波这种人,懂得武功,一定可以刺杀这些好人”
张一侯嘘了一声,道:“声音放轻一点。我们这一边,比公孙元波武功高强的人也有。
但人家权高势大,每一个好党都聘有许多高手作护卫,行刺之举,谈何容易!当然也有些热血志士试过,可惜都不成功,白白送了性命。”
小桃失望地道:“这些好党也有武林高手帮助他们么?”
张一侯点点头,道:“他们有财有势,并且可以公然招聘人马,所以每个人都有一批护卫,而东厂之中更是高手如云。若是要行刺的话,咱们还未得手,他们就可以先杀死皇太子。幸而他们都不会这样做……”
“这却是因何缘故?”小桃讶问,“好党他们也害怕皇太子么?”
张一候也感到这话难以回答,想了一下才道:“我也不容易说得清楚,相信是一来太子身边也有武林高手护卫;二来行刺太子之举,无异是谋叛作反,一旦事泄,株连九族;三来东厂到底是为皇帝效力,而且专司侦刺大逆作反之事,即使是权倾一代的梁芳,也不敢命东厂之人作此谋叛之事,但我们却须得全力防范他们私人营养的刺客商手……”
他停歇了一下,又遭:“我们这位千岁殿下为人仁厚,所以表面上与那些好党仍然相处得来,恐怕这也是不曾逼得梁芳等人挺而走险的原因之一。”
小桃听了他所说的话,总算大致上了解了朝廷的情形,而且也发现,太子这一边的人,目前实是居于劣势,随时随地都有杀身之祸,正如对方所蓄养的爪牙,亦时时有被消灭的可能。
因此,双方暗下斗争之激烈,实在极为可怕。
公孙元波的身份已经败露,更是危险不过,因为他已经成为许多高手追逐的对象了。
这些朝廷大事以及切身的危险,使他们暂时忘了个人的孤独寂寞,也暂时忘了他们定须分离的悲哀。
但当他们不再谈论这些;司题时,这一对互相爱慕的男女,迅即又回到冷酷可怕的现实中。最奇怪的是他们明知没有结合之望,但感情却更迅速地增加。自然,他们的身世孤传,就是原因之一。
他们虽然并肩而卧,体温相传,可是他们的心中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张一侯甚至感觉得到,纵然他把小桃紧紧搂在怀中,也不会触发起邪念。因为他们所向往而得到的,并不是肉体的短暂快感,而是心灵的结合,这是无比纯真的渴求和向往,远远超过了情欲。
张一侯轻轻道:“你可知道,我们的情形虽然可悲,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快乐……”
小批大为欢喜,道:“啊呀!我正是一半儿喜一半儿愁。但我不敢说出来,怕你误以为我对这番别离,竟不感到悲哀。”
一我不会发生误会,你大可放心。”
“为什么我们还有欢喜快乐的感觉呢?”
“大概是因为我们并不是完全失去之故。我们在表面上诚然是心愿难偿,劳燕分飞,但事实上我们已大有所获。从今以后,在茫茫人海渺渺天壤之中,你心中知道有我想你,我也知道你挂念着我……”
小桃听到这里,鼻子一酸,清泪涌出。
张一侯瞧着她的面靥,自家竭力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向她劝解道:“你别为了我们获得的少、失去的多而悲伤。请想想看,假如我们一直都没获得任何东西,便又如何呢?”
话虽这样说,但他显然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所以声音中除了苍凉悲痛之情,还含有犹疑之意。
他们竟不能像常人一般相爱,亦无力改变环境,达到结合的目的。刚刚开始发现爱情的踪影,同时就看见了离别,甚至连一个热吻也没有,实在可悲不过,但奇怪的是他们居然觉得彼此之间更为了解,更为接近。
因为有此想法和感觉,他们已开始用眼波传递心声,而不须使用言语了。
静悄悄的黑夜,使人间种种活动渐趋停息。
但张一侯和小桃之间的真情爱恋,却是一出刚刚揭起序幕的悲剧,不分日夜上演着。
距小桃的房间大约十七八大远的屋顶上,公孙元波把蒙面黑巾系好,然后悄悄向前趟去,直到离那窗口只有七八丈,他才停住身形,定睛观看。
他曾与小批约好,以灯光为信号,虽然他明知今晚能看见求助信号的希望极为渺茫,但他还是要走一趟。
因为这是他对小桃的允诺,每晚过了三更都来瞧上一瞧。
小桃的房间只有淡弱的灯光,而灶台也不是放在指定的位置上,所以公孙元波一望而知没有事情。
他并不停留,迅即偏向左方,继续蹿跃。
那也是另一家著名的妓院——“芸香院”。
这儿倒是有一座小楼,灯烛明亮,并且传出笑语声。幢幢人影,映在窗上,敢情里面人数还不少。
公孙元波绕楼一匝,故意停下脚步,在数文外的黑影中,向那座小楼注视。他既木知这个小楼内有些什么人,亦不想知道。此举只不过是“安全规条”之一,当他受严格训练之时便已熟习。这一条,那就是不论自己行动多么隐秘可靠,但仍须作预防万一的措施。
例如他刚刚明明探看的是小桃的房间,可是他对这个目的地,只不过是迅快一瞥而已。
反而转到这边,在这座灯光明亮的小楼四周查看,又停下来观察。假如这刻有人一直尾随着他,必定以为他的目标是这座小楼,决不会怀疑到小桃那边。
寒冷眨骨的夜风,吹得公孙元波缩起脖子。他很怀念刚才睡得暖暖的被窝,现下在凛冽寒风中,不由得泛起赶快回去、钻入被窝补睡一觉的强烈欲望。
他虽说是望着楼中的闪映人影,但心思根本没用上,简直是视而不见。
但突然间他全身汗毛倒竖起来,一阵奇异的感觉,使他马上集中精神。
楼上仍然传来笑语之声,公孙元波知道这阵奇异的感觉是来自背后而不是前面。
他的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忖道:‘”我若是向后瞧,则这个逼到身后之人,定必出1阿晓得我已发现他通近。若是不动,在这等劣势之下,纵不被杀,也被掳下。因此我须得装出找寻一件秘密藏匿起来的物事,他一定等着我到底找出什么东西而暂缓厂手。”
原来在公孙元波灵敏的感觉中,发觉有人竟已潜到他身后两三巴之处。此人能在全无声息中到了他背后,可见得此人的武功,比他只高不低。
公孙元波又知道一件事,那便是这个人对他颇有敌意,甚至有杀他之心,因此他才会突然汗毛直竖,发现有敌人潜到背后。假如背后这个人不是有着强烈的杀机,则他决计不能发现。
他目下还不确知这个神秘的敌人高明到什么地步,因为他刚才心神散漫,净在想着温暖的被窝。
假如他是在全神警戒的情况下,让人家这样扑到背后,合时可知来人武功比他高明十倍,现在就根本不必抵抗,干脆举手投降,任凭处置就是了。
话说回来,虽然这个敌人是趁他心神散漫之际掩到他身后,但这个神秘敌人的武功,仍然可以测知比他只高不低。不过若是相差不多,他就可以设法逃走,若是已确知相差太远,那就什么都不必谈了。
这时公孙元波低声念道:“十四,十五……这就是了……”
他蹲低身子,摸索着屋瓦。不问而知,他所念的数目,正是欲据屋瓦排列下手之数。
任何人都可以猜得出,他将在这方屋瓦的位置,寻取一些物事。
至于那是什么东西?是他自己藏放的,抑是别人放在那儿而教他来取的?便不得而知了。
公孙元波发觉背后的神秘敌人果然没有动静,心中暗喜,知道第一道最险恶的关口已经渡过了。
他横移数尺,又顺着屋往前数去,同时还向左右的瓦面查看。
此举是希望逼近背后之人略略退开。
公孙元波只要这个神秘敌人稍为距开几尺,别再盯得太近,他就可以作逃去的打算了。
这个方法竟然失败了,他仍然察觉那人眼蹑在他背后,好像影子一般,附身不去。
他一直向上数,人也往前移动,很快就到了当中的屋脊。
公孙元波心中一动,又生一计,但见自己已经处身在屋脊右端的边缘,当即优低身子,作出伸手到脊端底下摸索的姿势。
他摸了一下,接着就弯低头诈作去瞧。墓地一个筋斗翻下来,身子贴着墙壁,飞泻坠地。此是借屋顶的角脊,作最迅快的闪避。那个神秘敌人纵是作迅雷掣电般的截击,亦将被翘起的屋脊所阻,无法得逞。
公孙元波身子飞坠地上,刚刚站稳,但见一道黑影也从空而降,快逾闪电,落在他面前数尺之处。
这个就是方才紧紧盯住他的神秘敌人了。公孙元波定睛一看,这人身披淡青色蹩裘,头戴皮帽,帽沿压到眉毛,看不清面貌。但从身材衣着看来,对方是个女性,却是可以肯定之事。
公孙元波脑海中马上泛起一个影像,那便是当他与老胡正在饮酒时,一个女子挑帘而入,在门口处向老胡施放暗箭。
那个女子有一个鹰嘴似的钩鼻,公孙元波记得非常清楚,是以这封首先看的便是对方的鼻子。面前这个女子的鼻子钩是不钩,他还未看清时,已被她那对锐利强烈的目光逼得不暇旁顾。
敢情这对目光中弥漫着森厉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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